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对酒当歌,弟子几何(2)
孔子对颜回“心向往之”,始终难忘,并不是因为颜回掌握了渊博的知识,掌握了美轮美奂的文采,主要是因为,颜回“不迁怒,不贰过”,宽和,有肚量,有记性,有长志,是个道德楷模。
圣人为圣,在于做人。习修之路,百转千回,蜿蜒曲折,孔子与颜回,恰在这一点上,相逢了,相契了,相约了近三十年,称心了近三十年,最终又相离了。
师生父子,一夕绝矣。
苍凉的广陵散,绝矣。
清越的高山流水,绝矣。
3.子路,天涯同行人
若颜回堪称夫子的知交,子路便是夫子的诤友了。
若颜回是低眉顺眼,子路便是横眉立目;颜回是和风细雨,子路便是暴风骤雨。
颜回沉默寡言,是个本分的读书人,一手执书,另一手——还执书。
子路好狠斗勇,一手持卷,一手仗剑,腾出脚来,还勇武有力地抱打不平,腾出口来,还咕咕叽叽地向孔子提反对意见,时常轰轰烈烈地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精力充沛得让人崩溃,让人目瞪口呆。
子路,姓仲,名由,也是土生土长的鲁国人。颜回是乖乖地由父亲送到孔子那里治学的,子路则是在“落草”时被招降的。
颜回很可敬,子路很可爱。
子路在师从孔子之前,是个野人——生于僻野,未接受过正规教育;是个鄙人——血统低杂,未能参加正规军,只在杂牌军中做跟班。子路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服气,不服输,不甘心,因此,他退了役,混入民间,游手好闲,吃霸王餐。
可是,他又不是堕落之人,当流氓也不合格,缺少卑鄙的品质,鲜有恶毒的心念,不具备混蛋的素质。他姐姐教给他的文化知识,深深地影响着他,所以,他有耻,有信,有忠,有义,搞得流氓界一度很迷糊:第一眼看他,是恶棍,第二眼看他,更像是侠士、义士。
子路嗜武,时而,把自己扮做山鬼,身披猛兽皮,头插野鸡翎,甩着铁刀,哇哇大叫着喊打喊杀,不仅人不得近身,连野兽也不招惹他,看见他,紧急刹脚,吱溜吱溜,掉头就蹿林子里去了。
孔子第一次遭逢这个野小子时,据说饱受“凌暴”,估计是被连踢带踹、连抓带挠、连脏话带流语地蹂躏了一番。
孔子身高一米九二,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但他没有还击,只是招架,好像舌头对牙齿一样,以柔克刚,“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服”。
关于诱导的过程,情景再现应该是这样的:
孔子温和地问子路,喜欢什么。
子路回说,喜欢舞剑。
孔子循循善诱地说,此本事加上努力学习,定会有出息。
子路瞪着好奇的眼睛,有些难以置信,迟疑地问,学习真有用吗?
好像一代宗师不是要教导他,而是要拉他上贼船似的。
孔子正色道,学习的重要,就像仁君离不开谏臣。
子路眨了眨眼睛,或许感觉这句话很学术。
孔子又耐心地说了一句通俗易懂的,就像赶马离不开马鞭。
子路这下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还有些不服气,说道,南山上有竹子,没人管它,它照样长得挺直,砍下来当箭射,照样能穿透犀牛皮。
孔子引导说,如果把箭尾装以羽毛,把箭头磨得更锋利,岂不射得更深?
