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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说: 绝望的密室      作者:尹剑翔

听高凤军号哭结束,林玲才离开灵堂到面店师傅家去睡觉。当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半,她本不敢贸然到一个老乡家里去过夜,但是张家村贫困偏僻,也没什么旅游资源,领导的考察团光顾不到这里,自然不存在招待所了。而林玲也事先找村支书打了个招呼,算是做了一个“外来人口”登记备案。

老支书得知林玲是记者,来调查柳艳芳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的戒备和反感,而且主动介绍面店师傅是一个老实人,可以放心到他家居住。

当晚,面店师傅的两个女儿是最后才给柳艳芳磕头的孩子——这也是面店师傅为了等林玲一起回家,特意跟老支书要求的。

高凤军的哭泣自有老支书去劝解,而林玲看到面店师傅的两个女儿打着哈欠,知道她们困了。虽然她很想看高凤军后边的表现,但是她知道面店师傅一家三口都在等她,所以她也就没有再理会高凤军,而是跟着父女三人回家去了。

面店师傅一手抱着小女儿,另一只手牵着大女儿,一家显得其乐融融。他们家离灵堂并不远,穿过两个胡同,很快就到了。

面店师傅的家,是一个传统的农村院落建制,进了门后便看到一面高大的门墙挡在了眼前,门墙上雕刻着大号的“褔”字,必须绕过这面墙,才能看到三间正屋,而两边都是堆放杂物和当作厨房用的偏屋。

看得出面店师傅家算是张家村中家境比较殷实的,因为他们家中的房子都是砖瓦结构。

院中间栽着一棵石榴树,树上的石榴花已经含苞待放,而正屋的窗台上挂着一串串红色的辣椒,应该是他们家的面店中常用的材料。

皎洁的月光下,院子显得极为整洁,没有堆放任何杂物。

“您家中有几个孩子?”林玲一直都没有问面店师傅的姓名,从老支书那里只知道他姓张,是村里的本家。

张师傅咧开嘴笑呵呵地说道:“俺们家人口多,两女一男,前面生了这么两个丫头片子,这不,前些日子俺家娘们才给俺生了个儿子。”

林玲这才知道农村重男轻女的观念还是这么严重,她仔细看了看张师傅的两个女儿,似乎都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从刚才她们给柳艳芳磕头来看,应该都是正在村里上小学。

两个小女孩都很懂礼貌,阿姨长、阿姨短地叫着。林玲其实本想让他们叫姐姐的,但是想想自己的岁数,似乎到了做长辈的年龄了,所以也就没有拒绝这个称呼。

屋中的女主人一直没有出现,听到推门声也没有吱声,林玲只听到屋中婴儿的啼哭声,女主人应该是在照看婴儿。

“俺老婆刚生孩子,坐月子呢,不方便见人,哈哈,记者同志可别介意啊!”张师傅满脸憨厚地解释着。

“哪里哪里,坐月子不能见外人,这个道理谁都懂!市里也是一样的。”林玲为了显示她并不在意,冲张师傅淡然一笑。

夜已经很晚,张师傅不再说什么,把林玲领到两个女儿的屋中休息,自己便回屋睡觉去了,婴儿的啼哭也在他进屋后不久停止了。

张师傅的两个女儿长得眉清目秀,都很水灵,但她们说话的口音却难以掩饰乡土气息。

林玲看了看她们睡觉的地方,这个炕很大,并排躺十个人也不会拥挤。两个小女孩脱去了外衣,躺在铺着被单的炕上,然后拉起了被子,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林玲。

林玲也没有介意,故意躺在了姐妹俩的中间,然后分别冲着姐妹俩笑了笑,姐妹俩也冲着她笑了笑。

灯关了,林玲没有脱掉衣服,和衣而卧。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屋中,林玲仍旧可以隐约地看见两个女孩的脸。

两个小家伙难得遇到外人,有点兴奋,东一句、西一句地打听城里生活的各种问题。

“阿姨?城里是不是有好多漂亮的衣服啊?”

