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焦虑的活法:生死的秘密(1)
一切的形相,都是虚妄的。你只有发现了一切的形相都是虚妄的,你才能见到如来,才能把握那个真正的实在。这句话意味着,我们生活在假象之中,如果你要得到解脱,必须去寻求那个真相。满月宴会上那个说孩子会死的人,或者谷崎润一郎的小说里那位意识到美女也会排泄的男子,和一般人相比,已经看到了一部分的真相,然而,死亡也罢,排泄物也罢,都不是最终的真相,它们是低层次的真相。
《金刚经》里,佛陀说了最彻底的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那么,也就指出了最终的真相:
空。
直面真相,是觉悟和解脱的开始
有一家人的小孩满月摆酒,请了许多人来祝贺。客人们送了很多礼,当然,也说了很多祝贺的话。这个说:这个小孩的面相真好,将来一定是个大官。那个说:这个小孩的眼睛很有灵气,将来一定是个大才子。诸如此类。主人听了非常高兴,一一答谢,还请他们就座吃饭。这时,突然冒出一个冷冷的声音:这个小孩以后肯定会死。主人大怒,让仆人把说话的人赶了出去。
据说这是一个民间故事。我是从鲁迅的杂文里读到的。鲁迅用这个故事感慨的是,说假话的都得到好的招待,而说真话的却被赶了出去。说真话的确实被赶了出去,但是,那些得到款待的,也并非是因为说了假话。那些人说的,其实是祝愿的话,或者用通俗的说法,是好听的话。为什么好听?因为折射了主人自己的愿望,主人自己愿意他的孩子升官发财,愿意他成就大事。
听到别人的口里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当然高兴,当然愉快。说的人其实没有什么错,听的人高兴,其实也没有什么错。一切的问题也许在于:生活中许多想不开,许多执著,是因为我们把这个愿望当作了现实。这个刚刚满月的孩子,也许会当大官,也许会当大作家,也许会发大财,这都有可能,然而,仅仅是个愿望,是个尚未实现的愿望。对一个刚刚满月的孩子来说,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性,但只有一个可能性是真实的,那就是他以后——不管是什么时候——肯定会死掉。他也许会成为大官,也许会成为大财主,也许会是一个士兵,或别的什么,都是不确定的,但死亡是确定的,他一定会死掉,这是不容争辩,不容怀疑的。无论那个孩子成为大官还是别的什么,都不能改变他会死掉这个事实,他只有一个目的地,唯一的:死亡。
然而,我们不愿意面对这个确定的唯一的事情,反而,迷醉在不确定性之中,迷醉在不确定性造就的浮华之中,把虚浮的当成了真实的,把想要的东西当作了真实的。在世俗的层面,也许,死亡是唯一的一个真相。而真相是人人所不愿意面对的。几乎所有的真相,都是程度不同的禁忌。人的心理倾向,容易回避真相,而活在虚假的愿望里。那个满月宴会上的主人和说“假话”的人们,只不过是无意之间受制于一个禁忌,关于死亡的禁忌,并非如鲁迅理解的那样,刻意要说假话。
禁忌是一种掩盖和粉饰,阻止人们去面对真相。因此,推开禁忌的墙壁,直面真相,是觉悟和解脱的开始。谷崎润一郎有一篇写古代日本宫廷生活的小说。有一个男子迷恋上宫廷里的一个女子,想了许多办法都无法得到她,却又非常想得到她。后来男子终于明白不可能得到她,不如放弃对她的迷恋。如何放弃呢?
