第20章 从政到从心，距离有多远(1)

对于鲁国当权者来说，孔子是一个圣像、一个象征、一个符号，是用来供奉、礼拜、小心保护、彰显文化荣耀的，他那光芒四射的名字，远远大过了他的人——“孔子”二字，好比珍珠，而孔子之人，则好比盛装珍珠的木椟。孔子于是放弃了从政，而是从心去了。他转而搞起了“采摘”活动，从文化的枝头，采诗、采乐、采文，整理出了“六经”，使中国古文化在朴拙无华的气息中，升腾出了一种神性的盛美。

1.凌波而返，践香而归

十四年颠沛流离，十四年风餐露宿，十四年上下求索，十四年风云激荡，几许艰辛与悲壮，几许执著与坚持，当六十八岁的孔子终于踏上了归国之路，当他站在公元前484年（鲁哀公十一年）的黄河岸边时，心潮澎湃，百感交集。

多少次雨中萦思，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盼望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他的内心跳荡着兴奋和喜悦，但同时也沉结着凄凉和悲怆。在十四年中，他游历了七个国家，依然未能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如今重回故土，他既希望能够有所施展，不负平生所学，又隐约有所预料，等待他的，仍将是尊而不用。

对于鲁国当权者来说，他或许就是一个圣像、一个象征、一个符号，是被供奉的、礼拜的、小心保护的、彰显文化荣耀的，同时也意味着，他是被束之高阁的、孤独的、冷寂的。

渡过黄河，就是鲁国的疆域了。一路行来，阴雨连绵，道路泥泞。

雨的上游，是天；雨的下游，是地。孔子凝望在下游，看到黄河之水暴涨，水面上突起千千万万个大小浪头，蒸腾着浓重的白色水汽。浩渺烟波中，遥远的渡船，宛如一片畸零的落叶。

就在这时，一个人走过来，直接跳到河里，游向对岸。

孔子暗惊，如此惊涛骇浪，恐有不测，遂让学生们设法营救。孰料，泅游之人，不多时，业已上岸。

待渡船从烟水中摇曳而来，孔子及学生们也渡过河去。因缘凑巧，他们再次与泅游之人相遇。

孔子吩咐停车，询问那人，黄河之水浪高湍急，汹涌起伏，鱼鳖大龟尚且不能停留，独你自如泅游，何也？

此人答曰，吾心忠信、无畏、沉着，吾身随势，与旋转的旋涡一起入水，与翻涌的激流一起出水，入水出水间，般般自若，样样从容，所谓秘诀，不过是吾生长于水边，安居于水边，顺水势而行。

孔子听后，若有所思。生于水，安于水，征服水，这个道理，适用于这个乱世吗？若适用，他自己为何达不到如此妙境呢？

心绪丝丝游。马车声声慢。一丝一声，光阴逝矣。

行至一座高山中，蜿蜒小道逶迤，一如绵长的思虑逶迤。

潮湿的青草气息，氤氲在脚踝、膝畔，忽地盘旋而上，及至头顶，没过头顶。空气中，滚动来一股幽香，浓酽得化不开。

子贡赶车穿行在团团芳香中，孔子叫他停车，取琴一抚。

子贡捧琴奉至树下，见草丛中生有牙状黄花，花朵绰约如梦，影姿飘飞欲仙，喷吐出的香气，仿佛把自己都醉倒了。

孔子问子贡，可识此花？子贡摇头不识。

孔子说，此为兰花，香花之王。

他喟然一声长叹，叹息匝地，溅起纷然遗憾。

凝神静坐中，万籁俱寂，唯闻水声、鸟鸣声、亘古的寂寞声。还有，花朵打开花瓣的声音，细细的，脆脆的。

稍顷，凝翠的深谷中，荡漾起一曲清音。声音浴香而出，沾染了香气。

有香味的声音，是《猗兰操》。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兰之操守，高洁坦荡，莫有比高。孔子以兰喻己，慨叹自己无过，却不被重用，背井离乡远寻贤君，辛苦遭逢，却仍然无果。

孔子未免是伤怀的，流离之前，他鼓励学生们“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即，莫愁无职无位，唯愁无本领任职；莫愁无人知悉自己，唯追求足以使人知悉自己的本领。

