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出仕,桃花纷落(1)
年过半百,孔子走上政坛,担任地方官,他以神笔马良的速度,规划并实施了农业改革,由是,他升任了司空;他以精卫填海的精神,兴修了水利,由是,他升任了大司寇;他以后羿射日的担当,震慑了齐国,由是,他升任了代理宰相;他以盘古开天的力量,打杀黑恶势力,由是,他下岗了。他触犯了当权者的利益,他的救国理想,俨若神话,于是,他背着神话,流浪去了。
1.升职,神的速度;惩罚,佛的速度
一夜细雨过后,曲阜的河套边,春天,已等在那里了。
轻寒是有的,料峭着,浮动着。斜风从疏篱间,筛出来,细细的,怯怯的。
桃花却开了,从隔夜的雨里,从隔夜的梦里,绽出一点儿微红,一点儿粉白,一抹寒香。轻柔,而不轻薄。
红的深,白的浅,深浅处,忽地荡出风来,癫狂地,断肠地,吹落一地影子,花影,树影,乱乱的。
这一幕,早起的流莺,看到了,早起的人,也看到了。
早起的人,不正是孔子和他的学生吗?
他们神色庄重,脚步稳重,是要做什么去呢?
这是公元前500年,鲁定公十年的一个清晨,五十一岁的孔子,正带着弟子到中都走马上任。
中都,是位于山东汶上县以西的一个小镇。阳虎事变后,鲁定公和三桓心有余悸,一见权重的家臣,就起生理反应,身体直战栗。战栗之余,他们想起了孔子的言论,意识到,孔子具有前瞻性的目光,战略性的头脑,有利于维护他们的生命安全,他们的职位安全,和鲁国的稳定局面,因此,他们决定聘请孔子为官。但又不放心,不落底,不坐实,觉得最好还是试用一下,先出任中都宰,即,中都的行政长官,等通过了试用期,再给予重要岗位。
这可真是一件意外的事:逆臣的叛乱,竟然促成了孔子的出仕;拒绝逆臣的聘请,竟然得到了鲁定公和三桓的信任。
中都宰,官位虽小,但却正统,孔子不再犹豫,接受了任命。
到任后,孔子施以仁政,导以礼教,事事,物物,人人,都给予了合乎礼制的规范。就连下葬用的棺椁,也都定制了尺寸,如,“四寸之棺,五寸之椁”。
凡事,有理可循,有礼可依,中都的面貌,骤然一变。风气儒雅了,治安清宁了,文明程度提高了,小镇,出名了。
仅一年时间,前往中都向孔子取经的官吏,不绝如缕。来自四方的管理者,来自各诸侯国的行政人员,把小小的中都,当成示范村镇,纷纷仿效。
孔子之圣,或许就在此间吧:用大牛刀,宰杀小鸡崽,可以宰杀得很好,纤毫不乱;用小竹刀,宰杀大公象,也可以宰杀得很好,整饬利落。
中都的变化,让鲁定公和三桓,既大吃一惊,又喜出望外。
鲁定公在召见孔子时,问道,用治理中都的方法,来治理鲁国,如何?
孔子说,治理天下也是可以的,何况鲁国呢。
由此,孔子被破格提拔为司空,进入了中央政府。
司空,有大司空、小司空之分,大司空是上大夫,正职,小司空是下大夫,副职。在鲁国,三桓中,季氏为司徒,叔孙氏为司马,孟氏为司空,孔子为小司空,是孟氏的助理。
司空,又称司工,主要掌管水土、工程之事,既要负责城邑的营造,河道的疏通,又要负责郊祭的乐器制造,场所的保洁。
在孔子心里,无论负责什么,核心都是,以民为本。因此,他先是带领弟子进行实地勘查,把鲁国的领土梳理清楚,把领土内的森林、丘陵、高原、平地、湖泽等,各自分类,分属,加以规划,开发,利用。
在农业用地上,指导百姓如何种植;在水域林野间,指导百姓如何渔牧。
水利工程也得到极大的发展。根据不同地势地形而兴修的导流系统,解决了旱区的用水问题,也解决了涝区的积水问题。既无水匮乏,又无水泛滥,水资源得到合理分配,百姓的生活和生产,得到合情保障。
孔子任教时,是公众人物,是社会名流,在百姓的意识里,很亲切。
孔子出仕后,是大政客,是国家领导人,在百姓的意识里,很威严。
这两种身份的转换,带来了变化,孔子不仅有府邸,还有臣仆,不仅有车驾,还有车库。变化之大,让百姓们以为,两种身份的背后,隐匿着两个孔子。
一日,孔子退朝归家,见马厩被焚,一片狼藉,仆从跪于路,等候处置。
孔子开口道,伤人乎?
