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出走的君子,私奔的灵魂(4)
可是,他爱才,却不用才,这就像他有梧桐枝,却不让凤鸟栖落;他不用才,却又不舍才,这就像他给凤鸟复制了一根梧桐枝,不愿凤鸟飞离。
凤是高洁之鸟,它对树枝的选择,是有洁癖的,是有指标的。复制的梧桐,是假的,空的,是不纯净的,有杂质的,凤鸟如何能栖呢?它又不是复制的。
因此,孔子虽受厚待,虽受厚禄,精神上,仍是寂寞,仍是彷徨。
恰逢此刻,孔子收到了一份来自晋国的邀请函,他悄悄地,动心了。
9.晋国,近在黄河岸,远在天涯中
关于晋国,我们先插播一个小故事。
晋国想要攻打宋国,特派出一个便衣,到宋国去刺探情报。这名便衣潜入宋国后,看到宋国的一个领导人子罕,正陷于悲伤中,原因是,一个城门卫士死了。
便衣返回晋国,对晋侯说,宋国不可攻伐,宋国一个城防兵死了,子罕哭得十分伤心,宋国人深受感动。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面对侵略战争,定会誓死抗战。
孔子对这名便衣,印象很好,觉得他善于观察,觉得晋国有这样的人,也很好。
可是,邀约孔子去晋国的人,并非晋国的好人,而是晋国的叛人。
此人,是晋国叛党的头目佛肸。
孔子满腹锦绣,世人皆知,可是,在他的一生中,召请他出山的,竟然都是叛贼——如佛肸,如阳虎,如公山不狃。而他所尊崇的正统派势,却对他拒之千里——或寂寂若无见,或喧喧欲害命,或眈眈冷眼观。
或许,这就是孔子的宿命吧。
可是,对于佛肸的邀请,尽管孔子动心了,可动身并不像动心那样容易,子路死活不同意他去。
子路好狠斗勇,但在孔子的教化下,他只遵从正统派,只认政府军,不认反政府武装。而相邀之人佛肸,就是反政府武装的代表人物。
此时,晋国国内正在闹内战,大夫们打得风风火火,不可开交。交战双方乃是,赵简子和中行氏、范氏。
起因是,卫国给晋国进贡了一份大礼——五百户人家。赵简子想把这部分移民,从邯郸迁往晋阳,但却遭到了同宗大夫赵午的非难。赵简子盛怒之下,杀了赵午。然而,赵午是中行氏的外甥,而中行氏和范氏又是姻亲,所以,中行氏、范氏联合起来,杀气腾腾地给赵午报仇去了。这一年是鲁哀公元年,也就是卫灵公四十一年。
而佛肸是何许人也呢?这场内战关他什么事?
佛肸乃是中牟的县长,而中牟,正是中行氏和范氏的封邑,佛肸于是为中行氏、范氏助阵,攻打赵简子。赵简子势力强大,是晋国的实际掌权者,很快就将中行氏、范氏打退了。佛肸拒不投降,试图以中牟为依托,抵抗赵简子。
今天,当我们隔着数千年的光阴望过去,当我们静静地审忖着置身在乱象中的佛肸,或许会有这样的感觉:佛肸的行为,近乎反叛;佛肸的心,却近乎义。
佛肸或许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他请孔子到中牟帮他筹划,以便使他的抗拒更有效力。
中牟位于卫国以西,渡过黄河,再行走大约五十公里的路程,便到了。
孔子斟酌着,想去。
子路拦截着,不让去。
子路的理由是,他记得孔子说过,君子是不和做坏事的人共事的。现在,佛肸还想发动持久战,还想长期造反,君子是不能到这样的人那里去的。
孔子表示,自己是说过这样的话,但他也说过,坚硬之物磨不薄,洁白之物染不黑。他到中牟去,不是帮佛肸反叛,而是帮晋国平息战乱,使百姓免遭涂炭。
“我难道是瓠瓜吗?成天挂在一个地方,瞅着好看,却不被食用?”孔子缓缓地说。
这寂寂一语,道出了他在卫国被当成摆设的苦衷。
可是,尽管如此,孔子最终还是放弃了中牟之行。或许,在他心里的万顷碧海中,也是不平静的吧。
在赵简子刻不容缓的穷追猛打中,中行氏最终退出了春秋政坛。
这段杀伐史,仿佛一枚压缩饼干,被压缩到了历史的缝隙中去,把更多的空间,让给了更多正待发生的故事。
关于中行氏的消逝,子路是有很多疑问的。
一日,孔子讲论治国之道,说道,治理国家,需要尊重贤人,轻视不贤之人。子路听了,不禁想到,中行氏也具备这种品质啊,可是,他还是灭亡了。于是,便问孔子,这是怎么回事。
孔子回答道,中行氏尊重贤人,却不重用他们;轻视不贤的人,却不撤换他们。结果,他身上便聚集了两重恨,一重是贤人的怨恨,一重是不贤的人的仇恨。这是国内的恨,国外还有恨,邻国的军队就驻扎在近郊,虎视眈眈地窥视着他,他如何能不灭亡呢?
