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读不懂的日本人

第二天，高婷婷没来上班，听说到市里开会去了。

晨会上川岛部长说，小松先生到制造中心进行现场安全指导和检查，要求李三七和林忆君陪同。张哲端解脱了。他刚坐回座位，就迫不及待地跟邻座的张燕飞、郝左左聊起日本人来。

人事课下辖两个系，人事培训系和薪酬福利系。两个系的办公桌是面对面成一字形摆放的。当头横放的是课长的办公桌。课长两侧面对面坐的是两个系长。人事培训系这边依次坐着系长施予，员工关系担当钱叶、郝左左，培训担当张哲端，招聘担当张燕飞，绩效管理兼海外研修担当艾丫丫坐在这一排的最外边，紧邻过道。

“听说日本人不习惯我们中国的伙食，为什么？”

张哲端问张燕飞。张燕飞是他来东川山田面试认识的第一个人，所以让他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日本人的饮食比较清淡，清汤寡水的，哪像我们这里的伙食，油水足，味道重。刚来的日本人都受不了。你想想，肚子里清汤寡水惯了，突然抹上一层油，东西咋搁得住？吃下肚的食物像坐滑梯一样就滑出去了。”

张燕飞说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艾丫丫正在啃面包，立刻撅嘴拍打张燕飞：“说什么呢？人家在吃饭呢！”

“好，好，我不说了。”

张燕飞继续笑，不说话了。郝左左却接了话去：“你没瞧见国内采购课的山本课长吗？成天蔫不拉几的，都是油水给闹得。”

艾丫丫把面包往塑料口袋一塞，赌气嚷道：“不吃了不吃了，你们是成心呀！啊？”

“看来小日本也不容易，大老远地跑来，连个饭都吃不饱，的确有些可怜。”

“可怜？这帮鬼子值得可怜？你可真是个好人呀。蛇是善于伪装的，不值得同情。等适应了环境，你就知道蛇的本来面目是什么了。”

艾丫丫把地跺得咚咚响，骂道：“拉死狗日的才好呢！”

张燕飞拍拍艾丫丫，笑道：“丫丫桑（日语：小姐），人家山本招你惹你啦？这么心狠手辣的，可不像个淑女是不是？”

艾丫丫哼了哼，一副不屑的样子。郝左左有些不快了。

“亲爱的艾丫丫桑，淡定，一定要淡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如果你处在小日本的位置，说不定比他更厉害。难说呀，你这牛脾气。”

“日本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在骨子里瞧不起咱们中国人。”坐在张哲端对面的薪酬担当江嘉惠插话进来。江嘉惠是公司元老，建厂伊始就来了人事课，比高课长还早半年。她的话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

“而且呀，要是抓住了你什么把柄，鬼子就揪住你不放，连问5个‘为什么’，问得你张口结舌，无地自容。”

“这是山田的工作方法，凡事得问5W2H。说话得实事求是，别张口乱说。”施予纠正艾丫丫的话。施予52岁，与江嘉惠调过来的时间40相当，是农汽厂公认的劳动法专家。她做事严谨，少言寡语，轻易不开口说话，但每开口必掷地有声。

艾丫丫不服，却没找到反驳的理由，嘟哝道：“你是卡卡乐其哦（日语‘系长’音译），你说的都是对的……”

“这跟卡卡乐其哦不卡卡乐其哦没关系，你将心比心想想，人家也不容易。哪天把你派到一个又穷又落后的国家，一年半载都不让你回家，就算你挣再多的钱，给你再大的权，又有什么用呢？过几年等你们当了爹妈，你们就知道了。”

议论戛然而止。

张哲端以为到此为止了，没想到艾丫丫莫名地冒了一句：“汉奸。”

张燕飞、郝左左骂丫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施予没有生气，笑了笑：“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一直未发言的钱叶来了精神：“好呀好呀，施系长你讲，我们洗耳恭听。”

施予清了清嗓子讲道：

“那个时候，公司刚成立没多久。人员还很少，我们人事行政部总共不到二十人。元旦节前一天吧，竹内部长——嘉惠你还记得吗？

就是我们的第一任日方部长——邀请我们去他家做客，嘉惠你还有没有印象？我记得很清楚的。”

“你说在竹内家聚会的事儿，是吧？”江嘉惠点头，“还有印象。”