仆从很意外,围观民众也很意外,答,无伤。
孔子又问马之情况,然后,吩咐各自去工作,并无惩罚之举。
那名不慎将火掉到干草上的仆从,原本吓得要命,现在缓了瓤子,这才悟到,孔子无变,变的,是他们。
当他日后为孔子驾车出行时,看到孔子“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作为一个驾驶员,他不被打扰,不被指手画脚,不被吆来喝去,他的人格独立性,他的工作独立性,获得了尊重。
他的衷肠,因这份尊重,而感动。他的生命,因这份尊重,而分泌出了一种潮湿的情愫。
孔子在小司空任上,滞留未久,又再度升职,职位是:大司寇。
大司寇是上大夫,负责司法工作,国家法律、社会治安,都包括在内。相当于司法部长。于此,孔子更深入地参与了政治。
孔子是士,其阶层,位于贵族最底层,但因其家族衰落,他又致力于教育事业,未曾致仕,所以,士,也不被承认了,被视为了平民。从一介布衣,从非贵族,刹那跃升为上大夫,在当时,不合法制,很罕见,有些一步登天的意味。鲁国的贵族们听闻了,都非常不满,非常憋气。
为了不把自己憋出个好歹来,为了撒撒气,鲁国贵族有如应对紧急事件一般,十万火急地开了个座谈会,然后,撺掇有贵族身份的文艺青年,或文学爱好者,创作了一首劝谏歌。
歌词就四句,但很给力:“麛裘而韠,投之无戾;韠之麛裘,投之无邮。”
意思是,鹿皮的衣服,为粗民所用,太一般,但却在上面配了蔽膝!蔽膝是朝服的佩饰,为公卿所用,太不一般。鹿皮配蔽膝,太一般配太不一般,极不合适,极不配套,极不成个样子,赶紧扯下来,丢掉吧。
鲁国贵族急切地希望鲁定公和三桓,像扯块抹布似的,把孔子扯下来,扔一边去。但鲁定公和三桓呢?
一声不吭,沉住气,运足气,不抛弃,不放弃。
他们极其信任孔子,极想重用孔子。贵族视孔子为抹布,他们视孔子为锦绣;贵族视孔子为玻璃球,他们视孔子为夜明珠。
这是孔子与鲁定公、三桓,关系最亲密、最融洽的阶段。孔子的工作,得以顺利展开。
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在孔子还没有具体施政之前,孔子效应,竟然就神奇地发挥作用了。
孔子上任前,曲阜混乱,城有恶霸,市有奸商,内有淫乱,乌烟瘴气。
有一个慎溃氏,是曲阜的一个黑帮老大,一天找不到人影,争分夺秒地忙着,忙着为非作歹,忙着违法乱纪。可是,当他一听孔子当司法部长了,吱溜一下,消失了,离开鲁国了。
有一个沈犹氏,是曲阜的羊贩子,也忙得很,倒是能找得见人影,每个清晨他都死命地摁着羊头,硬塞草给羊吃,硬灌水给羊喝,羊被撑得都快昏迷了,走路直打晃,迈出每一步,都极艰难,他这才把羊卖出去。可是,当他一听孔子当司法部长了,立刻收敛了,再也不跟羊较劲儿,不赚黑心钱了。
有一个公慎氏,是曲阜的绿帽子老公,他太太风流,不满多妻制,向往多夫制,天天等着有人来拈花惹草,等不来人,自己就去招摇,招揽,招人,搅得家风不正,四邻不安,搅得男人们心发热,眼迷离,搅得怨妇们直发恨,直磨牙,他却不管不顾,任其荒淫。可是,当他一听孔子当司法部长了,立刻严肃起来,庄重起来,和太太离婚了。
显见得,孔子的威望,已大过了刑罚。而以威望治世,更人性化,更理想化。但以我们今天的现况来观望,则是更实验化,更神性化了。
孔子的升迁,很高很快,若神的速度;孔子对人的惩罚,很少很慢,若佛的速度。
孔子的司法主张是,尽量无讼,无罚。当他接到一起父告子不孝的案子时,他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内,不予判决,不予惩处,只是安排弟子做调解工作,做心理辅导工作,最终,疏导至撤诉。
季桓子第一次对孔子显示出了愠意。他叽叽歪歪地说,不杀一儆百,不震慑不孝之人,岂能形成好风气?
