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父亲成了叛徒
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而谁也没有意识到，兰馨这场大病过后，一场更大的灾难已经渐渐接近了这个家庭。
一九六六年，轰轰烈烈的“文革”运动蔓延到了全国各地，兰馨没有想到，一向老实巴交的父亲不知怎么的就戴上了叛徒的帽子。
要说这兰启佩在解放前倒也是本地有些名气的人物，当时共产党和国民党的部队在如皋地区同时存在，在共产党的部队来到晏家岱的时候，兰馨的父亲当上了晏家岱的分粮主任。
分粮主任的主要工作就是带着人抄地主富农的家，没收粮食分给当地的穷苦人家，在当时称为“铲墩填塘”。晏家岱姓石的人家基本都属于地主富农的行列。兰启佩是个善良的人，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一无所有，吃不上饭。每次行动前夜，他都会悄悄地到第二天要被抄家的地主富农家说一声：“明天要到你家来抄家了，藏些自己吃的粮食吧，这是上面的政策，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因为兰启佩事前的关照，这些被抄了家的地主富农对他不但不恨他，反而对他内心充满了感激。
后来时局发生了变化，国民党的中央军掌控了当地的局势，凡是给共产党当过干部的全都被抓起来。当时担任书记的王桥堡首先被中央军抓去，敌人对王桥堡进行了严刑拷打，抽皮鞭、坐老虎凳、灌煤油……所有的大刑都用遍了，王桥堡在最后关头经受不住，首先招供了分粮主任兰启佩。兰启佩个子不高，从小有个绰号叫“爬爬儿”，王桥堡为了迷惑敌人，存着最后的侥幸，只说了兰启佩的绰号。
在这里不得不先说一说这晏家岱人们的绰号。在晏家岱几乎每个人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爹妈给取的大名，还有一个就是大家给起的绰号。人们的绰号有的与个人特征有关，嘴巴大的，叫“咧嘴”，说话拿腔拿调的叫“唱官腔”；有的和个人爱好有关，喜欢煽风点火的叫“引火草”，做事莽撞不计后果的叫“一把下”；还有的甚至只是和这个人曾经讲过的一句话有关，有个长相老成的年轻人装模作样地说了句“老汉我今年五十多了”，从此大家都叫他“五十多”。
绰号也叫诨号，外号，本是表示亲昵，诙谐的意思，而这次兰启佩的这个可爱的绰号却差点害死他。
王桥堡被抓，兰启佩心中很是着急，连夜去晏家岱的保长家，请他帮忙想想办法。保长是共产党和国民党中间起沟通作用的人物，两边还都能说上些话。兰启佩刚刚走到保长家门前的路上，迎面遇上了一群“中央军”。几个士兵抓住他恶狠狠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兰启佩心中一惊，强作镇定说：“我叫爬爬儿。”兰启佩认为，他说自己的绰号，敌人不会知道自己是谁的。“好啊，爬爬儿？抓的就是你。”几个士兵不容兰启佩分辩，绑起来拉着就走，和兰启佩同时被抓的还有另一个干部王二国。
来到村外的旷野处，中央军士兵喝令他们俩跪下。还没有意识到要干什么，只听得“砰！”一声枪响，王二国便闷哼一声便倒在了兰启佩的身旁。
兰启佩知道这下完了，今天要死在这里了。他急中生智，不等敌人枪响，大叫起来：“你们在这里打死我，我不服气，如果把我带到朱家庄，见到了鞠良弓，你们再打死我，我没有话说。”鞠良弓是当时如皋西部地区中央军在朱家庄驻军的最高指挥官，几个中央军士兵见兰启佩说出了他们连长的名字，便没有开枪，一路带着他连拖带拽，去了朱家庄。
来到朱家庄中央军的驻地已是深夜时分，兰启佩被丢进了一个大山芋坑里。山芋坑是当地农民用来在冬天储藏山芋的，兰启佩被丢下去后发现坑里已经有了好几个人，都是邻近村子里当过共产党的干部的。
