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失恋
一
我被从一辆出租车上抬出来,右腿已经瘫痪,哥哥怕我失血太多,把他的领带解下来扎在我的大腿上。我被他们抬着进了急救室。
值班医生不慌不忙地用剪刀把我那条受伤的右腿裤子剪开,一看见那条长长的伤口,就问道:
“怎么回事?”
“用刀砍的,家里的切菜刀。”哥哥回答说。
医生捏了一下我的膝盖骨。
“膑骨被砍开了,不知道肌腱断了没有,先拍个片子看看,再说手术的事。”
我随后被推进X光透视室,庞大的机器让我感到紧张害怕,我哥哥似乎看到这一点,他一直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直到拍片结束把我推出来。不多久,片子就出来了。我哥哥紧张的盯着片子,满脸汗珠。
“你看清没有,几乎是从中间断开的,需马上进行手术!”值班医生说道。
紧接着我就接受手术前的身体检查,我哥哥好像对这些罗里罗嗦的一道道程序很是反感,他心情急躁地对主治医生说:“心电图,没必要再做了吧!”
“不行,手术前必须做,”医生没有任何表情,说话既不厌烦,也不热情。
“这样不是太耽误时间了吧……”
“耽误?……这怎么能说是耽误?”
“他平时心脏很正常……”
“这是必不可少的程序,我们不能以你的话作为依据,因为手术是有风险的。”医生说完就立刻离开我们,他不想再回答没有专业知识人的问话。
给我做手术的是两位三十多岁的青年,另外有两个护士和一个麻醉师,他们好像一点事没有一样,一点紧张的气氛没有,我心情却又紧张又害怕,我想他们两个是在等待我的下肢完全麻木,果然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一个主治医生在我腿上按了按,问我感觉如何,我说几乎感觉不到什么,一个医生说道,“开始吧。”
我躺在手术台上,一切都由不得我了,好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这时我的生命都在别人手里,我自戕时的勇气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奈和恐慌。这时我又感到了冰凉的手术刀在腿上划来划去,大概他们在剥开那被砍成两块的膑骨;接着我听到电钻转动的声音,他们正在受伤的膑骨上打孔,我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也能感到十分难受。这样熬过了将近两个小时,手术才完全结束,我被推出手术室时,我的家人都在外面焦急地等着,他们看起来比我更难受,我看到我妈妈大声哭起来,我不敢抬眼看她,就把眼睛闭上,一个护士一只手高高举着盐水瓶,一只手扶着担架车,说道,“九号病房,不用担心,他没有什么事了。”
二
我躺在病床上,由于麻药仍在起作用,我并没有感到疼痛,我哥哥、妹妹和父亲母亲都围在我身边。他们不再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只是我母亲一个劲地说,“你真是个傻孩子,净干傻事!”
那个做手术的医生又过来了。“手术很成功,只要耐心地养伤就行了。”他说。
“得什么时候能好啊?”又听到母亲说。
“这可不是一下子就能长好的,这不是皮肉受伤,骨伤要完全瘉合,至少也需半年的时间。现在并不需要特殊的药物,只是用些消炎用的药。平时多吃点含钙高的食物,比如大骨头汤、鱼汤之类的。”医生简短地吩咐了几句,就走了,下边的一切护理都由护士来办。
“他的腿是怎么啦?”我左边病床上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看起来他已多天没有光胡子了,脸色青黄,很显然他是经过一场大手术之后的人。他好奇地问我的母亲。
“用刀砍的……”母亲说。
“和别人打架?”他又问道。
“不是,是他自己砍的。”
“自己砍的,为什么?”老头更感到奇怪。
