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对酒当歌,弟子几何(1)
夫子门下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其师生之情,父子之情,知己之情,诤友之情……种种情长,以酒释之,无不令人动容、动心,羡煞、醉煞:夫子与冉有,饮的是一壶辛辣的烈酒;夫子与颜回,饮的是一壶醇香的温酒;夫子与子路,饮的是一壶甘冽的浊酒;夫子与子贡,饮的是一壶浑厚的陈酒;夫子与曾参,饮的是一壶绵远的老酒;夫子与闵子骞,饮的是一壶家常的烧酒……夫子一路行来,不寂寞。
1.伤怀日,寂寥时
夫子修书,不亦乐乎。夫子讲学,不亦乐乎。就在这位花甲老人忙得不亦乐乎时,他的儿子伯鱼诞下了一个儿子。
孔子分外高兴,为其取名孔伋,字子思。
这位子思后来成为了一个名声大震的人物,他所创作的《中庸》一书,至今仍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然而,喜事后脚还在屋里,悲事前脚就迈进来了。
伯鱼死了。
伯鱼的五十年生命,操劳甚苦,执礼甚恭。在生活上,孔子没有跟他分担重负;在教育上,孔子没有给他吃小灶;在从业上,孔子没有利用自己的影响为他谋取官职。
在《论语》中,有关孔子与伯鱼的记述,远不及孔子与弟子们的多。
伯鱼从未从孔子那里得到过特殊教诲。如果一定要寻找的话,勉强可以找得出两次捎带式的对话,但仍是寥寥只语。
一次,伯鱼从庭院里走过,孔子站在那里,随口问他,学诗了吗?伯鱼答,没学。孔子说,不学诗,就不懂得怎样讲话。
另一次,伯鱼又从庭院里走过,孔子又站在那里,又随口问他,学礼了吗?伯鱼答,没学。孔子说,不学礼,就不懂得怎样立身于世。
如果这也算是私下的辅导,那么,也就只有这两次了。
孔子给予伯鱼的支持很少,但伯鱼给予孔子的支持却很多,这让孔子格外痛楚心酸。
2.回眸一顾有颜回,三千弟子无颜色
快乐总是独处,悲伤总是扎堆。
颜回也死了。
在孔子七十二岁的时候。
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是七十二贤人中的首席代表。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颜回幸存,那么,传承孔子的儒学思想的,就不会是曾参,而是颜回。
颜回,字子渊,鲁国人,出身贫农。孔子授教,无高低贵贱之分,颜回的父亲颜路首先成为了孔子的学生。颜回十多岁时,颜路要退学,因为一大家子人需要养活,他不能光学习,不干活。但他又舍不得离开,最后想了一招,由颜回接替他,继续师从孔子。
这有点儿像我们八十年代时盛行的“接班”制,当父亲在一个工厂退休时,可由子女接替他的位置继续上班。
颜回打替班后,孔子很快发现,这娃为人低调,但个性十足。整日不说一句话,任凭孔子对他一整天一整天地讲学,他都没有一点儿反应。
面对他,孔子好像在面壁,好像在面对一头本分的牛,厚道的牛。
其实,颜回非壁,亦非牛,他是一块海绵,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待关键时刻,方才小心谨慎地挤出一点儿。虽是一点儿,但却沉甸甸的,分量足,质地好,很充沛,很及时,正合用。
孔子欣然悦之,说,君子恰恰要“敏于事而慎于言”,意即:言语迟钝,行动迅速,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颜回的从学状态,成为盛谈,并远播千年。清朝康熙年间,有个画家叫做焦秉贞,他画了一幅《孔子圣迹图》,里面就形象生动地描述了颜回。
画中有两条河,流淌在鲁国曲阜之东北方向,孔子带领学生们在河边论道。颜回为了不漏掉孔子所说的每一句话,不错过孔子的每一个举止,全神贯注,亦步亦趋。
孔子去走一步,颜回紧跟在后面也走一步;孔子观望蒸腾的水汽,颜回也去观望蒸腾的水汽。
颜回的举动,让我们不由得想起作家赵树理写的一篇小说《小二黑结婚》,里面提到,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芹,长得好看又俏皮,半大小子们,觍着脸,总去套近乎儿,小芹去洗衣服,愣头青们也都去洗;小芹上树采野菜,愣头青们也都去采。
颜回不是在追求爱情,然而,他对学问的追求,对孔子的尊崇,远远超过了世间最美好的情感。
颜回第一个上学,最后一个下学,成功地把孔子给盯牢了。
如果孔子有两个影子,一个是自然光线的折射,一个自然就是颜回了。
孔子开心于他的好学,赞许于他的刻苦,可是,又奇怪于他的时间安排——他成天盯在孔子身后,连眼光都舍不得挪开,挪步就更万分艰难了,难道他不需要吃饭吗?