山芋坑上面不时有人扯着嗓子故意大声喊着吓唬他们：“过会儿，让我拉个人去试试枪法……”一会儿，真有一个人被拉了出去。很快，外面传来一声枪响。大家心里都清楚，刚刚拉走的人已经被枪毙了。兰启佩心惊胆战地蜷缩在山芋坑的角落里，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天亮……
在晏家岱，兰馨的母亲天亮后看到兰启佩还没有回家，便去找当地共产党的负责人王永先。
听说分粮主任兰启佩被抓，王永先立即找来了晏家岱姓石的富农地主还有保长。等人都到齐了，他猛地一拍桌子，把腰间的盒子枪拔出来往桌上一扔：“你们现在就去朱家庄，想尽一切办法把爬爬儿给我保回来，爬爬儿的命没了，我就亲手送你们上路。”
姓石的这群人受过兰启佩的照顾，又惧怕王永先手中的枪，立刻和保长一起往东北方向跑去。这群人越过农田，穿过村庄，没走一条正经路，拼了命地跑向了朱家庄。
王永先的办法果然奏效，中午，这群人带着惊魂未定的兰启佩回了晏家岱，兰启佩幸运地逃过了一劫，这段神奇的经历也成了晏家岱长期流传的经典故事。
现在，“文革”开始了，这段故事也被人们翻了出来，但是这次，兰启佩成了批判的对象。造反派的头头凉狗说兰启佩解放前当过叛徒，很快就把他抓起来关到了牛棚里。
批斗会那天，村里人都被集中在了晒场上，兰馨全家人根据要求必须全部参加，要和被批斗的叛徒划分界限。兰启佩站在台上，头埋得很低，脖子上挂着一块沉重的大木牌，木牌上写着几个大字“叛徒兰启佩”。两个穿着“国防绿”的红卫兵手持红宝书，神情肃穆地站在兰启佩的身后。看到老实巴交的父亲成了批判的对象，兰馨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
批斗会马上开始，一个红卫兵走到台前先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紧接着，造反派的头头凉狗全副戎装地站到台中央宣布：“晏家岱无产阶级批斗大会现在开始。来人，带大叛徒兰启佩。”两个红卫兵一左一右把兰启佩拖到了台前，并按住其脑袋，让他低头认罪。
凉狗在旁边大声说：“兰启佩，你当初被中央军抓去，为什么能够安全地回来，你是不是向敌人投降做叛徒了？兰启佩，你要老实交代。”
兰启佩抬起头说：“我没有做叛徒，是保长和姓石的那家人保我回来的。”
“你一定是自首了，否则中央军怎么会让你回来，你这个叛徒。”
“我不是叛徒，我没有自首。”
“哎哟，你个大叛徒还死不悔改。我知道你和保长关系好，知道你和姓石的那帮地主富农关系好。今天不让你尝尝无产阶级的铁拳，你也不知道革命小将的厉害。”说着，一边的几个红卫兵扑上来就要打兰启佩。
“不要！”一直在台下含泪看着父亲的兰馨疯了一样冲了上去，母亲想拉都没有拉得住。兰馨一把抱住父亲：“你们弄错了，他不是叛徒，真的不是，不要打他！”
“你反了你，本来让你来痛斥兰启佩的罪行，和他划清界限的，你还为他辩护，给我打，往死里打。”凉狗一把拉开兰馨，疯狂地咆哮着。
十几个红卫兵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台上一阵尘土飞扬，兰启佩在台上翻来滚去，惨叫声不断。兰馨在一旁被一个红卫兵拉着，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挣扎着……
在这个变态的年代里，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活生生地上演着一幕人间的惨剧。整个晏家岱几百号人眼睁睁地看着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兰启佩被打得死去活来，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制止。大概打了十分钟，见兰启佩躺在台上不再动弹，凉狗才满意地说：“行了，把这个叛徒拖下去，批斗会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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