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芳草萋萋喜相逢
【第二篇 双生花】
宴宴去哪里了?展存真的知道吗?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只是他和络雪,似乎都心照不宣地再也没有提起过宴宴,但是他们心中,都有一个宴宴。以后的日子是两个人的,继续着平平常常,无喜无悲。可是心里多的这个人,始终是在那里的,两个人怎么过,都毕竟和原来不一样,回不去了。
有时钿儿会忍不住想问络雪:“宴宴姑娘到底去哪里了?”可是看到络雪一脸的冰霜,就硬生生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只是,之后络雪再也不戴展存买的那支麒麟簪子了。
日子一日日地热了起来,一日,钿儿整理络雪的单衫时,被衣箱底层一个硬物扎了手,拿出来一看,是一支鹿簪子,宴宴的簪子。
钿儿愣住了,要不是这个簪子,她真的以为这个春天的故事只是一场梦而已。本来她想大声叫络雪的,后来突然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寒意,想了想,就不动声色地把簪子偷偷藏在了衣兜里。
日复一日,一转眼,又是春天了。赛赛的酒肆还是那么的热闹,尤其是春日的下午。只是这次,没了倚栏而笑的宴宴,经过了一年,那些华服少年也早就忘了去年春日那个明媚的女子,连二宝也忘了,早就不缠着赛赛念叨那位宴宴姑娘了。可是赛赛,还是时不时地端着女儿红,坐在去年展存和宴宴坐过的位置上。
展存却从未再来过,他心里明白,那抹桃红,再也不会在酒肆了,那抹桃红,已经永远留在他的胸口上。
自从那日展存醒来,宴宴失踪之后,他的胸口,就有一颗小小的桃红色朱砂痣,如一滴鲜血般,永恒地留在了他的身体里。有时候,在夜深人静时,展存也会轻轻地抚摸胸口,叫着宴宴的名字。而每到这个时候,假睡的络雪,便会又一阵刻骨的心痛,犹如那天,她站在展存房门口的那种心痛。
回想那一日,展存病了,宴宴闯进展宅,在展存床前陪夜。络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好,又依稀听到展存房里有笑声,更是按捺不住,起身出了房门。刚走到展存房门口,就听见展存告诉宴宴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络雪脑中一阵空白,没了知觉,直到又依稀地听到宴宴说自己是狐族的女子,可以换命,才被惊醒,脑海里不觉就有了个念头。
后来,络雪替换宴宴守夜的第一晚,她要帮展存去热鸡丝粥的时候,又不由得想到了宴宴。刚才她试探展存说要把宴宴娶过门,展存竟然同意了。
若是以前,她不会慌,她相信自己终归会赢,因为毕竟她是他的妻。可是这次,她没了这份自信,是展存的那句最重要的女子伤了她的心,还是宴宴的温顺让她有了一丝慌乱?
络雪一想到要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心中又是一阵刻骨的痛楚。
她爱她的丈夫,容不得别人分享,哪怕他死了,也容不得别人分享。和他同穴的仍然是自己,而且她赌定了宴宴是不会让展存死的,她是这么的爱展存,不惜用自己的永生去换……于是络雪一狠心,便在展存的粥里放了夹竹桃花粉。伤寒的病人,遇到夹竹桃花粉是没救的,络雪小心控制着用量,保证展存发病的那天,守夜的是宴宴,而不是她自己。
想到这里,络雪嘴角扬起了一丝冷笑,她赢了,死的果然是宴宴,活着的果然是展存。从此,再没人和她分享了,哪怕生活平平淡淡,但至少是完整的,都属于她的。
这是她要的,也是她所能有的最好的结局。
喜相逢,从相逢的一开始,便是一个喜剧,虽然是悲的过程,但是最后的结尾,还是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又过了一年,老夫人去世了,后院再无佛号响起,日益荒草丛生。
老夫人在弥留之际,想起了自己的年少时光,想起了一个红衫绿裙的女子。她颤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锦盒,想了想,交给了守在床前的钿儿,关照道:“好孩子,这屋里,你的心最好,你收着这个,帮我交给酒肆的掌柜赛赛。记住,别告诉旁人了。”
钿儿哭着收下了。老夫人喘息了一会儿,对钿儿说:“去吧,刚才的话记住了。等会儿把你家小姐叫进来。”
听到钿儿的呼唤,候在外面的络雪忙进屋里,来到老夫人床前。老夫人拉着络雪的手,轻声说道:“你也是个好孩子,只是心思太重了。相逢是喜,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可是有得必有失。失去的是什么,你暂时是不会明白的。以后,好好地和存儿过,若有什么问题,也别抱怨,这是你自个儿选的路。”
听了这番看似云里雾里的话,络雪只觉得背上一阵寒意,这个将死的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可以看穿一切。
老夫人又说:“出去吧,把存儿叫进来。”络雪这才一阵释然,飞奔似地逃了出去。
展存来到母亲床前,低低地跪着。老夫人幽幽地说道:“所谓相逢,是因为未了,而不能回头,是因为缘浅。孩子,你知道错了吗?”