孔子第一次对季桓子显示出了坚持。他和和气气地说,司法,要合公理,合道义。若当政者未能教化好百姓,发现不孝,立杀,这是暴虐;若百姓步入歧途,当政者不予警告,发现犯罪,立罚,这是残暴;若当政者很晚才予警告,故意蹲点,故意伏守,专等百姓犯法,这是贼。古代天子舜,最喜欢的,是生养百姓,最不喜欢的,是恶杀百姓。
在孔子看来,刑法,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预警,若刑法搁置不用,遭受冷落,布满尘埃,表明这是一个美好的国家。
这种思想,贯穿孔子的一生。日后,当他被迫离职,浪迹国外时,在楚国,也碰到一起父子诉讼案,父亲偷了羊,儿子去告发,他的观点是,不该揭发,应当掩盖。理由是,子告父,在表面上,是正直的,遵法的,在实际上,是无亲情的,无人伦的,而亲情比正直重要,人伦比法律重要。若子不告父,法律可以通过其他途径,将父亲绳之以法,体现公正,何必逼迫儿子正直呢?
孔子倡导,法律,不追求绝对的公正,只要不断地去追求公正,就可以了。
这种理论,是仁,辐射的辉光,是仁,释放的激素,可在一定环境下,消灭人性的病菌,调节文明的代谢。
当然,这是孔子的理想。三桓可不这样想。
尤其季桓子,作为执政,他被一篓子一篓子的大事小情,缠得直瞪眼。他想,鲁国小,飘摇,像根水草,若不打针强心剂,只靠仁的频谱照射,怕是难有直腰之日。
因此,他对孔子的理论,接受得较勉强,较生涩。
常日里,季桓子与孔子的关系,看起来,依旧融洽,热络,但内底里,季桓子却有了一丝别样的感觉。
那感觉,有如喝了几口水,喝前,不知水是陈水,喝过了,喉咙间,泛出一股腐味来,淡淡的。而每一次回想,这种味道,都会被加重,胃口的不舒适,都会被加剧。
2.夹谷:一个人的战争
孔子出任大司寇后,一些诸侯国有所耸动。最心怀忌惮的,是齐国。
齐景公在议事时,听到一位名叫黎鉏的大夫,说“鲁用孔丘,其势危齐”,他心里没底,瑟瑟然,恍恍然,让大夫们快出主意。
一堆大叔大爷们,便把脑袋凑在一起,脸对脸,嘴对嘴,忽而窃窃私语,忽而慷慨激昂,最终商定:约鲁定公会盟,在气势上,给予威吓,在盟约上,给予限定,以实现打压鲁国、控制鲁国的目的。
计议已定,齐景公派使者到鲁国去了。
在鲁国外交部,使者向工作人员表示,齐国提议,两国国君将进行友好会谈,会谈地点是齐国夹谷。
虽说是提议,但地点都确定了,显然就是通知的意思,爱去也得去,不爱去,也得去。
鲁国接受了提议。
鲁国不敢不接受,鲁弱齐强,齐国一旦激怒,鲁国只有挨打的份儿。
鲁国不好不接受,鲁国的保护国晋国,衰落了,鲁国还得寻找下家。
晋国为鲁国西邻,齐国为鲁国东邻,这恼人的地理位置决定了,齐国,即便不是鲁国的下家,也惹不起,只能哄,只能谀,只能供奉。
鲁国的外交政策,实在不怎么样。孔子出仕之前,也就是一年前,晋国还是诸侯国的龙头老大,强权控制中原,鲁国一边倒,随风飘,贴过去,依附在晋国的胳肢窝下,不睬齐国,闹得双边关系格外紧张。两国戍边人员,隔着边界线,哧哧地抽着冷气,眈眈地瞪着冷眼。
未久,孔子刚刚出仕,齐国和晋国的争霸赛,就开始了。在一连串的招架与还架中,在一连串的战胜与战败中,齐国最终占据了上风,占领了夷仪高地,使晋国饱受了失地之辱,失势之痛。
齐国,抖擞着,崛起了;晋国,瑟缩着,颓败了。
鲁国,张望在齐国和晋国的夹缝中,凄惶着,不安了。
晋国的胳肢窝,不安全了,鲁国急需一个机会,与齐国修好。就在此时,齐国提议夹谷会盟了,鲁国有些惊喜,殷勤地示好:将如期赴约。
鲁国想抓住这次机会,取得和解,免遭齐国踢踏。
可是,想法容易,行动也如此容易吗?尤其是,还要时刻留意着,切莫因喜新厌旧而被晋国记恨,反咬,晋国再不济,也是强于鲁国的呀。