子路无言以对,被彻底折服了。
孔子招手,让子路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光有仁而不学习,会愚钝;光有智而不学习,会心荡;光有信而不学习,会受欺;光有直而不学习,会偏激;光有勇而不学习,会横暴;光有刚而不学习,会狂纵。
子路感动于孔子的礼,触动于孔子的仁,信服于孔子的见解,遂拜师学习去了。
子路性格狂放,随随便便,孔子对子路的教诲,便因势利导,随时随刻。
一日,子路远远瞥见鲁国著名的吝啬鬼,端了碗东西,来见孔子。他最看不上这个抠门儿的家伙了,抠到了牙缝里,骨髓里,能把米粒攥出水,能把铜钱焐烫手,因此,他三步两步跑过去看。
原来,是一碗饭。那人用瓦罐炊煮后,感觉米香迷人,好闻,好吃,欢喜地给孔子盛了一碗,用黑乎乎的大手捂着,走过一条干燥燥的黄土道,送与孔子尝尝。孔子也分外高兴,“受之,欢然而悦”。
子路探头一看,就是河水煮熟的米,没什么特别,碗也是破碗,油腻腻,磕了边。他瞪着那人走远,又冲着孔子咕哝,什么稀罕物,高兴成这个样子。
孔子说,你没听他说么?他是觉得特别好吃,才送给我的!你要看的,不是东西的好坏,而是,人的诚心。
子路想了想,哼了一声。
此后,他再看见那人时,再也不用恶狠狠的大眼珠子瞪他了。
在孔子的引导下,子路的生命,不再横平竖直,而是,有了复合的层次;子路的灵魂,不再非黑即白,而是,有了彩色的结构。
子路感觉,自己就是一条山野小溪,被幸运地引导到了孔子这片浩瀚大海中,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要抵达海岸了,可是,却总是差一截,总是需要继续修习。
子路感觉,自己永远有不知道的东西,而孔子,则永远什么都知道。他所思考过的东西,孔子都曾思考过,他不曾思考过的东西,孔子也都思考过了。
这种感觉和动力,促使子路很努力,很要强,进步很快,最终成为了孔子的骄傲。
孔子把子路看做和冉有一样的高级政客、参议员。在《论语》中,提到子路的地方,竟然有四十次之多。
孔子爱重子路,原因大体有三,即直、孝、忠。
子路之直,表现在:性格朴实豪迈,不盲从领袖,不迷信权威,敢于当面批评孔子,敢于公开向孔子表达不满。在三千弟子中,这是第一人。
公元前502年,鲁定公八年,鲁国大夫季孙氏的家臣公山不狃造反,请孔子出山协助。孔子打算前往应聘。子路想到公山不狃是乱臣,辅佐他造反,违背王道,所以,他黑着脸站了出来,不高兴地阻止孔子。
由于子路没完没了地在那里嘀嘀咕咕,极力反对孔子出山,孔子最终放弃了那次有争议的工作机会。
公元前496年,鲁定公十四年,晋国大夫范氏的家臣佛肸,也造反了,也请孔子出山。孔子又打算前往应聘了,子路又半路杀出来反对了。
孔子的用世之心未变,目的是为了平息战乱,而不是帮助犯贼谋逆,但在听取了子路的意见后,孔子再一次放弃了有争议的工作机会。
公元前495年,鲁定公十五年,孔子受到礼数的约束,不得不去见卫灵公的夫人南子,隔着帘子应付了南子几句闲嗑。
因南子不仅美貌举世闻名,作风问题也举世闻名,子路感觉子见南子,有玷辱之嫌,因此,又不高兴了,又黑了脸,又撅了嘴,又冲着孔子叽叽呶呶了,逼得孔子对着苍天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子路这才闭了嘴,罢了休。
孔子爱重子路,还因为孝。
子路之孝,表现在:他虽出身贫寒,“常食藜藿之实”,但却侍亲甚孝。为了让父母吃到米饭,子路在儿童时期,就不远百里跋涉到远处购米,之后,再艰难地背回家。无论气候多么恶劣,道路多么难行,他持之以恒,从未间断。在元代所做的《二十四孝图》中,第一个故事,就是子路“百里负米”。
等到子路受教于孔子,有机会出仕,改善了生活境况后,父母先后去世,子路食之无味,睡之不甜,常自痛惋。孔子深赞曰:“生事尽力,死事尽思。”
子路自己孝顺,也关注孝顺的人。当他看到有一个人,早起晚睡,侍亲甚勤,却没有获得孝之美名时,颇为此人感到不平,并愤愤地诉之于孔子。