子路若有所思。
他或许是忆起了他拦阻孔子前往中牟的事情吧,或许也忆起了那个名叫佛肸的造反分子吧。
他尚且不知,多年后,他也遭遇了一场内乱,他也处于和佛肸一样的社会地位,一样的境况,他也是出于一个“义”字,仗剑挺身而出,并最终死于非命。
唯一不同的是,在他看来,佛肸是站在非正统的势力方面,而他,至死,都站在正统的势力方面。
孔子终是来到了黄河岸边。
他不是为佛肸而来,而是为赵简子而来。既然赵简子是晋国正卿,不如去投他好了。
可他,临到渡口,却沉思不前了。
夕阳西下,古渡沉寂,他默默地望着浩荡流水、滚滚逝波,良久无言。
奔波日久,时序交替,节物变迁、人事升沉离合,何其匆遽,何其沧桑!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终于开了口。
在这千年前的一刻,不知道这一句感叹,是喃喃自语,还是慷慨浩叹。不知道他是面色平静如昔,还是面含悲怆和怅惘?
唯知,暮色愈加沉落了。
远处,几丛稀疏古树,几个茕茕的孤影,点点归雁,缕缕晚烟,将凝视的目光,拉得更长了。
夫子为何止步不前了呢?他为何只是伫望着逝水呢?
他看得是那样不舍,那样全神贯注,那样浑然忘我,究竟为何?
我们套用卞之琳的诗歌《断章》来形容观赏流水的孔子,应该是这样的:
夫子站在川上看流水,
看流水的人在远处看夫子。
夕阳装饰了夫子的牛车,
夫子装饰了别人的梦。
但问题还在,夫子为何缱绻于水呢?
这个问题,问起来很无聊,得到答案后,很深邃。
子贡也产生过此等念头,他看到孔子逢大水必驻足,想必有深意,便询问个中玄机。
孔子于是这样解释道:
水如德,因为它不停地滋润万物,却不居功。
水如义,因为它在流动时,无论地势起伏高下,它总是遵循地理。
水如道,因为它浩浩荡荡地奔流,永无穷尽之日。
水如勇,因为它可以赴百仞深山,万仞河谷,无所畏惧。
水如法,因为它盛装到容器中,是平的。
水如志,因为它自源头流出后,坚持不懈向东流淌。
水如明察,因为它看似柔弱,却可以抵达任何犄角之处、细微之处。
水如教化,因为它可濯洗万物,使其干净洁白。
……
在我们眼中,水是H2O,在夫子眼中,水是美德。
所以,我们视水,把水停留在生活层面;夫子视水,把水升华在精神层面。
夫子乐水,从他的言辞中,还可以寻到另一种解释: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夫子一世,内心动,外表静,既常乐,又长寿,或许,这与他既乐水又乐山有关吧。
浑浊的河水,翻腾着奔涌。它一刻不停地重复着每一次翻涌,覆盖着每一片大浪。如果每一片大浪,都是一片饱满的鱼鳞,那么,二十四小时中,黄河要翻涌出多少片巨大的鱼鳞呢?