孔子在中午下学后,派了一个人跟踪颜回,看到颜回的家,位于曲阜的贫民窟内。他父亲颜路出城种地去了,母亲在外面做钟点工,家里空荡荡的。颜回进了屋,端起一碗剩菜汤就喝。不解饿,又跑到院井旁打水,灌了一肚子水后,自觉腹内充实,急匆匆又往孔子那里奔去了。
孔子派人一连观察数日,日日如此。“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孔子对此痛怜不已,感叹不已。
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孔子的这句肺腑之言,从此光耀于世。它既道出了颜回贫贱不能移的意志,又引起了历朝历代许多孤独奋进者的共鸣,因而,被数代人无数次引用,而不必担心版权问题。
当颜回从一个懵懂少年,成为博学之士后,仍然门神一样日日出现在孔子的门前。孔子建议他出仕为官,既可缓解贫寒的状况,又可利用学识施展抱负。
颜回谦恭地回答,他没有离开老师的必要,原因有二。
一是,家境虽贫寒,但几年来已在城外有薄田五十亩,可供应日常粥饭;城内有薄田十亩,可供应丝麻物件。出仕岂不多余?
二是,生活虽清苦,但每日在老师身边,接受教诲和指导,足以自乐;清风明月之下,抚琴一曲,足以自娱。做官岂不多余?
孔子不料颜回竟有如此大愿,大惊失色,连声感叹,这是他从事教育事业的最大收获。
颜回不是没有理想,而是,他的理想周至仁和,看起来,棱角不分明。
他的理想,与子路不同,子路愿意在沙场上冲锋陷阵。
他的理想,与子贡不同,子贡愿意在硝烟中进行外交谈判。
他不逞武力,不逞口才,在文武之间,在文武之外,他选择了另外一种温和的理想:施以礼乐,把兵器都销毁,熔铸成农具;男子在平原湿地上,耕种放牧,女子在阁内家中,守分操持;千年无战,河清海晏,让子路既没有机会施展他的勇敢,让子贡也没有机会施展他的口才。
孔子闻之,严肃地赞道,只有颜回才有这种美好的德行啊。
孔子与颜回在逐日的相伴中,师生之情日深,父子之情日深,知己之情日深。
颜回深切理解孔子壮志难酬的苦衷,但他似乎看不到孔子的苦闷。倾听孔子的琴声,总是安详庄重如高山,平静和谐如流水,并无愤懑、抑郁、绝望之音。
颜回为此特意拜见了孔子。
颜回问道:难道君子没有忧愁吗?
孔子怡然道,君子为何要忧愁呢?君子是这样的人:在没有实现目标之前,对自己的思想感到快乐;在实现目标之后,对自己的智慧感到高兴。所以,君子终生,没有一天是忧愁的。小人是这样的人:在没有实现目标之前,对自己能否实现而担忧;在实现目标之后,对自己能否巩固成就而焦虑。所以,小人终生,没有一天是快乐的。
颜回又问:那么,何为君子呢?
孔子肃然道,君子要恭、敬、忠、信。外貌谦恭,可以避免众人讨厌;对人敬慕,可以讨得别人喜欢;对人忠实,可以使人愿意结交;对人诚信,可以使人信赖。恭、敬、忠、信合而为一,就是仁。仁,可保全自我,进而立身,进而治国。
颜回又问:那么,何为仁呢?
孔子陶然道,克己复礼,即为仁。谁能够不经过门,就走出屋子呢?仁,就相当于门。若人人克服妄念,依礼而行,可使天下归仁焉,使宇宙和谐一致。然而,仁的这种境界,不是理论,不是教育,而是最高的修养,是最高的自我约束。
颜回再问:那么,我怎么做才能接近仁的境界呢?