夹谷的春山,美兮。苍林遥默,青如削;烟草万径,深如梦。
夹谷的春水,清兮。绿净若空,野花映;缥碧无痕,落青鸦。
然而,山再美,水再清,也不赏心,也不悦目,因为夹谷坐落在齐国境内,会谈顺利,看啥都美,若谈崩了,翻脸了,看啥都窝心,弄不好,就是要受挫,受辱,受胁迫的。不在人家的地盘上,都不敢对抗,何况在人家的地盘上呢,到时候,丢了体面,予人笑柄,也只能干挺着。
三桓想到此间,犹豫迷惘,忐忑焦灼。以往会盟,都是三桓与鲁定公同行,现在,会盟难测,困难重重,恐将受制,他们缩头缩脑,不敢去。
可是,若让鲁定公单身赴会,又显得他们太不仗义了,等于把国君一个人推到浪尖上,摔下波谷,也没个垫底儿的。
既然他们不想垫底儿,就要寻摸个垫底儿的,寻摸来寻摸去,很快找到了。孔子最合适。
孔子有声望,在国际上,比他们名气大;孔子有专业,恰好可担任代表团礼相,总制礼仪;孔子有人脉,与齐国国君谈过经、论过道,即便会盟掰了,旧谊还在,买卖散了,交情还在,不至于太过为难;孔子有亲和力,早年游学齐国,求聘齐国时,与齐国百姓交好,路上应顺当。
更重要的是,孔子有肝胆,知会盟艰难,也必不会推诿。
于是,三桓把孔子拱了出去。
孔子出使齐国的决定,不知是通过外交渠道,照会了齐国,还是通过流言渠道,风传到了齐国,总之,齐国的大夫黎鉏听知了,颇是振奋。
黎鉏入见了齐景公,忙不迭地说,孔丘是文人,不是军人,只懂礼仪,不懂军事,既然鲁方代表团如此虚弱,干脆就把鲁定公绑架了算了。
齐景公一顿,怔怔然的。少刻,又是一喜,美滋滋的。
好啊。他答应了,认为劫持了鲁定公,控制起鲁国来就很容易了。
这是齐国的机密,孔子并不知晓。但他预见得到,此行,必将危机重重。
首先,会盟之地,确定在夹谷,这就不是一个好地界。
深入夹谷,就等于深入齐国的腹心,深入齐国的国防禁区,深入齐国的军事警戒圈。齐国素有恃强凌弱之势,鲸吞诸国之志,而况,鲁国曾一度隔阂于齐,疏冷于齐,悖逆于齐,此遭,齐国必要计较,必要使出下马威。
其次,夹谷之民,多为莱人,这也不是一个好兆头。
夹谷的具体位置,是在山东莱芜之南,此地,原为莱国旧址,原住民为莱人。莱国小如微芥,齐国大如硬石,齐国的势力,碾过此处后,莱国就消亡了。国家灭了,莱人未灭,莱人加入齐国国籍,仍居故土。莱人的聚居地,是原始部落,莱人的开化程度,还在蒙昧阶段,两国和谈,既正式,又庄重,齐国不选择进步的精英群体作为国家背景,却选择落后的野蛮族群作为会盟主角,不是有意使然,又是什么?
孔子有所预见,必也有所提防。
临行前,孔子对鲁定公说,我听说,办理文事,必要有武备,办理武事,必要有文备,古时候,诸侯出境,必要有文武官员随行。所以,请您也带上武官吧。
鲁定公也怯于会盟,他虽无国君之实,却有国君之身、国君之名,脱身不得。三桓把他抛弃了,他不敢不满,害怕被三桓忌恨,也不敢做声,害怕被天下耻笑,他只有一个孔子可倚赖,可信任,他把自己的荣光和羞辱,都托付给了孔子,因此,对孔子言听计从。
他心许道,然。
鲁国的大司马,即军事总长,是三桓之一的叔孙氏,因其不敢行,便命低一级的左右司马,加入了随从队伍。
孔子统领会盟事务,兼领军事长官,镇定地指挥代表团,向夹谷开拔而去。
代表团虽小,代表们虽少,但也是一色的兵甲森严,庄重肃穆。远望,整饬有致,近观,各有所守;行之于野,引人瞩目,宿之于市,令人尊崇。
夹谷,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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