这是一个欢愉的问题。可是,我们相信,夫子内心,并无这样的欢愉。
他站在一川烟霞中,站在寒色微敛的草影中,想着的,是一个悲伤的事件。
在渡河之前,他听到一个消息,晋国的两个贤人,窦鸣犊和舜华,死了。非自然死亡,而系他杀,杀人者,就是赵简子。
窦鸣犊、舜华是晋国的社会名流,他们在赵简子徘徊在弱势群体中的时候,伸出了热情之手,全心全意辅佐他成就大业,是大义;而赵简子在得势后,为实现他独断专行的目的,却反手杀了他们,是不义。
所以,孔子视水多时,不再前行。
许久,他叹息了一句:“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
流淌的黄河水啊,多么美啊,于今不能过河,应是命运的安排吧。
然后,他告诉学生们,回吧。还回卫国去。
子贡不解其然。
孔子对他说,如果有人把有孕的动物剖腹,把胎儿取出来,那么,麒麟就不会出现在他周围;如果有人放水竭泽,把小鱼崽都捞干净了,那么,龙就不会调和阴阳、行云布雨;如果有人掏鸟窝,把鸟卵磕破了,那么,凤凰就不会出现在他身边。因为他杀害的是幼弱,是君子的同类,是不义。
“连鸟兽都知道避开残忍不义的行为,何况我孔丘呢?”孔子说。
于是,这些天涯孤客们,又取道折回。依然是深山荒径,依然是草木野藤,幽幽复萋萋。
途经一个叫陬乡的地方时,距离卫国帝都,只有38公里了,他们在星光下歇宿。孔子作了一首琴曲《陬操》,隔着滔滔的流水声,遥遥悼念窦鸣犊和舜华。
夜凉,重了。
10.放弃唯一的工作机会
此次返回卫国,在我们看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都略嫌尴尬。
就起行来说,卫灵公并未赶你走,是你自己不满,主动要求离开;就返归来说,卫灵公也并未请你回来,是你自己不顺利,自顾自地回来了。
客气点儿说,你是拿卫国当做第二故乡了,当做避风港湾,产生亲情了;直白点儿说,你就是拿卫国当做自己家的旅馆了,想待,就诗书吟唱地待着,想走,就立刻拔腿走了,似乎又很冷淡,很寡情。
不知道这种尴尬,是否为孔子所介怀?是否陡增了他的悲凉?
即便他未曾介怀,怀才不遇的焦虑、寻求明主的挫败,是否也会让他心生苍茫呢?
到了帝丘,卫灵公貌仍和蔼,只是不甚热情,有些爱搭不理。
孔子对卫灵公纵容南子干涉内政,并导致太子蒯聩流落他国一事,仍生着气,所以,神色严正,也无欢色。
隔天,卫灵公见孔子,问他军队列阵的问题。孔子对卫灵公不重礼制而重杀伐,更加有意见了,直截了当地说,我只知道礼乐祭祀方面的事,至于军事问题,从来不知。
此前,孔子明明讨论过军机大事,现在却如此作答,摆明了是故意为之,与直接表达不满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卫灵公颇是不乐。
次日,两个人又见了面。大概是在露天地里交谈,孔子正说话时,空中飞过一行大雁,排着整齐的队形,那倾斜的翔姿,好像一种诗意的抒情。卫灵公的目光,追随着大雁,须臾不离,不仅浑然忘我,更把孔子浑然忘掉了。
孔子知道,卫灵公已经对自己了无兴趣了。
回到居所后,孔子敲击石磬作乐。有一个背着草筐的人,从门前经过,顺路听到了,大声说,这个击磬的人,是有心事啊,敲得这么响亮,这么急促,好像在诉说没有人知道自己一样。没人知道自己,又有什么呢?那就自己安顿自己呗,水深,就穿着衣服过河;水浅,就撩起衣服过河!
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孔子听的。
能从乐声中,听出一个人的心思,可见,这不是一个背草筐的农民兄弟,而是一个背草筐的哲学家。把他的哲学语言翻译过来,中心思想就是,既然乱世难为,就甭操心了,算了吧。
孔子答道,要做到那个样子,又有什么难的呢?
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不忍。
他不想放弃自己的仁道主张,不忍坐视苍生陷于疾苦,既然身有济世之才,为什么不把自己贡献出来呢?
他锲而不舍地追求仁与礼,其坚忍执著、奋发图为的精神和气魄,之于后世,不也是一面可照鉴的明镜吗?