这时我哥哥转过身去,看了看他,大概觉得他也是位很可怜的老人,才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因为失恋,被女朋友给甩了。”
老年人不再吱声了,他把眼睛闭上,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想他大概是由于走路不小心摔断了腿才住进医院的。他的老婆一直在他身边照看他,是个很粗糙的农村妇女,她看上去很疲惫,大概这几天没有睡好觉,看上去比他年轻的多,她的头发早就应该重新梳理了。
夜里是我最难过的时候,因为麻药已没有了效力,那个做过手术后的腿让我无法忍受,虽然医生在我脊椎骨里装上镇疼棒,我感到毫无用处,我又吃了镇痛药,还是疼痛难忍。我哥哥听到我不断断的呻吟声,坐卧不安,他一连三次去叫值班医生的门,医生终于被叫起来了。
“什么事?……又怎么了?”医生打了一个哈哈,不耐烦地说。他对哥哥把他叫醒十分反感,但他又不好当面表示出来。
“他疼得受不了!”哥哥的声音有点颤动,他在求医生想个办法。
“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只有忍受,没有任何办法。”医生说道,他又看了看我,“这一夜过去,以后就不会这么疼了。”
他没有采取任何办法仍旧回他的屋里去了。
那个老年病人,更能理解我的疼痛,他很同情我,见我忍受不住,他小声对我哥哥说道,“你再去找那个医生,就说病人确实受不住了,让他给开一盒‘曲马多’,不过这种药有依赖性,医生轻意不让你用。
我哥哥按他的主意,又去叫医生的门,这一次医生并不做过多的询问。
“你一定想要这种药?”他一半还是在梦中。
“病人确实受不了。”哥哥说。
医生开了药方,递给哥哥仍旧睡去了,我哥哥急忙药房取了药给我。我总算熬过了这艰难的一夜。
三
一群医生一大早就来到病房内,他们每天一上班都要进行一次例行病房检查。
那个昨天给我做手术的医生看看我说道,“没有什么事情吧?”
“没有什么?只是疼得厉害!”我回答说。
“不疼的话,就不是你的腿了!还得再忍几天!”医生咧咧嘴,略带嘲讽地说完就同其他几个医生转向我旁边的那个老人的病床。他认为我不需要过多的询问。
几个医生一同围住那个老人,其中一个医生把一直盖在老人下半身上的被子掀开,我这才发现他的一条腿被截去了。
“护士换过药了吗?”一个主治医生用手按了按那条缠满绷带的腿茬问道。
“换过了。”老人说。
“吃饭怎样?”
“这两天好像能吃一些了?”病人的老婆回答说。
“嗯!”医生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不会死吧?!”老人突然问道。
“死?……不大可能!你的身体素质不错,这样的手术对你来说好像没有多大问题。”医生说道。
“我也是这样认为,人是不容易死去的,只要不伤着心脏什么的,不是吗?不过我老是害怕死!”
医生们都笑了。
“放心吧,我可向你保证,你不会有生命危险。”一个医生临出病房门时说道。
老人的老婆看到医生们都出去了,嘟囔道,“做医生的人,心都够狠的,他们给人做手术时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你懂什么?害怕还能当医生,他们哪像我们似的,他们把我们像桌椅一样修理,比如截去我这条腿,他们像截去一条桌椅的腿一样轻而易举。”老人很吃力地说,他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
“你的腿怎么了?为何非要截肢呢?”我问。
“年轻人,谁想截肢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我的脚患的是不治之症,叫脉管炎,据说世界上没有人能治好,我已经治了许多年了,起初只是在脚趾上一点点,后来越来越严重,起初医生要给我截去那个脚趾头,我不同意,后来严重了,医生说必须截去一只脚,我更舍不得了。现在必须截这条腿,否则将要危及生命了……我可不想死呀!”