“是啊!有好多商店,里边有各种各样的衣服。”

“俺真想去看看!”姐姐十分羡慕地说道。

林玲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不该在这些孩子们面前过多描述城里的生活,因为那样会让她们胡思乱想、自寻烦恼。

“阿姨?是不是城里每家都只有一个孩子啊?”小妹妹的问题显得更为直接干脆。

“啊?你怎么会这么问?”

“俺是听柳老师说的,全村就柳老师家里是一个孩子!她老说这是计划生育,响应政府的号召!”

林玲觉得这是一个十分不好回答的问题,但又好像必须告诉这两个小家伙答案,“是啊,城里大部分家庭都是一个孩子,除非是生了双胞胎。”

“像柳老师一样生一个孩子该有多好啊,俺娘生妹妹的时候就交了三千块钱的罚款呢,这次生弟弟又花了不少钱。”姐姐说。

“是吗?看来你爸爸很有钱啊!”

“爸爸就想要个男孩,他老跟俺娘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赔钱货!阿姨,俺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俺们是赔钱货呢?”大女儿的问题让林玲越来越难以回答。

“爸爸瞎说的,女孩金贵着呢!怎么是赔钱货呢?”

“阿姨,俺总觉得爸爸有了弟弟之后就不再疼俺们了!俺觉得俺娘最近看俺们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别瞎说,刚才我都看到了,你们的爸爸多疼你们啊!一个抱着,一个领着的!”

“阿姨,你是大学生吗?”小女儿主动转换了话题。

“是啊!”

“俺也想上大学,但是好像没啥希望。”小女儿极为沮丧。

“为什么啊?只要你努力学习,就能上大学的。”

“俺们全村只有柳老师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其他孩子最多就到村外上了职校。俺们估计是没有机会上大学了。”这句话是大女儿说的。

林玲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自己生在城市中,享受着良好的教育,考上大学并不是一件难事,甚至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地域的教育差异化所带来的巨大反差,让林玲真实感受到,张家村的孩子们能够通过高考的几率实在是太小了。

林玲张开两臂,搂住两个女孩,“放心吧,这一切都会改变的,你们也一定有机会去上大学。”

“阿姨,你不要安慰俺们了,原来柳老师也是这么说的,但是现在连她都走了,您觉得俺们还会有希望吗?”

“孩子们,别灰心,柳老师的儿子能考上大学,你们也一定能。”

只见大女儿使劲摇了摇头,说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她的孩子是一直在村外上的学,而我们都是在村里,据说村外的老师会发给他们好多新的习题做,可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同学连课本都是借的——跟人家怎么比呢?”

林玲真的难以回答孩子们的问题了,只得转移话题,“柳老师不在了,你们村里是不是要来新的老师呢?”

“不知道!反正俺们已经两周没有上课了。柳老师两周前突然说家里有些事,必须要到城里去。走之前她特意说这次可能要去一段时间,让我们好好学习,后来她又说如果能出村子去上学,还是要出去。

其实俺那时感觉到她可能不会回来了,没想到柳老师竟死了!”大女儿说的话带着深深的悲伤。

林玲对大女儿的这番话很感兴趣,“你知道柳老师为什么走吗?”

大女儿摇了摇头,但小女儿却说道:“柳老师那天突然接到一封信——我那天偷偷看到的——柳老师在办公室里看那封信,看着看着就哭了!转天她就说她要到城里去办事。”

“你们姐儿俩都在一个班里吗?”

“我们这里上学不分年级的,因为只有柳老师一个老师。高年级和低年级都在一起上课。”大女儿补充道。

“那封信里写的什么?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村里很少有电话,村外的人如果没有着急的事,跟村里联系大部分都是寄信的。俺记得信是那天上午邮递员三叔拿来的。”

小女儿继续说道。

林玲猜测着:到底是谁寄来的信?信中到底说了什么?才让柳艳芳放弃了这帮孩子,只身一个人到T市去。

“柳老师的儿子你们见过没有?”

“见过几次,是个很高大帅气的哥哥,我们都叫他孙哥哥,柳老师见了他就会笑。”

“是吗?呵呵,那孙哥哥和柳老师的关系怎样?”

“阿姨,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呢?”