斯言未远，斯人犹在，伤感却蓦地来袭了。十四年碰壁于列国，任如何乐观的心，也未免有些酸楚之意了。

夫子老了。

前脚出国门时，夫子五十五岁；后脚入国门时，夫子六十八岁。一个意气风发的寻梦者，远去了；一个白发苍苍的拾梦者，回来了。

遍寻大梦不见，莫非，他唯有捡拾残梦了吗？

在一个促狭的梦中，或许存在这种可能，然而，在一个春秋大梦中，这只是短暂的迷惘罢了。

这是一个站着做梦的圣者，这是一个殉梦的理想化身。

在低沉的伤感中，永远腾跃着的，是激荡的旋律，永远弥漫着的，是不息的热望。

幽兰虽然没有为治理天下的君王吐露芳香，兀自开放在山野间，无人在意，无人驻足，与杂草丛生，与荆棘为伴，俨然贤明之人，与粗鄙之士同室，但是，反躬关照，杂草与荆棘，不正是因此而一改陋俗，优雅芬芳起来了吗？那骀荡在整个山谷的浓香，不还是有望被君王所识所闻吗？

一曲弹罢，孔子整衣而立，神色庄重，神态昂然，一个自信自若的人，又回来了。

2.政坛上，东篱下，一个人在徘徊

回到家中，门前庭内，已然物在人不在了。

夫人在两年前亡故了。十四年光阴忽逝，孔子无从得知夫人老之面貌，一场对理想的追索，横亘在生别与死离间，他无悔，唯有悲。

儿子伯鱼，四十七岁，尚且安在。只不过日夜操劳，且帮助抚养孔子之兄孟皮的子女，因而积劳成疾，憔悴不堪。

女儿也安好无虞。伊人嫁与孔子的学生公冶长为妻。公冶长“能通鸟语”，考察于深山、远野，与鸟互语，别有乾坤，大概相当于今天的鸟类学家。此人素有坚忍之心、容让之度，不知因何身陷缧绁，孔子认为他虽然下狱，但并不是他的过错，所以，以女妻之。

孔子之兄孟皮的女儿，也嫁给了孔子的一个学生，名南容。南容既能在清宁盛世为官，又可在污浊乱世保身，深得孔子赞许。有一次，南容见孔子时，说，羿擅长箭术，奡擅长水战，但却不得善终；大禹和后稷亲自下田耕种，却得到了天下。孔子听后叹曰，此人堪称君子啊，此人崇尚道德啊。遂将侄女许之。

然而，孔子，这个精神层次丰富的人，因其丰富，而愈显孤独。

漫天的雨珠，纷繁交错，午后的众莲，细细喧嚣，孔子的内心，切切苦盼着精神的载体和依傍。

世相纷然，萧萧如雨，他等到的，是什么呢？

如同一丛春芽破土而出，孔子的学生们从漫长的清寂中，苏醒过来，裹挟着一身来自文化厚土中的清芬，来自精神深处的顽强，他们终于昂然出现在了鲁国政坛的肌理中。

不再是冉有、子路、子贡独领风骚，公西华、冉雍、子游、子夏、有若等后进弟子，也都各得其所，或出使，或为季氏宰，或与鲁哀公论政。

连孔子的孙辈弟子——曾参的学生阳肤，都进入了政治核心层。

从政之余，子游、子夏等学生，依然不忘夫子教诲，以礼乐施教四方。

云破月来，子衿弄影，此景只应梦中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孔子几番远望近观，几番欣之悦之，恍如与周公的距离，近了，又近了。

然而，那端政坛，龙腾虎跃；这厢东篱，犹自闲静。

鲁国对孔子的任用，形式很高尚，实质很缥缈，孔子可参政、议政，却不可抉择、决策。多他一人不费干粮，少他一人不短用度，他是一个顾问，一个挂名的专家，无关宏旨，无关痛痒。