孔子欣然道,先以外在的规范,约束自己。长久坚持后,外在规范就会转化成内在的习惯,从而逐渐达到仁之境界。
简言之,就是: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颜回高兴极了,他恳切地表示,自己笨是笨了点,但会一点一滴地做起来的。
这是颜回自谦。
颜回笃行信守孔子之道,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颜回总是理解、明白,莫逆于心,总是能够最恰如其分地将理论付诸实践。他对孔子的思想义理,发扬最为中肯。
与冉有相比,颜回缺少了深沉干练。
与子贡相比,颜回缺少了机智敏慧。
与子路相比,颜回缺少了豪迈雄壮。
但这只是表象,颜回貌似愚者,实为智者。因此,孔子说,只有颜回,他的心,能够长时间地不离开仁德,其他人,他们的心,能够一天或者一个月与仁德相合。
孔子深明颜回,把最纯洁美好的赞语,都给了颜回。
颜回最懂孔子,把高山仰止的崇敬,都给了孔子。
然而,知交甚深,知交短暂。颜回二十九岁时,头发就全白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提前进入了苍老,所以,他也提前离开了人世。
孔子七十一岁时,颜回四十一岁,孔子还在迎风而立,颜回却随风而逝了。
淡泊和悦,神色专注,颜回的音容笑貌如故,却已是黄泉碧落相隔,孔子悲痛欲绝。
孔子在这时,心里想些什么呢?
他是否在想着颜回追随他的短暂一生,想着他们共有的默契与灵犀,想着他们共同经历的离乱?
十六年前,孔子被围于匡时,因师生走散,颜回迟迟未到,孔子担心他死于战乱,焦急地翘首远望,哀愁地独坐沉缅。等到颜回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眼前时,孔子惊喜交加,激动地说,“我以为你死了呢。”颜回也激动地回答:“先生还在,回哪里敢先死!”
一问一答,深厚情义,尽纳于中。
八年前,孔子被围于陈国和蔡国的边境,七日无粮,子贡发挥了他生意人的强项,携带物品偷偷潜出包围圈,到偏远的小村里换了些米回来。颜回和子路一起炊煮。饭熟后,子贡汲水时,无意间看到颜回正在偷吃他用生命换回来的米。子贡很生气,跑到孔子面前,先是含蓄地问了一句,仁人也会在穷困时改变节操吗?接着就直接问了,像颜回这样的人,也会改变节操吗?
孔子静静地说,也会。
子贡便把颜回偷吃的事告诉了孔子。
孔子静静地说,像颜回这样的人,会改变节操,但颜回不会。
孔子想要把事情调查清楚,他把颜回叫来。当然不是直接喝问,而是要颜回把饭端来,说自己要祭祖。
颜回说,饭不能祭祖了,因为已经不干净了,刚才有一块黑灰掉进去了,扔掉太可惜了,我舍不得,就把脏的地方吃掉了。
孔子静静地说,如果是我,我也会吃掉的。
颜回退下去后,孔子对子贡等人说,我相信颜回,不是等到今天啊。
一饭之谜,师生互信,诚如山海。
而今,孔子依然记得自己当年所说的话,也依然记得颜回所做的回答。然而,斯言犹在,斯人已去。孔子忆之,情何以堪?
“天丧予!天丧予!”孔子痛彻心魂地泣诉。
孔子一生,因信奉“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而鲜有情绪剧烈激变的情况,即便是在流离异国饱受患难时,依然庄重平和,而这一次,他却哀痛失度了。
这是上天想要我的命啊——当孔子这样大恸时,他是真诚地在嗟叹着与颜回的诀别!嗟叹着这个道之传人的中途而亡!
他同时也是嗟叹着与寻梦时代的诀别!