“我只是想知道,那封信是不是你们的孙哥哥写来的?是不是孙哥哥惹柳老师生气了?柳老师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哭的?”虽然林玲的掩饰很拙劣,但用在小孩子身上还是有效果。

两个小女孩并没起疑心,“俺们从来没见过孙哥哥笑,特别是在柳老师面前。”

“哦?你们确定?”

“确定!因为他回村子的时间很少,每次见到他,他都不笑。”大女儿抢先说道。

“还有好几次俺看到他和柳老师争吵呢?”小女儿继续补充着更有价值的信息。

“争吵?”

“是啊,就在俺们学校的围墙外。”

“为了什么?你听清楚了没有?”

“没有,俺们上课时,谁也不敢离开教室的。不过俺记得他们争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孙哥哥高考前。那一次,柳老师回来上课时眼睛都哭红了,所有同学都看到了。”小女儿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把当时的情景描述得极为清晰。

两个女孩提供的线索,令林玲兴奋不已,她追问道:“哦,是吗?

争吵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如果是那一次的话,俺倒是听到了一点点,因为那天俺正好去上厕所,厕所就在那面墙的旁边,他们的争吵好像跟孙奶奶的病有关系。”大女儿替妹妹做了补充。

“病?什么病?”

“孙哥哥高考那年,孙奶奶眼睛突然得了病。我记得当时柳老师和孙哥哥就是为了这事争吵的。那次争吵之后,我们就知道孙哥哥考上了大学,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林玲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极大的疑问,“孩子们,明天一早能带我去孙奶奶家看看吗?”

两个孩子都大声说:“好!”

“孩子们,今天太晚了,咱们早点睡吧,不过你们记住我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努力学习,你们一定有机会上大学的,我保证!”

说着,林玲两只手把两个女孩抱得更紧了,她的话像是安慰,也像是承诺。

第二天清晨,林玲早早就醒了,由于昨天晚上并没有洗漱,所以她醒来后嘴中有种干涩的感觉,而且浑身都有点不太自在,这令她有点不舒服。两个小家伙还在炕上躺着,可能是昨天睡得太晚,她们还没有醒。

林玲生怕吵醒她们,小心翼翼地拨开两个“小鬼”的缠绕,从炕上慢慢挪了下来,然后打开门走到院中。张师傅正在院子里摆弄那些红辣椒。

“记者同志,醒了?”

林玲笑着点了点头。

“昨晚睡得不好吧,俺们这的炕硬,本应该给你多铺一床被子的,可是昨天回来太晚了,困乎乎地一下子就给忘了。”

“没事,张师傅,都挺好的,你两个女儿也很可爱啊!她们昨天跟我聊了老半天呢!”

提到两个女儿,张师傅脸上明显闪过一丝不安,但是他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些笑容,“呵呵,俺那两个丫头,最近都不去上学了,估计快玩疯了!”

“小孩子都是贪玩的嘛。张师傅,我想问你个问题。”

“您说。”

“如果这两个孩子想上大学,您会送他们去吗?”

张师傅似乎并没有想到林玲会提这样的问题,一点准备都没有,一时回答不上来。但他很快意识到两个女儿跟林玲说了什么,于是换了个角度把问题推了回来,“她们昨天晚上说她们想上大学啦?”

林玲怔了一下,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张师傅没有说话,重新低下了头,继续摘着他的辣椒。

“村里已经没有老师了,您想过让她们到村子外面去上学吗?”林玲见张师傅不说话,继续问道。

“记者同志,您不了解情况。您知道离我们这最近的学校在哪吗?”

林玲摇了摇头。

“俺从这里走到那要两个多小时,也就是说,一个孩子如果一天走个来回,最少也要五个小时。要知道俺们村可是没有一户人家有车。”

林玲没有回应张师傅的话,表情却显得凝重了许多。

“这回您知道俺们村的人为什么这么敬重柳老师了吧?如果没有她,俺们的孩子要上学,就得每天都走这么远的路!村里也来过支教的大学生,但都没呆多久,说是就为混个上研究生的名额。只有柳老师从二十几岁开始就在俺们村里教孩子们,这一教就是二十多年,从来没有离开过。”

“那您知道她为什么不走吗?”