他那光芒四射的名字，远远大过了他这个人本身。在一定意义上，“孔子”二字，好比是珍珠，而孔子之人，倒好比是盛装珍珠的木椟了。

孔子的政治生涯，只在有一搭无一搭的问答中，闲闲而过。

一日，鲁哀公突发奇想地问孔子，舜戴什么帽子？

孔子大概被这个极不靠谱的问题，大大地惊怔住了，好半天没搭腔。

鲁哀公迫切地追问他，我问您问题，您何以不答？

孔子回答道，因为您不问重要的问题，舜的仁德教化，普及动植物，感化得凤也飞来，麒麟也跑来，您不问治国仁道，而问戴什么帽子，所以，我正在想如何作答。

其实，帽子也不是不能问，也是有得聊的。后来，孔子就和鲁哀公聊起了古代圣明君主的帽子的设计理念。

孔子仔细研究过圣君们所戴的帽子，得出一个解析：帽子的前面，有玉珠悬垂，用途是，遮蔽亮光；帽子的两边，有带子绾系，用途是，遮蔽听觉。

为什么要如此设计呢？孔子又得出一个解析：为的就是，作为领导人，在面对大众时，不要看得太清，也不要听得太清，因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面对大众，要宽容和柔。如果大众犯了小罪，要找出他们的长处，要赦免；如果大众犯了大罪，要找出根源，要进行思想教育，改恶从善；如果大众犯了死罪，要严惩，要使之重新做人。

对于这种解析，鲁哀公蛮有兴致。

又一日，他又突发奇想了。

他很八卦地问了孔子一个问题，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惊奇。

——哎，我听说有忘性大的人，搬了家就把自己的老婆给忘掉了，你说，真有这样的人啊？

——这还不是忘性最大的，还有忘性更大的人，把自己都给忘掉了。

——啊呀，是吗？快说给我听听。

——夏朝有个人，是国家的首富，富得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了，这个人就是桀，夏朝的天子，可是，他昏聩残忍，沉溺酒色，最后，自己被杀掉了，国家——最大的不动产，也失去了。他就是忘记了自己的人。

对于这种解析，鲁哀公半是新奇，半是扫兴。

再一日，这位老先生又被一个问题激动了。

他很着慌地问了孔子一个问题，眼睛哀怨怨的，充满了为难。

——你说国家大事就是让大众有钱，让他们长寿？

——正是。把税减免了，大众就能有钱；把疾病和罪恶控制住，人就能长寿。

——不瞒您说，我是真想照您的话去做呀，可是，那样做的话，大众有钱了，我又担心国家会穷了。

——怎么可能呢？没有子女富裕而父母贫穷的。

也有这样的时候，鲁哀公形容严肃恭敬，向孔子询问，如何治理政事？

孔子答曰，夫妇要有别，男女要相亲，君臣要讲信义，如此则可。

鲁哀公又问详解，孔子解释说，治理政事，爱人最重要；若要爱人，施行礼仪最重要；若要施行礼仪，恭敬最重要；若要表达恭敬，天子诸侯身穿冕服迎婚最重要。亲自盛装迎接，表示敬慕，若无敬慕，就是遗弃了相爱的感情。爱与敬，是治国根本。

鲁哀公对着冕服的御驾亲迎，感到过于隆重。

孔子肃然道，婚姻是两个不同姓氏的和好，以延续祖宗血脉，使之成为天地、宗庙、社稷祭祀的主人。怎么能说太隆重了呢？夏商周三代中的明君，必定都敬重妻子，这是有道理的。妻子是祭祀宗祧的主体，儿子是传宗接代的人，能不重视吗？敬，先要敬重自身。不敬重自身，就是伤害了亲人；伤害了亲人，就是伤害了根本；伤害了根本，支属就要灭绝。

在孔子的理论中，妻子是用来敬重的，但并不是用来娇惯的。

他这样告诉鲁哀公，女子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不能单独逛街，白天，也不能在庭院里闲闲地招摇，连奔丧，都不能走出规定以外的范围。幼时，要从父兄；婚后，要从老公；孀后，要从儿子。

有五种女子不在迎娶之列：家里有造反分子；家里有老不正经或小不正经的；家里有过牢狱史；家里有患绝症的女性；家里父亲早丧，长女就不能娶。

娶了之后，又有七种女子可以被休弃：不孝的；生女儿的；作风不正派或性格乖戾的；嫉妒心强的；病情难治的；嘴尖舌快的；手脚不老实的。

在这七种女子中，又有三种女子不可休弃：休弃后无家可归的；为公婆守过三年丧期的；老公家里原先贫穷而后富裕的。

孔子最后下了结语，圣人就是这样重视婚姻的。

也有这样的时候，鲁哀公形容庄重矜持，向孔子询问，如何选拔人才？

孔子首先为鲁哀公详细分析了一下鲁国的人力资源情况，讲解了人才库里的各色人等，使鲁哀公对各类人有了直观的认识。

孔子把人分五等，五等为庸人，四等为士人，三等为君子，二等为贤人，一等为圣人。五等人中，有真正的儒者，也有披着儒服的冒充者。

什么是庸人呢？

如果简单地勾勒一幅素描，其肖像如下：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小事明白，大事糊涂；永远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小事跟风，大事随大流。