“那年元旦节，我们人事行政部在竹内家开PARTY。我们部门的人全部去了，一个都不少。竹内开心得不得了。为这顿饭，他把日本驻东川领事馆的日本厨师也请来了，忙碌了一个通宵，说是要做正宗的日本料理给我们尝尝。哎呀，好吃的东西太多了，摆放了几个大桌子，好多都叫不出名字来。吃饭的时候，竹内特意换了和服，拿出东京产的清酒和啤酒。我们没客气，就餐的时候，有的站着，有的跪坐着，有的盘腿坐着，什么姿势都有……”

“竹内很开心，我们也很高兴，抢着闹着要敬他的酒！”江嘉惠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元旦。

“竹内没多久就被我们灌醉了。”施系长不甘被江嘉惠抢了话，抬手示意江嘉惠住口。

“他把家里的音响打开，站在榻榻米上跳起舞来。后来，他把林忆君拉过去，一起蹦擦擦。最后，我们全体涌上前，跟着音乐乱跳。

你们想想看，会发生什么事？”

施予顿了顿，环视一圈，说道：

“当《樱花》音乐响起，竹内随着节奏唱起来：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空里，万里无云多明净，如同彩霞如白云，芬芳扑鼻多美丽，快来呀，快来呀，同去看樱花……竹内唱着唱着，就哭起来了。”

“就是，就是，他这一哭，把大家都吓住了。”江嘉惠忍不住又搭茬。

施予瞪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是竹内后来告诉我的，他说在中国的日本人，是听不得《樱花》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外表再强大的人，内心都有脆弱的地方，触摸不得的。”

“我也听说竹内是个好人，竹内是好人不等于日本人都是好人。

像竹内这样的日本人简直是凤毛麟角，太少了。”艾丫丫还在为自己辩解。

“叮——”电话铃声骤响，施予接了电话。放下电话后对郝左左说：

“曾部长叫我们马上到一楼会议室，赶快！”说着抓起一个笔记本，起身就往外疾走。

“什么事呀，这么急？”郝左左抓了一个小本跟了上去。

目送一老一少两个背影远去，江嘉惠和艾丫丫异口同声叫道：“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郝左左急匆匆回来，还没走到艾丫丫身边就高声嚷嚷：“钱叶，马上换上劳保鞋，跟我一起去车间！”

原来，昨天晚上8点，加班的员工都回家了。保安例行在厂区巡视，当走到焊接工序后面的设备维修车间时，车间里面走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工人，手上提着个塑料口袋。这个工人见有人过来，就往拐角上躲。保安发现其形迹可疑，喝令他站住，问他：“你手里提的是什么东西？”工人没回答，转身就跑。保安立即用步话机通知各个岗亭的值班保安。很快，这个工人就被抓住了。保安从他提的口袋里搜出一对旧的车载音响。工人承认自己叫王小帅，是设备维修课电工，刚从学校毕业，进公司不到一个月。他说音响是车间报废的，想拿回家研究、学习。问他是否跟系长打过招呼，王小帅说系长手机打不通。

“说的都是屁话！抓到了就说是研究、学习，没抓到呢？”艾丫丫率先发表评论，“财务部的保险柜，他咋不拿回去研究呢？”

“就算是报废，也是公司报废，也不能拿回家去呀，是吧？退一万步说，你要拿回去研究、学习，也需要跟系长带个招呼吧？没打招呼把东西拿回家，不叫偷叫什么？”钱叶学日语出身，刚毕业不久，没啥经验，给郝左左当学徒。

“就是，事实明摆着的，调查什么？有什么值得调查的？”

“现在听到的都只是保安的一面之词，得用事实说话。施系长到设备维修课去了。钱叶，走，我们去找王小帅谈。等调查结果出来了再说。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明白吗？”

郝左左和钱叶把王小帅叫到车间会议室。王小帅还是个孩子，身子单薄，头发乱蓬蓬的，脸呈青色，一看就知睡眠不足。他走进会议室，先是忸怩地低着头不停地把弄衣角，很紧张无助的样子。郝左左让他坐，他不坐，抬头看了眼左左，哀求道：“老师，我知道错了，请你们给我一次机会吧。”