张师傅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愿意回答,还是真的不知道。

“您能带我去柳老师家看看吗?我想知道柳老师为什么要离开村子。”

“去孙绍他家?您最好先跟我去找老支书,让老支书带您去。要是您自己去,遇上孙绍那个混球,我怕会出点啥不好的事来。”

“好的,那麻烦您给带路了。”

“没问题。现在就去吗?”

“不耽误您吧?还有,这么早老支书起了吗?”

“放心吧!这会儿恐怕老支书都在家门口喊号子呢!俺们农村人可不像你们市里人喜欢睡懒觉。”

“喊号子?这是干什么啊?”

“到了您就知道了!”

说罢,张师傅放下手中的辣椒,拍了拍手,“先去老支书那,回来那两个丫头也就该起了,让她们给您炸鸡蛋馒头片。”

林玲笑了笑,掏出500元钱交到张师傅手里,“这是饭钱。”

张师傅看着5张大票,连连摆手,“可用不了这么多!可用不了这么多!”

“那这钱给两小姑娘以后上学使吧!柳老师不在了,她们的求学路怕是更艰难了,不过我希望她们以后有机会能去上大学。这点钱可能微不足道,但是对她们来说肯定会有帮助的。我给您留个电话,这两个孩子有啥困难,我会尽全力帮助她们的。”

张师傅手里拿着钱,心中一阵激动,“其实我也想让这两个丫头到外边上学,可俺真下不了这个决心!”

“下不了也要下啊!即便是柳老师还在,这些孩子在村子里最多也就是能把汉字认齐了,要想上高中考大学,还必须走出去才行!”

张师傅点了点头,咬了咬嘴唇说:“记者同志,我尽力!我也想让俺们家的娃都有出息!”

张师傅和林玲一前一后,刚转进一条胡同,就听到一阵京剧老生唱腔:

秋胡打马本家乡,行人路上马蹄呀忙,坐立在雕鞍用目望,见一位大嫂手攀桑,前影好似罗敷女,后影好似我的妻房,本当下马把妻认……错认了民妻罪非常啊!

唱腔中未有京胡伴奏,林玲也不懂这调门是否正确,但她还是感到这唱腔十分地圆润,颇具功力,看来这就是张师傅刚才说的老支书喊的“号子”。

随着这个调子,他们来到一座大院的门口,这时里边的京剧停止了“播放”,随之传来的是两个人的交谈声。张师傅刚要走进院中,但林玲一把拉住他,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段《桑园会》,您唱得真是炉火纯青啊!”很明显是高凤军的声音。林玲想,可能昨晚高凤军就住在了老支书的家里。

“这段可是完完全全唱给你听的。”

“唱给我听的?我还以为您要给我唱《铡美案》呢!”

“说你是陈世美吧?还真有点冤枉你。俺看啊,说你是这个远走他乡、撇下妻儿一去多年不返的秋胡,才是最贴切。”

“秋胡还能落个大团圆呢,最后还跟他老婆破镜重圆了。我可没有这个福分,艳芳最后还是走了,我们这一家三口也没能团圆。”

“那是戏文,真实的故事哪有这么多喜剧?这出戏出自《烈女传》,在俺小时候,大户人家或是地主老财家的小姐们读书,就读这个。那里边秋胡的老婆最后跳河自杀了。跟柳老师的境遇很像啊!所以俺今天才唱这出戏给你听的。”

听老支书说到柳艳芳自杀,林玲感到奇怪,是谁告诉他柳艳芳是自杀的?因为张师傅之前说过,孙绍说柳艳芳是出车祸死的,张师傅当时深信不疑。虽然林玲跟老支书说过自己是来调查柳艳芳的死因,但也没有透露过柳艳芳是自杀的,老支书是如何知道柳艳芳的真实死因呢?是谁告诉他的?会不会是高凤军?如果是的话,高凤军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面对这些疑问,林玲只能继续站在门口听两人交谈。

“老支书,当年我的确不该丢下他们母子走!但是后来政策一落实,我就来找过艳芳,让她跟我回城里去,可是她就是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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