想了她的许多缺陷,都没有用,还是非常迷恋。最后,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打算去看那个女子的排泄物,以为只要一看到她的排泄物,就会彻底粉碎因她的美所建立起来的那种幻觉,就可以不再迷恋她。结果那个女子明白了他的心思,在便桶里做了手脚。当宫女把那个女子的便桶拿到园子里,男子去偷看,发现的是美丽的花和芬芳的气息。结局是那个男子完全绝望,以自杀来了结对那个女子的迷恋。
再美的女子,也会排泄。这是一个事实,但一般人不太愿意想到这一点,更不愿意看到这一点,而愿意沉迷在眼睛所看到的美貌之上,沉迷在对美的想象之中。那个人决定去看美女的排泄物,去面对一个真相,确实有助于自己从执著里解脱出来。佛教的基本修行里,就有所谓的修不净观,就是透过对身体器官的观想,明白到再美的美女,不过是一堆普通的血肉。用时髦的学术术语,叫作“去魅”,把魅力的幻影一层层地去掉,把她还原成普通的存在物。然后,就不会执著于她的美貌。
死亡的重要意义
那个在满月宴会上说孩子会死的人,有点像童话《皇帝的新衣》里的孩子,说出了一个简单的一直就在我们面前的真相。皇帝赤裸着身体,在街上招摇,展示着所谓的华服,所有的人都在赞美那件看不见的华服,只因人人害怕被认为是愚蠢的人。只有一个孩子,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看到的事实,只不过是一个裸体,哪有什么漂亮的衣服。宴会上的人说孩子会死,也只不过是说出了一个简单的真相。人们不愿意看到或听到这个真相,人们愿意用各种祝福的话,去建构一个繁华的日常世界,让自己迷醉其中。然而,这些生活无论多么热闹,最终都因为死亡而归于空无、寂静。真正留下来的只是寂静,只是空无。我们日常所执著的那些东西,就像皇帝的新衣,是一个幻觉,实际上赤条条,空无一物。但是,人类喜欢迷醉在这样的幻觉里,只有那个天真的小孩,和那个清醒的成年人,说出了真相:这一切都是虚妄的。
所以,佛陀很早的时候,就发现了死亡的意义。觉知死亡,并不是仅仅觉知人类生活黑暗的一面,不是这样的,佛陀根本上不是一个悲观的人,虽然他的思想是从人类生活悲剧的一面开始的。死亡的信息在佛陀看来,不是一个完结的信号,而是一个提升的信号。借着觉知死亡,我们可以摆脱对于现世生活的迷恋和执著,而迈开自我解放的第一步。因此,念死这样一种修行在佛教里,在我看来,比修不净观更加重要更加根本。如果念死的意识没有融入日常生活,就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佛教徒。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创始人宗喀巴在他著名的论著《菩提道次第略论》中指示成佛修行的进阶,第一步从哪开始呢?从“念死”开始,宗喀巴认为念死是“摧坏一切烦恼恶业之锤”,“心执不死者,乃一切衰损之门;念死者,乃一切圆满之门也”。
那么,如何念死呢?第一,要时刻想到“定死”,就是任何人一定会死的,寿命只会减少不会增加;第二,要时刻想到死期是不定的,随时可能会死,就像佛陀所说“命在一呼一吸之间”;第三,要时刻想到死的时候你无法带走任何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帮助你,除了你内心的信念。因此,所谓念死,其实就是把死亡的意识融会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从而舍弃对于尘世种种利益的爱欲。
“向死而生”。这是一本书的名字,是一个让人喜乐的名字。对于死亡的觉知、思考,并不是一种悲观的终结,而是一种无限的开始,因着这种无限的开始,生命变得圆满,既不是悲观的,也不是那些祝福的话所营造起来的乐观,而只是喜乐,当下的喜乐。人类专注于现世的生活,刻意隐瞒死亡的真相,在我们成长的过程里,很长时间不能面对死亡,要么非常恐惧,要么觉得离自己非常遥远,是别人的事情。
我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因着祖母的去世,真切地感受到死亡与自己是如此紧密,是我自己生命内部必然发生的事情。而在几年后,亲眼目睹一个朋友永远地合上眼睛,那种震撼超过了一切的理论与说教,几乎是一种巨大的压力,驱使我自己去思考,去寻找出口。最初确实是一种哀伤的悲剧情怀,但接下来,却是更为巨大的解放,从现世生活的图景里解放出来,进入一个无限广阔的境地。
这种心理体验有点像失恋。刚刚失恋的时候,我们悲伤,但同时我们渐渐地发现,在我们所爱恋的对象之外,有更广大的天地,发现我们自己因为爱恋那个对象,而遗忘了更广大的欢乐,于是,失恋变成了一种解放。
最终的真相
夏天雨季的时候,佛陀会从天上回到人间。一位叫华色的比丘尼,为了第一个见到佛,摇身一变,成为一位转轮圣王(佛教里君王的概念,不是政治意义上的王),大家纷纷相让。结果这个比丘尼成为最先向佛礼拜的人。然而,佛却说:你不是第一个礼拜我的人,须菩提才是第一个礼拜我的人。大家在人群中并没有看到须菩提。须菩提其实并没有来到现场,他只是远远地观察,看到那么多人等待着佛的到来,他想到的是:眼前虽然气象盛大,但是,不可能长期持续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毁灭,一切都是无常的。佛陀认为这是观察到了诸法皆空,是真正看到了佛。