病房又有人进来了,老人停止了说话,他的女儿来看他来,还带着一个两岁的男孩。
“现在还疼吧!”她走近父亲身边,把做好的饭菜端过来。
“现在好多了,你们都吃过了吗?”他刚好吃饭停下来向我们说道。
“我们的饭很快就送来了,你先吃吧!”我哥哥说道。
“起初我说让你在市里医院做,你偏要回到家里来做,这样大的手术,县医院哪里比得上市里医院?”他女儿看着父亲吃饭说道。
“市里医院虽然条件好些,不如这里方便,市里医院的医生和这里的医生都是这样说的,非截肢不可,至于做手术,其实在哪里做都一样。”老人很自信地说。
老人对这次截肢手术是早有思想准备的,从他的话里我知道他为看病已跑遍全国各地,几乎所有医生都认为需要截肢,所以这次他们并不感到十分难过,反而有一种治愈疾病后的高兴。他的家人也是这样。我和他们住在同一个病房内,轻松的气氛减轻了我的伤痛。
四
截肢老人逐渐恢复了体力,说话也越来有趣,常常逗得我们大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抬一抬我的这条腿,我总觉得它还存在!可是我用眼一看,它确实没有了。”他对我们说。“昨天夜里我在梦里去爬山了,你知道我从前最爱的就是爬山……”
没过几天他又说,“昨天夜里我做梦自己在踢足球,可我从来就没踢过足球,只是喜欢看球赛。”
我认为他只是想逗我们开心而已,根本就没有的事。
“年轻人,你不相信吗?这可是真的。”他说。
一天早上医生来检病房的时候,他向医生郑重其事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是正常的的事,你的这种感觉,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失,在这之前你总认为自己仍然存在这条腿,这是你的神经的问题,你感觉到你的脚某个地方在疼,其实你脚早已不存在了,只是你的神经在疼,在你的脑神经里仍然有你失去的那支腿的位置。并且你渴望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动,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了。”
“我觉得本来可以少截去一点。”老人说。
“这个方案是我们共同研究的,从现在的部位截肢是对你的身体的全面考虑的结果,既要保证你的生命安全,又要保证你不再进行第二次截肢,如果再少截一点的话,有可能你还会感染这种病毒,再进行第二次截肢,你的就有生命危险。现在你和正常人一样,除了行走不便以外,你可做任何事情。”医生解释说。
“这太好了,只要还能活着,这点事不算什么?但我总是想活着,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除了家里的许多事,公司里还有许多事需要我去做……”老人说起话来全身是劲,他不断地在床上用手撑起身子。
不过这几天他确实年轻了许多,他剃光了胡须,脸色也红润起来。其实他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大,他才过六十岁,原来只不过手术的原因让他显得苍老了。他喜欢和人聊天,聊他的家庭,聊他的工作,还有他经历过的许多事情。
“我知道,我的命很大,因为我曾经与死亡擦肩而过,但我没有死,所以我以后就不会容易死,你们这样大的人,永远体会不到那种生活,像我们这样大的人都经历过,那种许多人被活活饿死的生活。我在那一年差一点饿死,而我的一个兄弟却在那一年饿死了,那是一九六三年,我们这儿闹饥荒,什么吃的也没有了,稻糠麦皮也吃光了,起初还能吃些野菜什么的,最后连野菜也找不到了,就吃树叶、树皮,树叶被吃光了,许多人被活活饿死。起初人都还有力气走动,最后人都没力气行走了,我最后是爬到田地里,去吃刚出牙不久青苗,我总算活过来了,那年我只有十五岁,……”
他说话时,满脸悲伤,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年代。
五
一个轮椅推销员,一连几天都很早来到我们的病房,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向老人介绍他的产品,并说这种轮椅可以上山,我对他很是反感,他好像我的敌人,因为他为了挣钱总希望有人截肢。老人却对他十分友好,他正需要一个轮椅,他详细询问轮椅的使用方法和各种功能并很快决定买了一张轮椅。
他说公司里有许多事情要做,他要求提前出院,遭到医生的拒绝。
“我不能在这儿住这么长时间,我有许多事情要去办?”他对主治医生说。
“我们要对你的健康负责,你至少还得住两个星期。”医生说。
“我只能再住一个礼拜,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最后医生不得不做了让步,并让他写出书面说明,是他本人不听医生的劝告擅自离去的,如果出现什么不良后果都由他自己承担。
他出院那天,是个很好的日子,尽管已是深秋,但是阳光明媚,一点风也没有,让人感到异常暖和,我们病房内笑声不断,他一家人个个都显得愉快,老人更是大声地说笑,信心十足地计划着他要做的每一件事,他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和他住在一个病房,是值得庆幸的,这些日子,他常常让我忘记了伤痛,我感到很愉快。看到他高高兴兴地走了,我却有点恋恋不舍,我也想尽快地好起来,并在心里重新计划着将来要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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