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出走的君子,私奔的灵魂(2)
孔子的作用,在一定意义上,相当于定海神针。神针从哪个国家拔走,哪个国家就会动荡,飘摇不定;在哪个国家扎根,哪个国家就会平稳,波澜不兴。
颜浊邹和卫灵公意识到,孔子离开鲁国,是鲁国的一大损失,鲁国的政府要员都是些庸驽货色,是些二手的政治贩子,鲁国的国力会逐渐衰落,最后会沦为二三流国家。就像二三流演员一样,不红不紫,不时冒出一头,似曾相识,但无人过多地在意,很快就会被湮灭。而孔子来到卫国,却是卫国不知何时修来的大福分。
想到孔子是个潜力股,绩优股,他坐镇卫国,必会风沙顿收,祥云顿起,必会让卫国成为众国中的老大,卫灵公很快召见了孔子。
初相见,和岚如流,气象瑰然。
这是一次规模宏大、排场隆重的面试。孔子了无怯场之意,相反更为自若。
在口试阶段,孔子阐释的治国见解,更是给卫灵公留下了深刻印象。没等孔子提出对薪酬的期望值,卫灵公就主动询问孔子在鲁国从政时的俸禄。
孔子在故国时的薪水很高,他是鲁国公务员,又是公务员中的领导,所以,每月工资有六万小斗的米粟。
卫灵公不嫌高,他也照着这个数,给孔子定下了工资标准,尽管他此时还没有想好任命孔子于哪个部门。
怪异的是,一连好几个月,卫灵公都没有确定孔子的任职问题。
卫灵公对孔子,态度很尊敬,语气很和悦,面容很舒润。然而,在嘘寒问暖中,在倾谈古今中,他礼貌而坚定、客气而顽强地拒孔子于政事之外。
或许,孔子终归是个外人吧?猛然空降到卫国的政治核心里,空降到卫国的商业机密中,空降到卫国的人权圈、生态圈中,或许,会使一些卫国人感到唐突,感到冒失吧?
总之,孔子拿着卫国军政大员的薪水,却仍是布衣的身份,平民的身份。在浮躁的当世,对于某些浮躁的人,这也许是求之不得的美遇,但对于庄正的孔子来说,这就是有违礼和道了。
这种无功受禄,让孔子不安,深觉罪过。
好像一个科学家看到了千古难遇的样本,却无法采集;好像一个音乐家发现了一个隐蔽的泛音,却无法弹出,孔子又是焦灼的。
孔子认为,有必要与卫灵公长谈一次。但就在这时,一场变故,突如其来地降临了,孔子的异国求职之旅,不期然地被打乱了。
卫国有个大夫名叫公叔文子,公叔文子有个儿子叫公叔戍。
为父的公叔文子,与孔子交厚,为人沉着稳重,按照庙堂的叙述,他多智谋,按照民间的叙述,他则是脑瓜子灵活;为子的公叔戍,与孔子无交,为人骄纵狂傲,依照文雅的叙述,他少谋略,依照坊间的叙述,他则是没脑子。
这个富二代、官二代,没脑子到了何般光景呢?
他竟然要对卫灵公的第一夫人南子下手!
他也不想想,南子结成的党羽,几乎覆盖了卫国的半边天,几乎把持了卫国一半的朝政,就连卫灵公都要小心候着,小手扶着,小言小语哄着,其势力的盘根错节、扎实强大,岂是一个突发奇想就能了结的?
公叔戍更没脑子的是,手头没有像样的员工,他竟然还敢起事,还敢变革!
根据一些历史学家的评价,公叔戍要取代南子的势力,应该去精选一批慷慨激昂的烈士才行,这才是上流的做法;实在没有烈士,也可以选择下流的做法,精选一批像日本的“神风”敢死队一样的死士才行。
可是,他既没有烈士,也没有死士,更没有良士、谋士、义士、壮士,唯有一帮随便划拉来的乌合之士。
都是一些菜鸟,没有谋反经验,不谙绸缪,缺乏职业杀手的素养,本来是秘密行动,却上蹿下跳,人前人后地张扬,南子想不知道都不能够了。
第一夫人可不是菜鸟,她没有硬碰硬,而是软碰软,一扭身,跑到卫灵公那里哭诉去了。哭得梨花带雨,哭得肝肠寸断,打小报告时,添枝加叶,添油加醋,说公叔戍今日是叛乱,明日便是夺国!