展存低着头不说话,大滴大滴的冷汗涌了出来,把胸口上那颗桃红色的朱砂痣沁得冰凉。最后老夫人猛地一拉展存的手,说了句:“孩子,好好的,既然选了,就别后悔。”说完,最后一口气也散了。
展存扑在母亲身上大哭,这两年来,第一次将所有的眼泪都奔泻了出来……展家的丧事忙活了近一个月,等到一切照旧,都已经是深秋了。
一日,络雪理了理自己的妆匣,突然看到那支已经生了尘的麒麟簪子。
她像见了鬼似的一骇,立马把簪子丢在一边,身子晃了晃,几乎坐不稳。
钿儿忙上去扶住,问道:“小姐怎么啦?”
络雪看了看钿儿,脸色好些了,便把麒麟簪子递给了她,勉强一笑,说道:“钿儿,你跟了我这些年,也没给你置办什么像样的嫁妆,这个簪子就送你了,不枉我们姐妹一场。”
钿儿觉得有些蹊跷,但看了看络雪的脸色,不便推却,便收了起来。
回到自己屋里,钿儿拿出络雪给的簪子仔细看了看,比她常用的那些强多了,便满心欢喜地插在了头上。忽然心中一动,忙在床板下面拿出那支鹿簪子,比了比,叹了声:“一比,麒麟倒真还不如这个精巧。”
正要一并收起来,忽然,她瞥见了床下还有个锦盒,猛地想起了那日老夫人的话,心里忙说自己该死,这几日忙得将这事都忘了。她看看今日无事,便随便编个谎,向络雪请了假,急忙往酒肆走去。
已经是深秋了,寒风有些刺骨,酒肆里,也不如春天时热闹。二宝懒洋洋的,见钿儿进来也懒得招呼。
钿儿径直走向赛赛,心下大惑,“从未听说过赛掌柜和我们家有什么瓜葛。”
赛赛看着钿儿,有些眼生,但还是笑脸相迎:“姑娘要喝些什么?我们这有最好的女儿红。”
钿儿还了个礼,说道:“不必了,我是来送东西的。我们展家老夫人临终前关照有东西要给掌柜。”说罢,便拿出了那个锦盒。
赛赛脸色微变,拿起盒子,收在柜子下面,转头又换了副笑脸,对钿儿说:“谢谢姑娘了,难为你跑一趟,不喝点酒水再走?”
钿儿推说事忙,便要转身走。这时,她头上的簪子一晃,惹得二宝定睛一看,惊呼道:“这个不是宴宴姑娘的吗?”