颜回的父亲颜路,深知孔子与颜回两心相契,请求孔子将他的车子卖掉,给颜回制作椁室,套在棺材外面。
孔子拒绝了。
学生们敬重颜回,也为宽解孔子伤怀,请求出资厚葬颜回。
孔子拒绝了。
他悲痛愈深,拒绝愈厉。他思颜回所思,知颜回所知,料到,颜回定然也是严词拒绝的。因为这两桩请求,都有违礼制。
伯鱼为孔子之子,死时为士,按照礼制,有棺无椁;颜回死时,也是士的身份,按照礼制,也应当有棺无椁。设若厚葬,是僭越。
另外,孔子尚挂名于大夫之列,出行不可徒步,所以,无法卖车购椁。
更主要的是,出于个人的感情,孔子想葬儿子一样葬颜回。
可颜路不愿意。他其实是在闹情绪。他为颜回的死,抱屈,抱苦,抱不平。
他是这么想的,颜回早逝,孔子要负有连带责任。他承认,颜回的体格,是先天就差,后天呢,营养又跟不上,瘦得轻飘飘的,跟个纸片似的,可是,那也不至于就被刮走了,就被一股风刮地下去了呀。如果孔子不去追求什么理想,不去国外来来回回地瞎折腾,那么,颜回从二十四岁到三十八岁的大好年华,是在家中度过,闲来晒晒瓜棚,雨中逗逗小鸟,月下逗逗媳妇儿,没准儿早就有了后代,也不至于连个传宗接代的人也没有。可是孔子倒腾啊,忙叼啊,非要打流啊,弄得颜回刚颠了五年,就“发尽白”了,孔子自己,不也是跑腿跑得气喘吁吁,膝盖不适吗?当十四年后,颜回顶着一脑袋白发回来时,那情形,真是触目惊心啊,其容颜亦衰,其躯背亦偻,只挨了三年,就去了,真是令人心酸啊。
颜路一想到颜回比自己还苍老,心就痛,就忍不住想要孔子负一些责任。所以,他非要孔子卖掉马车,葬送颜回。
孔子对他这位旧门生的要求,不予满足,说,孔鲤死时,也是如此。
颜路反驳道,孔鲤没名声,颜回有名声。
颜路如祥林嫂一般,又说了一堆贤德不贤德的话,一堆该说不该说的话,总体是抑孔鲤、褒颜回,罗罗唆唆,叽叽闹闹,孔子本就伤心,又被絮叨得不能安生,便道,有才无才,有德无德,父亲都说自己的儿子好。
终是回绝了颜路。
但学生们无以寄托哀思,到底又凑了份子,棺椁俱备,盛敛了颜回。
孔子俯看躺在棺椁中的颜回,泪水潸然,轻声道,颜回呀,你生时待我像父亲一样,你死了,我却不能待你像儿子一样。我没能遂着你的心埋葬你,你谅解我吧。这不是我的主张,是你的同学们不忍看你畸零离去,特要厚葬你的。
喃喃之音飘散在风中,空寂的山谷,似有低吟传来,若歌若泣,若隐若现,回应着,荡漾着。
孔子哭颜回,哀过孔子哭伯鱼。
此后,哀伤沉淀在心底,不时地,就像沉渣一样,缓缓地浮泛上来,弥漫开来,一点一点,游荡到孔子的思想里。
孔子走失在一片伤情中。
叹惘时,孔子问子贡,你和他,哪个最好?
子贡由衷地回答,我怎么敢与颜回比呢?他能做到闻一知十,我不过闻一知二罢了。
孔子一叹再叹,是啊,不如啊,我和你都不如他啊。
一日,孔子见鲁哀公。鲁哀公闲闲地问道,弟子中谁最好学?
这又勾起了伤心人的伤心事,孔子戚色道,颜回最好学。
“颜回自己不顺利,从不发泄到别人身上,同样的过失,从不犯第二次。只是不幸短命死了,剩下的学生中,再没有像他这样好学的了。”孔子悲怅着。
“听我说话始终专心、不懈怠的,大概只有颜回一个人吧。”孔子感慨着。
“他对我所说的,没有不喜爱的。”孔子追忆着。
孔子常说,但凡有十户人家,其中必能找得出像他一样的忠信之人,区别只在于,赶不上他更喜欢学问而已。他并非生来就懂义理,只是喜欢古人的智慧,对它,勤勉好学罢了。
孔子给自己下的评定是,好学之人。
在孔子的世界中,有一种可以整天不停地谈论而不厌倦的东西,它就是学问。如果不学习,没有了文的修饰,就显得没礼貌;没礼貌,就不会让人亲近;失去别人的亲近,就没人对自己忠诚;没有忠诚,就没有了礼。所以,孔子的口号是,学习才是硬道理。有了学问,近观,才会更加耀眼;有了礼,远观,才会光彩四溢。
现在,孔子把好学之人的评语,情深意重地冠之以颜回,荣誉已是非一般的高了,颇有回眸一顾有颜回,三千弟子无颜色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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