孔子觉得,自己无法去说服那个草筐哲学家,因为对方已经彻底绝望了,已经想通了,放下了,洒脱了。
孔子还放不下,还不够洒脱,可是,这却恰恰显示了,他还够伟大。
孔子继续延居于卫,继续接受卫灵公的招待。卫灵公的情绪,时而腻腻歪歪,时而和和切切,时而叽皮酸脸,时而诚恳有礼。孔子无合适的去处,唯有接受。
在孔子的一生中,他与卫灵公的关系,始终处于变化中,若一对欢喜冤家。
卫灵公既景仰孔子,又严防孔子步入他的政治帷幄;既闲置孔子,又不愿孔子彻底远离他的身畔。他坚定地拒绝孔子,又热情地召唤孔子。
这种似是而非的暗示,若即若离的招惹,给了孔子忽隐忽现的希望,让孔子始终抱有一丝幻想,直到公元前493年的到来。
鲁哀公二年,卫灵公四十二年,早春4月的一天,卫灵公奄然病故了。
孔子那细如游丝、扑朔迷离的希望,倏地断绝了。
就政权归属问题,卫国政界再度迎来了强烈的动荡,随之,就爆发了争夺君位的战争。
卫灵公的夫人南子,想让她的另一个儿子郢,继承国君之位。然而,郢是位贤人,尊重长幼有序。按照礼法,政权应由他的兄长、前太子蒯聩继承,因为蒯聩刺杀母亲南子未遂,正在晋国政治避难,所以,郢推荐了蒯聩的儿子辄,作为国君人选。辄,还是个青青少年,在思想上,行为上,都容易控制,所以,南子很称心,把这个小孙子扶上了君位,史称卫出公。
蒯聩看到自己的儿子得到了继承权,非常不甘心,在晋国的支持下,跑回卫国,要夺回继承权。他娘南子,他儿子辙,立刻出兵,劈头盖脸地痛击了他一顿,连卫国的大门都没让他摸着。
没混进卫国大门,蒯聩并未放弃,因为卫国的反对党在积极支持他回国主政。反对党的理由是,卫出公主政,有违礼制,拒父亲于国门之外,有悖孝道,是没羞没臊。
为了平息这种乱象,卫出公和南子决定把孔子推举出来,让孔子安坐在庙堂之上,以他的德高望重,来增加卫出公执政的合理性。但他们并不知道孔子是怎样想的。
孔子是怎样想的呢?
他是站在卫出公一边,还是站在卫出公他爹蒯聩一边呢?
这是让我们好奇的问题。
但孔子的学生更好奇。子贡自告奋勇地提出,由他以委婉的外交辞令,打探孔子的心意。同学们一致叫好。子贡于是矜矜然地去见孔子了。转眼也就出来了,寂寂然地说,夫子不为也。
其实,子贡并未直截了当地询问孔子,而是别有深意地问了孔子另一个问题,即,伯夷和叔齐,这两位大贤人,最是仁义礼让,但却活活饿死,怨乎?
连日来,孔子斋戒沐浴,正襟危坐,也在思考工作的问题。他已经五十九岁了,入仕的机会越来越少,这有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应该抓住。可是,卫出公即位,终究于礼不合,他又应该推翻。孔子正踯躅着,煎熬着,忽听子贡发问,就在这一瞬间,他忽地明澈了,宁静了,温温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这句话的言中之意是,伯夷和叔齐,是殷商国君之子,国君死,他们为了让位于对方,跑到深山野林中归隐,当周朝灭掉殷商时,他们不食周谷,以死殉国。他们求的是仁,因此,死而无憾。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孔子,是求道之人,此处道不行,他就要继续寻找,继续流浪,他不能将就,他要保持道的纯洁性,否则,就不是道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很艰苦,可是,他求的是道,因此,苦而无憾。伯夷、叔齐不怨,他也不怨。
这两层意思,第一层,孔子明说了,第二层,孔子隐喻了。子贡虽然只有二十八岁,但极聪明,他立刻明白了内中想法,所以告诉同学们,没戏,夫子不会助卫出公。
子路接受不了这样的回答。他很着急,越过子贡,一个高就蹿进去了,见了孔子,疾声问道,出山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要正名。”孔子说。
正名,就意味着,孔子站在蒯聩一边,意味着,他虽是受卫出公之聘,但他却要说服卫出公迎回蒯聩,而这,也就意味着,他将得罪卫出公,将失去工作机会,失去这个唯一一个出现在周游苦旅中的掌权机会。
子路不禁生了气,吵吵嚷嚷地数落起来,不会吧,您怎么还是这样呢?怪不得人们说您迂腐,您可真是迂腐啊。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个从政机会,您还操那么多心干吗!名正不正,跟您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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