孔子温言道,一个人,力量再大,也无法把自己举起来。这不是力量不足,而是情势不允许。一个人,没有很好地修德,是自己的错;很好地修德了,却没有获得好名声,是朋友的错。朋友为什么错呢?或者是因为自己对朋友不敬,或者是因为朋友不够贤能。总之,责任还在他自己。否则,定有美名播传于世。
子路深以为是。
孔子爱重子路,还因为忠。
子路之忠,表现在:他对孔子不离不弃。孔子周游列国时,年五十四岁,子路年四十五岁。子路得知老师即将出国远征,毅然加入了这支羽扇纶巾的远征军,在坎坷凶险的路上流浪了十四年。
流亡途中,子路不仅是谏友,还是保镖。孔子发自肺腑地感叹了一句,自从我有了子路,再也没人敢辱骂我了。
孔子平生乐观向上,但十四年的屡屡碰壁,使他未免偶有失落。在郁闷难抒时,他无奈地仰天而叹。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在一定意义上,子路成了孔子消沉时的依靠。孔子因此断言,如果他的主张得不到施行,那么,他就乘小船到海外去,跟随他去的,除了子路,绝不会再有别人。
桀骜不驯的子路,只小孔子九岁,是三千弟子中年岁较高者。他崇拜孔子的道德学问,但对孔子的行政能力,有些看法,觉得缺乏机变,因此,常跟孔子吵架。
虽如此,他却终其一生,都在努力追求孔子的梦想,努力实践孔子的观念,尽管他追求得不完美,实践得不彻底,但从未放弃。
孔子担任私学的校长时,子路很留意孔子的言行,并习学之。一日,孔子带子路等人到园圃习射,围观的人,组成了一道人墙。人墙密实稠厚,孔子从不人多怯场,他不在乎憋闷,而在乎墙的“纯洁”。因此,当子路欲行射礼时,孔子面墙而语:败军之将、丧国大夫、求做他人后嗣者,不得入内。此话一出,人墙呼啦松离,薄了一半。孔子命子路持酒。这当口,他二度面墙而语:不孝父母者、不爱兄弟者、不忠礼仪者,不得入内。人墙呼啦有声,又薄了一半。三度举杯时,孔子三度面墙而语:除好学不倦者、好礼不变者、到老言行不乱者,余者,不得入内。这下妥了,人墙不再为墙了,只剩下寥寥落落的几块“板砖”。当然,都是上好的质地,莹润透彻。万事俱备,开射!此番射礼,孔子身体力行地感染了子路。他真切地领悟到了礼之含义,此后,遂依此而行,在礼仪上,坚定地支持着孔子。
孔子担任鲁国的大司寇时,子路积极参与、支持了“堕三都”行动,一马当先地推动着孔子的计划,尽管他知道,此举,会导致他被统治者厌恨,可他还是义无反顾。
孔子奔走在列国之间时,子路曾担任蒲地大夫,他严遵孔子之道,将蒲治理得井然安康。有一次,子路和蒲人挖水渠防水灾,见蒲人辛苦,特分发每人一篮米饭,一瓢清水,孔子急派子贡前去阻止。子路刺猬似的怒发冲冠,撇下镢头,就去见孔子,气恼地说,老师是在阻止他行仁道!孔子说道,你既然知道民众在挨饿,却不去向国君汇报,而是掏自己的腰包,这不是美德,而是危险,是彰显国君的不好,而彰显自己的好,若不赶快停止,你必行获罪。子路悚然一惊,醒悟过来,立刻中止了他的鲁莽举动。
子路是毛躁之人,他对孔子的学习,很杂,很乱,但很多,很细,因此,他对孔子的思想,吸收得很迅速,理解得很深刻,仰望得很执著,实行得很刻苦。
孔子归鲁后,子路受聘于卫国的政治领导层。孔子七十一岁那年,子路为卫国大夫孔悝的邑宰。
而灾难,就在这时埋下了。
就像伏兵一样,一场血光之灾,等在了这一年的一个风天。
公元前480年,鲁哀公十五年,卫国国内动荡,祸乱突起。卫灵公的儿子蒯聩,在谋杀母亲南子未遂后,被卫灵公追杀,逃到晋国。现在,卫灵公已亡,这位前太子,偷偷潜回国内,想要继承国君之位。
现任国君是蒯聩的儿子,即卫出公,蒯聩想要从儿子手里把国君之位抢回来,卫出公又不肯撒手,死死攥着,不让他老子有一丝可乘之机。
卫出公只有十几岁,年纪尚幼,国政大权其实被把握在卫国大夫孔悝手里。孔悝的母亲孔姬,是卫出公的姑姑,是蒯聩的姐姐。
孔姬很为难,她爱自己的儿子,爱自己的侄子,也爱自己的弟弟。现在,儿子和侄子拧成了一股绳,弟弟落单了。
她或许是看着弟弟过于伶仃了吧,或许是可怜弟弟多年被驱逐在外的丐帮生涯吧,或许是因为其他七七八八的原因,总之,她为蒯聩做了内应,在鲁哀公十五年末,暗通蒯聩,操起大棒子,带着几名武装人员,就潜入了她儿子孔悝的宅所,胁迫孔悝通告全国,支持蒯聩为国君。