赛赛听到这话,也仔细看了一下,笑了笑,说道:“看着是像,不过这个不是她那个,这个是麒麟,她那个是鹿的。”
钿儿也不多话,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对赛赛说道:“宴宴姑娘的那支簪子在我这。当时她一直来你这喝酒,你们也算旧相识了,我就把那支簪子送给掌柜吧,只是,你千万别告诉我家小姐啊。”
赛赛点点头,吩咐二宝照顾店里,便跟着钿儿去了展宅,拿了那个鹿簪子,暗暗叹息一声,仔细收了,又回酒肆去了。
不知不觉间,日子过了十年。钿儿七年前嫁给了平安,小两口倒也和乐。展家却搬家走了,只留钿儿和平安两个看着旧园子。一日日,原来的展宅疏于打理,花草都破败了,倒是那桃花还是一年年的开得仍旧旺。
又过了许多年,钿儿也老了,她和平安虽然也会吵吵嘴,但更多的日子,是老两口相伴着在门口晒太阳。偶尔,她也会拿出麒麟簪子摸摸,心里想着小姐怎么样了。
自从那日少爷忽地说要搬家开始,她就再没见过小姐。当时小姐哭得像个泪人似的,非要带上她,可是少爷执意不让,她也就只能留下了。不过,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姐估计也早就不在了。
难得她也会想起宴宴,到底最后哪去了呢?不过,随着时间流逝,这个问题,她也懒得去想了。
一日,平安和钿儿又在冬日的太阳里话家常。平安忽然对钿儿说:“那日啊,我在旧园门口看到个人,和年轻时的少爷是一模一样,你说会不会是少爷的孙子啊?”
钿儿忙说:“说不准的呢,这些年小姐少爷连个信都没有,你怎么不上去问问啊?”
平安咳嗽了几声,说道:“我想上去,可是老了腿脚不方便,眼也花了,一转眼的工夫,人就没影了。”
钿儿想了想,说道:“老头子啊,估计是你老了,眼花了吧。”
平安也接口道:“是啊,我就纳闷呢,哪有这么像的啊,八成是我看错了。”
看着太阳快下山了,老两口就回屋去了。
其实,平安并没有眼花,因为那个白衣翩翩的公子的胸口,有着一颗桃红的朱砂痣。
这是宴宴给展存最后的纪念,这颗桃红色的朱砂痣,是他们下一世相互寻找的标记。可是,就连这份来生之约的承诺,展存也兑现不了了。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了生老病死,没有了轮回,更没有了来世。因为,他是永生的。
那日,在络雪下毒之前,老夫人便暗示他注意那碗蛋花粥,所以他故意支开络雪,偷偷把粥倒了。那日,宴宴告诉他,她可以帮他换命,其实这只是一半。很小的时候,他曾问过母亲,狐族换命的传说是不是真的。母亲一愣,凝神想了很久,方告诉他:“是真的,但是病人康复只是这个传说的一半,而另一半,如果是正常人与狐族换命,便可以永生。”小时候,他有些疑惑母亲怎么知道这么多,也没放在心上,可是直到宴宴说起换命,他才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展存一直坚信他是爱宴宴的,至少有一刻,他是爱宴宴的。
他一次次地想坐起身,想说一句自己病好了,然后迎娶宴宴,和她厮守一生,可是,他始终没有。一次次,他总是借口自己是一念之差。可毕竟是差了,在他心里,终究宴宴的分量也许很重,但永远比不上他自己。
喜相逢,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对于展存,他得到了永生。
络雪怎么样了,没人知道。络雪的母亲早就失了宠,她的父亲因为子女众多,而且络雪毕竟又是个女儿,远嫁了也就再没过问。如今,钿儿也许是最后一个记得络雪的人了,当然,也许还有展存。
又过了许多年,钿儿和平安也相继离世了,世上再无人记得络雪。直到有一日,平安的子孙没落了,为了过冬添些棉衣,不得不在家门口摆个摊,卖些祖上的家产。一日,他们找出了钿儿留下的麒麟簪子——曾经,这是络雪的簪子。
这时,走过一个穿着红衣绿裙的女子,扫了眼地摊上的这些零碎物什。
忽然,她惊叹道:“咦,这是……”说罢,便拿起簪子,说道:“这个多少钱?”摊子前面黄肌瘦的中年汉子怯怯地说了个数,她也不还价,扔下银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里。
这一年的冬天,狐族女子又陆续回山过冬了。她们只喜欢人间的春日,而冬天,她们则喜欢窝在山洞里,暖暖的,相互讲些人间的故事。这次,赛赛带回了一对簪子和一个锦盒。这对簪子一个是鹿,一个是麒麟。而那锦盒,她却许久没有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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