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好像也有一定逻辑:第一夫人尚能挑战,第一先生不就是一枕之隔吗!
卫灵公大惊失色,大发雷霆,马上调动军队,对公叔戍实施军事打击。
公叔戍极不扛打,几乎刚一开战,就败得稀里哗啦。谁也不顾谁,谁也顾不上谁,他自己趁乱一溜烟跑没影了。
不久后,有人在公叔戍的封邑蒲城,见到了他那干树杈一样忽闪而过的身影。
公叔戍猫到蒲地去了,卫灵公仍然余怒难消,芥蒂犹存。
本来,此事来如微尘,去如风雨,过去也就过去了。但好事者不甘寂寞,总是就此说事,口沫横飞中,总有对孔子的微词,说孔子跟公叔戍他老爸公叔文子走得近乎,谁敢保证他没有掺和叛乱?公叔文子虽然死了,但孔子可不是人走茶凉的人啊!说到底,这个外来务工人员是可疑的,不靠谱!
这几番营营切切的私语,在卫灵公听来,就是知心的体己话,就是振聋发聩的警世恒言,于是,他对孔子采取了警力监视。
孔子在进出时,身边便多了一些执杖的武装人员。
他被明目张胆地跟踪了。
孔子是磊落之人,不屑鬼祟之举,但兵在卧榻之侧,凶险之气日益浓重,如果不能保全性命,日后如何实践政治主张呢?
于是,孔子催促学生们赶紧收拾行囊,离开卫国。
与一切逃难一样,这也是惊心的一刻,惶急的一刻。学生们犹如暮色来临之前的投林之鸟,纷乱而匆遽。十个月前,一行人初到卫国时的希望和欢喜,已经化成了泡影和云烟。
3.孔子被劫持了
孔子名声远播,即便在逃难中,也有追随者。
一个祖籍陈国的年轻大款,名公良孺,从绮罗丛中抽出身来,志愿跟随孔子颠沛流离去了。
他放弃了肥鸡大鸭子不吃,去吃粗菜糙饭;放弃了贵族公子的待遇不受,去受一路风尘,饔飧不继。他好像就是为这苦楚而存在似的。
到底财大气粗,公良孺的束脩,十分气派、惹眼,齐刷刷五辆私家车——车身流畅结实,堪称古代的劳斯莱斯;拉车的牛,健硕高大,也和他这个壮小伙子一样,虎虎生风。
孔子原本只有一辆座驾,还是一位学生请求家里捐助的。这下团队中竟然多了私车五乘,俨然就是一支车队了。俨然就是一支阔绰豪华的车队了。
更重要的是,它们的出现,很及时,在逃离险境时,可运载难民。
公良孺建议孔子,可以到他的祖国陈国落脚,陈国距卫国不是很远,也就200公里的样子,想回头时也不犯难。
孔子同意了。
在滚滚红尘中,这一群追梦人,便又穿行在了荒漠中、孤山下、古泉旁,穿行在了不眠的细雨中、炎日下、晚霞里,穿行在落红阵阵中,穿行在石魂月魄中,穿行在无悔的追寻中……
走了近60公里的路程,他们途经了匡。
匡,是一个很小的诸侯国的名字,具体位置在今河南长垣县张寨乡孔庄村一带。方域不大,过了此处,就距陈国领土不远了。
孰料,意外又发生了。
此间,为孔子代驾的是弟子颜刻。几年前,颜刻曾应征入伍,参加过鲁国伐匡的战斗,因而对这里的地形和周围环境,都很熟悉。
当匡的城门越来越近时,颜刻沉浸在昔日的斗争中,顺手指着城门对孔子说:“以前,我们攻城时,就是从这里进去的!”
