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苦难的姐弟

连绵不断的秋雨“刷刷”地下着，乡村一直笼罩在阴冷的水雾中。这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南风赶着灰黑的云彩，潮水般向北方漫过去。雨时疏时密，不停地洗刷着灰蒙蒙的天空下的一切。人们对于秋雨总感觉是和愁苦的思绪连在一起的。《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写《秋窗风雨夕》诗云：“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愁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这是潇潇秋雨带来的无限悲凉。

平日里艰苦的劳作给了兰启佩强健的体魄，尽管被打得遍体鳞伤，不能动弹，还是捡回了一条命。他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叛徒，被暂时关押起来，不能回家。他的一日三餐都必须由兰馨按时送去。

家里少了一个主要劳动力，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全落到了母亲和兰馨的肩头，日子更加艰苦了，这个家庭的每个成员都承担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巨大折磨。

因为长期赤脚在地里劳动，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兰馨右脚脚掌上生了“粪窝”（一种接触性皮炎），起了水泡。在农村，只要大热天赤脚在施了农家肥的地里劳动，就容易生这种病。起初，她并没有在意，后来情况越来越糟，脚上一个个密集的小水泡又疼又痒，让她忍不住伸手去抓。再后来那些水泡破了，逐渐化了脓，整个脚掌又红又肿，根本不能穿鞋。可怜的兰馨只能一瘸一拐地跑前跑后，看着就让人格外揪心。

现在，兰馨左手的小篮子里盛着父亲的晚饭，右手拉着一片油布顶在头上，赤脚走在泥泞的乡间土路上。秋天的雨水已经有了丝丝寒意，那片破油布根本不能遮挡多少的风雨。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让她睁不开眼，红肿的右脚被烂泥中的小石子咯得生疼。

想想可怜的父亲，她咬咬牙，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向前赶去。在村口的大桑树旁，兰馨稍不留神，左脚猛地一滑，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倒在了泥泞里，她手里的油布被风吹走了，篮子也甩出了老远，父亲的晚饭——一碗狗尾糠粥洒了一地。坐在烂泥地上，兰馨愣了好久都没有起来，任凭那雨水淋湿自己的头发。她想起家里的遭遇，想起这艰难的生活，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兰馨怎么也想不通，命运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苦难落在这个家庭，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苦难让她一个孩子来承受……

秋雨绵绵，愁无尽头。兰馨的小弟兰良在学校里也体会到了这生活的痛与苦。

兰良小名丫儿，自小活泼好动，爱说爱笑。兰良虽然有些顽皮，但他聪明好学，成绩和兰馨上学时一样出色，一直都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兰良爱参加各种文体活动，他的乒乓球在同学中很少有对手，他会拉胡琴，会吹口琴，甚至能把口琴绑在胡琴杆子上边拉边吹。老师们欣赏他，同学们喜欢他。晏家岱的人们都说，兰家细小子将来肯定能出个人。

然而，上到五年级的时候，在学校里发生的一切让兰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全班62名学生有61个都当上了红小兵，只有兰良不是。同龄的孩子们总是用异样的目光悄悄地关注着他，敏锐地捕捉着他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疏漏。就是成年人难免有时候也会随口说些错话，做些错事，不要说兰良只是个顽皮的男孩子啊。

星期天，兰良用母亲做针线的缝衣针在火上烤过以后做成了一个简易鱼钩，一个人来到河边钓鱼。河对岸不远处，他的同班同学，凉狗的小儿子鲍世林也在钓鱼。兰良一会儿就能拎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而鲍世林那边半天也没见动静。看着兰良钓得不亦乐乎，鲍世林狠狠地瞪了兰良一眼，气呼呼地回家去了。第二天上课前，兰良被红小兵们拉到黑板前开始了批判，理由是偷起别人的钓鱼竿。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他昨天钓鱼的时候刺激了鲍世林，让他今天遭受陷害。

乒乓球是兰良最擅长的体育项目，论实力，全校几乎找不到对手。课间，红小兵们便喊：“兰良，过来陪我们玩两下。”兰良只好乖乖地走过去。一局下来，当兰良快要取得胜利的时候，一边的红小兵便会盛气凌人地喊道：“停下，停下，你这个叛徒的儿子还想赢我们红小兵吗？”兰良便顺从地放下手中的球拍，默默地站到一边。

兰良知道自己的一切行为都有可能成为这群同龄的红小兵们批斗的把柄，他做任何事开始变得缩手缩脚，怕这怕那，早不见了往日的那份神气，而这群同龄的红小兵们更是肆无忌惮地欺负他。

放学路上，心情郁闷的兰良一个人拿着自制的弹弓在路边打鸟，兰良的弹弓是他特意制作的，他当心肝宝贝一样藏着。弹弓共用去了四十八根橡皮筋，弹力很足，能打下树上的麻雀。在村口兰玉家门前的桑树上，兰良用三个石子接连打下了三只麻雀，当第四个小石子打出去的时候，麻雀飞走了，那石子便飞过了兰玉家的房顶，落到了旁边生产队的晒场上一个正在干活的老头脚面上，老头叫了起来：“哪家的调皮蛋，往我这儿扔石子啊？”兰良当即便被放学路上的红小兵们扭送到了学校，罪名是用弹弓袭击贫下中农。

“你为什么要用弹弓打人？”

“我打鸟的，没有打人。”

“那老人是鸟吗？你为什么打他？”

“我不是打他的，只是弹子落到了他那里。”

“不要为自己辩解了，把弹弓交出来。”

那天，不明真相的老师罚他跪了很久，并且没收了他最心爱的弹弓还有刚刚打来的三只麻雀。晚上，兰良没有回家，他在路边的沟渠中痛哭了一场，这个爱说爱笑的孩子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了，所有的人都要和自己过不去，谁都可以找个理由来欺负自己。他躺在草丛中，让无边的黑暗淹没了自己，仰望着星星点点的夜空，这一刻他甚至想到了放弃自己幼小的生命，逃离这个苦难的世界。

当兰馨找到他的时候，他痛哭着抱住姐姐一个劲儿地问：“他们为什么欺负我？他们为什么都要欺负我？”“丫儿不要哭，坚强一点，熬一熬，会好起来的。”兰馨摸着小弟的头，泪水悄悄滚落。

我们应该不必再用更多的笔墨继续来描述这段遭遇，关于这场席卷全国的政治风暴的是非对错，也许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有谁能够彻底说清楚。在那段灰色的日子里，有多少人和兰启佩一样忍辱偷生，艰难度日，有多少家庭像这个家庭一样，阴云笼罩，不见天日啊。

不过，十年的时间，裹挟着一切的喧闹与不安，混杂着所有的动荡与苦难，还是走进了时代的风尘中，随着岁月远去，成为了一段为后人评说的历史。这一切，终究还是过去了。

有首诗中这样写道：

不要说生活给予你的快乐太少，

不要说人生给予你的苦恼太多，

要紧的是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只要你把快乐和苦恼当作花开花落，

舒展开眉头，

微笑着面对生活，

再黑再长的夜也会被晨曦突破，

再苦再难的岁月也会被时间碾过。

的确是这样，在这些普通的思维无法理解的苦难中，我们也许可以从诗人的话语中寻找到精神的鼓励和支撑，感受到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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