郝左左劝王小帅坐下，让他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一遍。

王小帅磨蹭了半天，终于磕磕巴巴地开口：“我……我喜欢修……修理家用电器，听……听同事说那个柜子里有……有个旧音响，坏……坏了好……好些年了。我……我昨天下班我想……想起来，拿出来看……看了看，觉……觉得修好还可……可以用。我……我给组长打……打了电话的，可……可没打通。我……我刚出门就被保安逮……逮住了。老……老师，他……他们说……说我偷……偷东西，我……我没有偷，我……”

短短的几十个字，王小帅憋了好大的劲才吐完，脸憋得通红。他窸窸窣窣地掏出手机给郝左左看，通话记录里果然有组长的名字。郝左左启发了半天，王小帅再没吐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只好作罢。

郝左左和钱叶返回办公室。施予也回来了。两边调查了解的情况与保安反映的基本一致：王小帅未经允许擅自带走公司财物，未出大门就被保安抓住了，属盗窃行为。是否考虑在上报材料上注明王小帅给组长打电话这个细节，郝左左的意见和施系长存在分歧，最终是郝左左说服了施予：报上。

上午11点，公司赏罚委员会成员召开紧急会议。

听郝左左回来说，中日双方围绕着是否处罚王小帅争论得非常激烈。中方以东方振中为首，主张开除王小帅—偷盗音响，事情虽小但影响恶劣。“才出学校几天？地皮都还没踩熟，就开始偷东西，以后还了得？说不准哪天就把我们的车偷出去卖了呢。偷盗行为，无论东西价值大小，都该无条件予以开除！”

日方以中村为代表，反对开除王小帅，理由有四：

1．王桑才出校门，年纪尚小，如果处理不当会影响其一生的。

2．王桑拿的是废旧的音响。他不是拿去卖了换钱，而是拿去研究、学习。有这样好学的员工，我们应该鼓励他而不是打击他。

3．王桑事先给组长打了电话，说明他是想得到上司允许才拿走的，只是上司手机没打通而已，我们不能否定这个事实。

4．王桑拿走音响，即便有错也不能归咎于他。他进公司这段时间，人事课或我们的上司是否告诉过他这东西是不能带回家的？没有，那就是人事课和上司的责任。

人事课的责任不就是培训担当的责任吗？说来说去，居然是张哲端的责任？真是岂有此理！张哲端感到莫名愤恨：“中村简直是蛮不讲理！难不成他如此满嘴胡言也要怪人事课没把他教育好？”

张燕飞、艾丫丫、江嘉惠睁大三双好奇的眼睛，盯着郝左左，问：

“然后呢？”

“然后……”

郝左左故弄玄虚地眨巴着眼睛，停顿片刻说道：“还会有什么好事？乱成一锅粥了。刚开始，曾部长还有不同意见，建议处分是必要的，但开除就严重了，可以考虑通报批评。东方总经理不同意，中村部长也不同意。”

“再然后呢？”艾丫丫急迫地问。

郝左左被问急了，顶了一句：“你就希望双方打起来，你好看热闹，是不是？”

艾丫丫对郝左左的话不满，低声骂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参加个会嘛。”

张哲端见郝左左脸色突变，担心二人吵起来，赶紧找话把郝左左支开。“左左，大江总经理没表态吗？”

大家都知道，关键时候只有大江五四郎站出来，才能平息纷争。

“嗨，大江总经理表态还不如不表态，”郝左左吐了口气，显然不想跟艾丫丫僵下去。她学着大江的腔调说道：“大家别争了。我看这样吧，人事课下来再调查调查，把事情弄清楚再讨论，好不好？”

“还有什么需要再调查的？事情已经够清楚了。”涉世不深的钱叶直言不讳。

“调查调查，讨论讨论，研究研究，然后不了了之，这是东川山田的特色。”深谙东川山田管理之道的江嘉惠作总结陈词。

全课哑然。

日企管理心得

5W2H分析法又叫七何分析法，是日本人最推崇的工作方法之一。

5W2H即Why、what、when、where、who、how、howmuch。

下属做得不好，上司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培养指导下属是管理者的分内工作。工作出了差错，不是急着处罚员工，而是找出问题产生的根源，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日本人把员工所犯错误分过失和过错两种。前者为在遵循操作流程的前提下犯的错，后者是在未遵循操作流程的情况下犯的错。前者属行为不当，员工不会受到处罚；后者属故意违规，是严令禁止的，受处罚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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