不知是天生大嗓门,还是刻意炫耀,总之,声音不是娓娓陈述出来的,而是高声嚷叫出来的。匡人听得真切,听得愤恨,尤其看到头车中安坐的人,外貌特征极像阳虎时,他们更咬牙切齿了。
阳虎是鲁国恶棍,曾大肆残虐过匡人,匡人于是口口相传,说阳虎送上门来了。一瞬间,大街小巷,匡人如涌,号呼着冲过来,将孔子和学生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匡人围困孔子一行的官方理由是,孔子等人没有办理出入境手续,没有事先打招呼,便擅入擅闯,因此,他们根据司法程序,有权予以询问,调查。
因此,他们不杀,只是盯着看,只是围困。
无粮吃了,还只是盯着看,还只是围困。
无水喝了,仍是盯着看,仍是一动不动地围困。
整整五天过去了,匡人还是眼珠铮亮,武器雪亮,学生们惶惶不能自安。
孔子临难不惧,安泰如初,慰曰,自从周文王去世以后,周朝的礼乐道统,都集我一身,如果上天要毁灭它,那么,就不应该让我们肩负传承它的责任;如果上天不是要毁灭它,那么,匡人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
孔子的慰语,带有一丝宿命的味道。但担任孔子的兼职保镖的子路,冒进好斗,还是忍不住勃然作色,操着大戟,怒气冲冲地就要扑杀出去。
在子路的理论中,痛快地战死,永远要好过慢腾腾地饿死。
孔子急忙加以制止,让子路席地而坐。然后,把戟拿走,把琴拿来,让他抚琴而歌。
或许也曾有过片刻的踯躅,或许是震撼于孔子的严肃安详,子路最终还是拨动了琴弦。孔子在一旁和之。“曲三终”后,翻腾在子路胸襟中的惊涛骇浪,已经化为了粼粼静水。其他学生的心,也舒展起来。
为了改变局面,孔子与学生们多次与匡人进行友好谈判,最后,有一名学生还到卫国大夫宁武子的家中,做了家臣,其实就是包装精美的人质,以此来解匡邑之围。
匡与卫国的关系很复杂,有点儿像现在美国和日本的关系——美国既扶植日本,又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日本,而当时的匡与卫国,就是这种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所以,孔子的学生,才去向卫国称臣。
既然已经向顶头大国称臣,孔子等人看起来又是斯文有礼,所以,匡人也就“卸甲而罢”了。
危厄终于得解了。
孔子带着学生又像离开卫国时那样,紧急地离开了匡地。
匡的城垣,刚刚消隐在云雾蒸腾的重山间,一封信,就赶到了。
是一封快递。送件人,是卫国大夫蘧伯玉。
急函由快马一路飞送而来,内容是,卫灵公澄清了误会,真诚地邀请孔子师生返回卫国。
蘧伯玉是卫国贤人,曾因奸小进馋,遭卫灵公摒斥。卫国大夫史鱼,崇仰蘧伯玉,他临死前,嘱咐家人停棺于阶上,表示未寿终正寝。家人依嘱。卫灵公来悼时,感到怪异,问,何以不停棺于正厅?家人道,因贤者未得重用,死未瞑目。卫灵公有些尴尬,之后,便重用了蘧伯玉。孔子特赞史鱼:是个正直的人。可是,他更赞蘧伯玉:是个君子。君子,体现的,是综合素质;正直,体现的,是综合素质中的一种。显见得,孔子更欣赏蘧伯玉,因为史鱼坚持原则,像箭一样,把国君都弄得不好意思了,非上策;而蘧伯玉内直外宽,邦有道时,就出仕,邦无道时,就隐退。因此,孔子在游历期间,多投奔蘧伯玉,不仅在他家开旅馆,安排自己和弟子食宿,而且,还在他家开学堂,招收学员,传教授课,对他极为信任。
现在,孔子收到了蘧伯玉的急函,知邀请不虚,又因受了匡难,师生被惊,便当即决定,返回卫国。
4.子与南子
返卫后,孔子宿于蘧伯玉家中。不久,宫内来人,拜见孔子。
此人非卫灵公派来,而是卫灵公的夫人南子派来。
孔子对南子有所耳闻,一是南子貌美如仙,风流韵事不断,与当朝大夫关系暧昧,终日沉陷于绯闻的旋涡中;二是南子把持着卫国朝政,外国人到卫国后,若想与卫灵公结交,必须要经过南子这一关。
此次,南子派使者主动提出,要见孔子。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莫大的荣耀。因为以往都是求见者巴结南子,现在却成了南子巴结孔子了。但是,因为南子涉政、有淫事,违背了礼法,所以,孔子再三温言辞谢,拒而不见。
其实,从客观的立场上看,姑且不论南子的作风问题,这个女子应当是一个机敏的政治家,是一个响当当的女强人。她要求与孔子见面,大概还出于追星族对明星的崇拜与渴望,因而,她不容孔子不见,以政治砝码相压,定要见他。
孔子无奈,只好前往谒见了。
子见南子的情形,不仅历史记载很朦胧,见面现场也很朦胧。
南子置身在细葛布织成的帏帐中,向北正襟端坐。待孔子行礼后,南子恭谨地还礼。隔着一层帘幕,南子的身影并不真切,只在她还礼时,听得到环佩发出的清脆之音,想必是盛装出见,礼遇隆重。
此次会见,时间倏忽而逝,南子的表现,谦雅有礼,并无招蜂惹蝶之嫌。
子路却因为孔子去见名声不好的南子而生气,孔子回来后,他二话不说,直言不讳地问孔子,怎么能去见那样的人呢?