因此,佛陀问须菩提,是不是“可以身相见如来”须菩提当然回答:不可以。因为“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有一个重点是“见如来”,如来是佛陀的另一个称呼。但我觉得,“见如来”,并不完全是去见佛陀的意思,而是指“见到真相”,或“见到实在的本体”。可不可以身相见如来?意思是是否可以透过外在的形相来把握存在的真实体性?佛陀回答:不可以。因为他所说的身相,并非真正的身相。然后,他说了一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话,也是最彻底的一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一切的形相,都是虚妄的。你只有发现了一切的形相都是虚妄的,你才能见到如来,才能把握到那个真正的实在。这句话意味着,我们生活在假象之中,如果你要得到解脱,必须去寻求那个真相。满月宴会上那个说孩子会死的人,或者谷崎润一郎的小说里那位意识到美女也会排泄的男子,和一般人相比,已经看到了一部分的真相,然而,死亡也罢,排泄物也罢,都不是最终的真相,它们是低层次的真相。
《金刚经》里,佛陀说了最彻底的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那么,也就指出了最终的真相:
空。
什么最能束缚我们的心灵
死亡并非最终的真相,最终的真相是超越生死分别的,既非生,也非死,是“空”。如何把握那个最终的真相呢?金刚经里反复使用的一种句型透露了通向“空”的道路。《金刚经》
里反复使用一种肯定的同时又否定的句型,也有人称之为“三句义”,比如,“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等等。又如“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虽然只有两句,但实际上也是三句,只是省略了“是名身相”。这些句子如果按照字面上理解,好像很玄,比如“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如果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佛所说的解脱的智慧,其实并不是解脱的智慧,只是叫作解脱的智慧。
好像是语言游戏,佛陀用这样的句型,想要表示什么呢?想要我们领悟什么呢?其实,佛陀所要告诉我们的,是所有的“名相”都是一种假象,所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首先是所有的名相都是虚妄。或者说,人类生活的假象,首先是由人类发明的各种概念、名称组成的,这些名称、概念束缚了我们的心灵。因此,解脱的第一步,就是去掉名称、概念,去找寻被名称、概念遮蔽了的真实存在。
《金刚经》所昭示的,是不要被任何的概念、名称所束缚,这任何,包括佛所说的解脱法门,也只是一种说法,并非绝对的真理。绝对的真理在语言之外,在概念之外。因此,佛所说的解脱法门,只是一种方便的说法,姑且给它“解脱的法门”这样一个名称,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需要解脱的,当下就已经是解脱,因此,也就没有什么解脱的法门。
词语的本来面目
名称只是一个名称,但是,我们活在名称所构成的世界里。
有一座村庄,离王宫大约五由旬(古印度长度单位)的距离。村民每天为国王送水。日子久了,大家觉得很累,想要搬离这个村子。村长为了劝说大家留下来,就去请求国王,把五由旬改成三由旬,让村子离王宫近一点。国王同意了,大家又留了下来。有一个人说,距离还是原来的距离,改了有什么用。但大家还是相信三由旬比五由旬少了许多路,仍然为国王送水。
大家相信名称、概念,从名称、概念去认识世界。当我们见到一个人的时候,首先问他叫什么名字。弥兰陀王见到龙军,就问他的尊姓大名。龙军回答说,别人通过龙军这个名字知道我,然而,那只是一个名称、称呼、名字而已。通过这个名字,并不能掌握这个人。他进一步推导,何者是龙军呢?头发吗?身毛吗?指甲吗?……每一个器官都不是龙军。那么,是色、受、想、行、识吗?也不是。因此,龙军只是一个声音,并没有这样一个实体。然后,他问弥兰王是否乘车而来,弥兰王说是的。龙军就问什么是车?辕是车吗?轴是车吗?轮是车吗?都不是,那么,车是什么呢?
弥兰陀王有所领悟,说:基于辕、轴、轮等零件的组合而成为车的名称,基于头发、手脚、脑等的组合而成为龙军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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