什么是士人呢？

如果简单地勾勒一幅素描，其肖像如下：有原则，有坚持。知识不在多，在乎知识是否正确；言论不在多，在乎言论是否正确。

什么是君子呢？

如果简单地勾勒一幅素描，其肖像如下：模样永远从容，看似很容易超越，却永远无法超越。说出的话，一定忠信；做出的事，毫无怨恨。有理想，而不犹豫退缩；有思想，而不咄咄逼人；有美德，而没有自夸的表情。

什么是贤人呢？

如果简单地勾勒一幅素描，其肖像如下：合礼法，不逾常规。虽富有，但无人仇富。发出的言论，不会给自己招来灾祸，而会让公众效法。哪怕是发出打假言论，也不会被乙醚和铁锤袭击。

什么是圣人呢？

如果简单地勾勒一幅素描，其肖像如下：品德行止变通自如，光明如日月，教化如神灵。他身为圣人，而公众并不知他就是圣人，看到了他，就如看到了一个普通人。

什么是儒者呢？

如果简单地勾勒一幅素描，其肖像如下：柔弱，谦恭，看似无能。做大事时，很慎重，看似畏惧什么；做小事时，很小心，看似有点不敢做。推让大事时，看似很傲慢；推让小事时，看似很虚伪。他们与今人一起生活，而以古人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他们仰慕贤人，容纳众人。走路，不和人争坦途，乘凉，不和人争树阴。尊重生命，不会动不动就要赴死、自杀或惹恼别人被他杀。对往昔之事，不追悔；对未来之事，不疑虑。对错话，不说两次；对流言，不盘究。可亲近，不可胁迫；可接近，不可威逼；可杀头，不可侮辱。若犯下错误，可婉言指出，不可直接数落。

孔子讲完儒者后，鲁哀公神态肃然。

不知是敬畏使然，还是应景敷衍，或是心有所感，他冷不丁地冒出这样一句，我死也不敢拿儒者开玩笑了。

鲁哀公偶问大事，问了便罢了，水过无痕。

鲁哀公不问大事，孔子便就小而言大，但依然苍茫无迹。

孔子于哀公，不过是崇之盛名、娱之才学而已。

当我们站在今天的屋檐下，向两千五百年前张望过去，刹那间，风云顿息，尘埃落定，一代圣贤孔子正在寂寞面君，此君，乃古老历史上纯牌的大官僚之一。

3.孔子之声，很悲愤；孔子之心，很柔软

同一个问题，由不同的人提出，孔子也会给予不同的回答。

鲁哀公问孔子，如何为政，孔子从神圣的婚姻之道进行了解析。

季康子也问孔子，如何为政，孔子则以带有批判色彩的言辞回答道，举拔正直之人，废免邪妄之人，邪妄之人也会变得正直。

他这样回答，是因为季康子在严格意义上，属于乱臣，他沿袭了他祖上的无道做法，架空了鲁哀公，挟天子以令鲁国。

所以，当季康子又问，如何避免盗贼祸乱时，孔子更是直言相告，如果您不贪求财帛，就是悬赏谁，也不会有人去偷窃的。

季康子又问，既然无道者多，杀掉他们怎么样？孔子正言道，哪里犯得着屠杀？您一有道，百姓就跟着有道了。君子的德行如风，小民的德行如草，风吹到草上，草自然就会随着风向一边倒。

公元前483年，鲁哀公十二年，鲁国与楚国等发达国家相比，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民生苍漠，国库空虚，私肥者，唯季康子等政府高官。然而，有者不厌其有，季康子提议，更改田赋制度，将原来的马一匹、牛三头的丘赋，改为马两匹、牛六头的田赋。

季康子派冉有去向孔子求问意见，一来，可检验孔子对当政者的态度；二来，可利用孔子之声望，减轻增加百姓纳税的压力。

无人知道，冉有在拜见孔子时，是何等气氛。或紧张？或踯躅？或木然？或垂头丧气？一切都是未解之谜。当我们在翻检史籍资料时，那一觥一觥文字的珠玑，并未还原师生二人对视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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