子路此时正是孔悝的邑宰,闻知城中乱成一团,孔悝被他的母亲和舅舅挟持了,软禁了,刻不容缓,星夜赶赴城中,想要救出孔悝。
城门口一团混乱,塞得密密实实,有如一群鲑鱼正挤挤擦擦地准备涌出来,不料有一条鲑鱼偏要洄游,逆流而上,坚不退缩。
这便是子路。
在鲑鱼群中,有一个,是子路熟悉的。此君很显眼:个头小,身长不足六尺;相貌丑,五官不太安分。不过,此君有内秀,糟糠外表,锦绣瓤子,重孝,遵礼、守法。
是他的同学子羔。也是他的老部下、老搭档,现任卫国大司寇的助理。内乱发生后,子羔因身为司法部副部长,被乱党追捕。
这当口儿,子羔也看到了子路,慌忙停下来,告诉他快回去,一切都来不及了,孔悝家的大门已被封闭、戒严。
子路仍要进城去看看,子羔叫他别去遭受祸难,他不听。
此时的子路,已经六十三岁了。他性情仗义,一身肝胆,偏要进城去救孔悝,慨然道:“食人之禄,不避其难。”
于是,子羔与子路,孔子的两个学生,一个出,一个进,一个生,一个死,从此,分道扬镳了。
子羔挤到出口时,发生了意外。守城门的,他认识,但不是熟人,也不是友人,而是一个被他砍了脚的人。
此人曾触犯法律,被子羔审判、用刑。
子羔硬着头皮挨过去,想到,这下完蛋了。
守城门的盯着他,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少顷,粗声粗气地说,你现在被通缉,我若放你过去,就是违法,我不能那么干,城墙上有个豁口,你翻出去吧。
虚惊一场,原来对方是想救他。可是,按照孔子的训导,翻墙不合礼呀。
子羔礼貌地谢绝了:君子不跳墙。
守城门的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说,墙根还有个洞,那你爬洞吧。
子羔文雅地辞却了:君子不钻洞。
眼看着追捕的人越来越近,守城门的比子羔更显焦急,最后,他让子羔躲进了值班的房子,这才避免了一场劫难。
子羔问他,因何三次搭救?
他说,因为我知道,你是君子。你砍我的脚,是因为我犯了罪,我还记得,行刑时,你忧愁不忍的样子。
子羔就此赢得了生还的机会,而子路,就不这么幸运了。
子路来到孔悝家大门口时,碰到了看门人公孙敢。公孙敢拦住他,再度苦劝,不要再进去了。
子路不死心,说不能食人俸禄的时候抢先,祸到临头的时候,逃跑还是抢先。
趁着有使者出来的空当,子路乘机闯了进去。
来到劫持现场,子路当庭而立,凛然正色地告诉孔悝,蒯聩鬼话连篇,花言巧语,他一旦掌握了大权,必定会杀掉孔悝灭口,所以,不要按照蒯聩的要求通告全国。
接着,子路又大声喊卫士,说,蒯聩虽是孔悝的舅舅,但辈分大,胆子小,如果放火把他所在的台子烧了,烧到一半,他就会挺不住了,到时候,自然会放了孔悝。
火还没放,蒯聩的心尖,就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惊惶地派人下台与子路对击。
子路一剑难抵众敌,不幸被戈击中。
蒯聩看到子路被剁成肉酱,不能放火烧他了,这才作罢。
子路临死前,使出浑身的力气,平静从容地把被刺断的帽缨结好,端正地戴好了冠巾,说:“君子死,而冠不免。”之后,在风中,庄重地死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到的,不是死亡,而是孔子。他尽力呵护的,不是残存的气息,而是礼仪之美。他知道,当孔子听到他“结缨而死”时,他的心意,孔子会知道的。这是他对自己的告别,这是他对孔子的告别。
孔子对子路了解至深,当他在鲁国听到卫国内乱时,这条跨国的信息,让他受了惊,脱口道:“由可是要死了啊!”
子路死亡的消息,很快得到了证实。站在院子里的孔子,痛哭失声。
他想着子路十九岁追随于他,四十多年来,情人一样,不离不弃,忠诚相伴,冤家一样,吵吵嚷嚷,诤谏直言。
喜欢《邻家老二名孔丘》吗?喜欢无语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