孔子说,他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天厌之!天厌之!”
从两个连续的用词上,可以看到,孔子的语气是急促的,激动的,颇有些赌咒发誓的意味。孔子最重天,最敬天,他能够说出“上天厌弃我”这样的话,对他而言,已经不啻于一种“毒誓”了。
从中也可见,世人对子见南子的绯红解读,也是真正存有误会的。
不日,卫灵公接见孔子,气氛融洽,宾主欢洽,又是设宴,又是讲谈,意兴勃发,风生水起。孔子因其见解烛彻四壁,溅起声声惊叹。
有一个卫国大夫,对孔子的渊博深厚,极其好奇,打听小道消息似的问子贡,仲尼的学问,是谁传授的?
子贡觉得这是在挑战孔子的尊严,极其生气,抢白娱乐记者似的叽歪道,我老师无处不学,干吗要有人教!
此后,再没人问这个问题了。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了,孔子虽屡被宴请,但仍未被任职,反倒又横生出些许不快之事。
日间,卫灵公外出,邀孔子同行。卫灵公坐在第一辆车子上,孔子被授意坐在第二辆车子上。
国君主乘,臣子次乘,这种安排颇合礼制,孔子欣然上车。不料,车队行经闹市区时,忽闻主乘中传来笑语声,孔子这才知道,卫灵公是与南子同乘,旁边还有个太监。
如此安排,表明孔子的地位,还不如夫人和太监。
可是,这虽然是一种侮辱,却又不能拒绝,否则,就是逆君,就是违礼。
孔子厌恶地叹道:“我没有见过爱好德行如爱好美色一样的人。”
好色者众,好德者寡,面对这种局面,孔子又悄然萌生了去意。同时,他也意识到,卫灵公把他当成了礼贤下士、博取好名声的工具。
不久后发生的一档子事,更坚定了孔子的离意。
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并非卫国的土著,她的籍贯是宋国,她和卫灵公的结合,是跨国婚姻,是政治联姻。宋弱卫强,她是被迫才嫁给大她三十多岁的卫灵公的。她和亲去了,但仍和青梅竹马的宋国发小——公子朝,藕断丝连。卫灵公为了哄她开心,还经常邀请公子朝到卫国进行国事访问,为他们创造幽会的机会。
南子的儿子蒯聩,因此一直笼罩着身世谜团,不知其父究系何人。当时也没有DNA鉴定,他只能屋里憋屈着。公元前496年,鲁定公十四年,孔子正被围困于匡的时候,被侧立为太子的蒯聩,因公事途经宋国,在旷野中,遇到当地人作歌嘲笑他,歌中把南子称为“漂亮的种猪”。
蒯聩不堪羞辱,而且,眼见着卫灵公年迈,南子掌有政权,自己风光无望,便决定将他的娘亲杀了,然后夺取君位。
岂料,机事不密,暗杀计划刚刚启动,就有知情者报知了卫灵公。蒯聩自知败露,难以为继,遂逃亡到晋国。
儿杀娘未遂,娘杀儿心切,南子撺掇卫灵公去攻打晋国。卫灵公脑子里乱糟糟的,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孔子了。
不过,这似乎是表面原因,因为在这段期间,孔子的一些学生,已经分别被委以重任。而孔子,依然没有被委派任何职务。
卫国的政务,已经露出了废弛的颓势,孔子难免望而兴叹,他明确地表示,若让他管理政务,一年后,卫国面貌就会改观,三年后,卫国就会强盛。
可是,他仍然不被重用。
尴尬的处境,彷徨的遭际,使得孔子决定,还是到陈国去,到学生公良孺的老家去,在那里,谋求新发展。
5.宋国,又一次亡命天涯
好像逃不出一个怪圈,与第一次去卫适陈一样,行旅多劫难,半路又落入了凶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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