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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毕业了(1)

小说: 活不明白      作者:孙睿

1

一切都始于夏天。

我对夏天有着特殊的感情,不仅因为可以看到撅着屁股蹲在路边吃麻辣烫的姑娘露出五颜六色的内裤和或深或浅的乳沟,更因为我的每次生活变革都是从一个夏天开始到另一个夏天结束的。

十六年前的夏天,我离开可以听阿姨讲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与小姑娘睡一张床,午睡后人手一个苹果或大白兔奶糖的幼儿园,进入了名为“学校”的地方,自此开始了长达十六年之久的学生生活,先后就读于北京某小学、某初中、某高中,某大学,然后在夏天毕业,没有按事情理应发展的那样,就职于北京某公司,却待业在家,蜗居在北京的某个角落,生活着。

2

那年夏天,我毕业了。毕业即失业,工作没找到完全在意料之中,上学的时候,我除了参加学校的文学社,看了四年《素女经》、《荤男传》之类的油印小册子,再就是于现实与理想中晃荡了四年。

论文答辩通过后,我们一身轻松,等待离校前最后几日度过,像癌症晚期病人等待余下日子结束一样,有人企盼时间尽快结束,有人希望时间停住脚步,这个时候大家都想开了,开始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毕业典礼的头天晚上,我和老歪还有刘子去喝大酒,做好了不烂醉不归的准备,为此刘子还从家拿来他爸的“海王金樽”。老歪和刘子是我的同班同学。

老歪不姓老也不叫歪,只因他射门时皮球既不高出横梁,又不偏离立柱,而是飞向边线出了界,歪得厉害,没一次不这样的,故得“老歪”称号。他踢球还有一个特点,拿球后不管离球门多远,都拔腿就射,大学四年里踢过几百场球,从没见过他盘带和传球。

刘子这个名字不是绰号,是他爸给起的。他爸是个酒鬼,他妈生他那天,他爸正准备喝第二瓶“二锅头”,被邻居从酒馆揪去医院,路上还迷迷瞪瞪地问人家,你丫揪我干嘛。邻居说你媳妇快生了,赶紧瞧瞧去。他爸疑惑地说,怎么又升了,上个月不是才升的科长嘛,再升就是副处了。邻居说,想什么呢你,这回你媳妇生的是孩子。孩子?他爸一时转不过弯来,我没有孩子呀?所以你媳妇才给你生了一个,邻居说,再这么磨磨蹭蹭的,你儿子可就满月了。

他爸赶到医院的时候,刘子已经出世,还没有名字,护士说你是孩子他爸吧,赶紧给你儿子取个名字。他爸就做出冥思苦想状,然后特有学问地说,这小兔崽子是我们刘家的儿子,就叫他刘子吧。

刘子妈为了生他,声嘶力竭了两个多小时,此刻已经安静地睡了。取名一事他爸也没和他妈讨论,就擅自做了主。相信如果他妈醒着的话,流产也不会同意这个名字的。

护士“噗哧”一笑,随手将“刘子”写在婴儿手册上。

第二天他爸酒醒了后,为名字的事儿还骂过街:操得累,谁这么没文化,起他妈这么个名字。

3

大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老歪放下第六瓶啤酒,说他想找个“鸡”。这六瓶啤酒对老歪恰到好处,并没有因此而神志不清、倒头便睡,却酒壮怂人胆,道出了多年的心愿。

这些年老歪可憋得够呛,凡是看得过去的女生他就追,事先也不打听好人家是否有主儿,因为这事儿我和刘子没少帮老歪和人动手。

老歪什么姑娘都喜欢并不是花心,只是不知道该喜欢谁,他只想找一个终身伴侣,然后好好待人家,可是找来找去,总不能如愿,多数是人家看不上老歪,也有个别对老歪有意,他却看不上,这样的女生看了就让人做噩梦,她们对谁都有意思,破罐破摔,想趁着自己正当年赶紧嫁出去。

老歪磕姑娘不像公子王孙那样明目张胆,提笼架鸟,叼着牙签,嘬着牙花子,后面跟俩打手,他则含蓄内敛,时不时拉着自己追逐的女孩去欣赏高雅艺术。

我、刘子、老歪,三人都酷爱弹吉他,其中老歪弹得最好,但是没有人愿意听他弹琴,因为他演奏的都是古典曲目,老歪做不到与时俱进,凡是非现代的,无论多腐朽、多枯燥,他都喜欢,与大众的审美取向背道而驰。当时老歪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还引以为荣地带着女孩去音乐厅聆听海顿D大调第73“狩猎”交响曲,女孩听着听着睡着了,老歪却完全沉浸在古典艺术氛围之中,女孩一觉醒来,发现音乐会已经结束,大厅内只剩下保洁员正打扫卫生,而老歪依旧陶醉于余音缭绕中,难以自拔。

回学校的路上,路过音像店,女孩说进去看看,老歪就陪着进去了,结果令老歪大失所望。现在的女孩怎么都这么没品位,啥玩意媚俗,她们就喜欢啥,买盘周杰伦的磁带,高兴得什么似的,老歪说。

回来后老歪给我们讲了这件事儿,我感觉他不是在谈恋爱,更像是教育子女,陶冶其情操,多学一门特长,但结果往往是孩子学无所成,监督他们的父母却丰富了自己的艺术细胞。

许多女孩认为老歪深不可测,对他敬仰万分,其实他肚子里有多少油水我们了如指掌,他也知道自己究竟几斤几两,所以,每次同女孩约会前都会背着书包去图书馆备课,以便一会儿在女孩面前口若悬河,满腹经纶,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但老歪总是在因为一时懒惰而没有提前准备的时候露出马脚,使得女生对他失去兴趣,快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4

六瓶酒让我和刘子一致认为老歪喝高了,产生不正当想法在所难免,但本质上还是个好同志。

高了,你一定喝高了,刘子不相信老歪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是认真的,真想……老歪点上一根烟,对我和刘子正干巴巴地望着他熟视无睹,兀自吧唧吧唧地嘬起来。

老歪好嘬两口烟就像李白爱咂几口酒。李白斗酒诗百篇,老歪做题靠好烟。大学时期这句话在我们中间广为流传,谁有不会的作业题都去找老歪答疑,捎带手拿根好烟,老歪保准帮他攻克难关,好在作业的题目不很复杂,只需一根“都宝”即可搞定,即便再难点儿,“红塔山”也足矣。

马上就要毕业了,老歪没有了做题的机会,但还要时不时地抽上两口,因为他过惯了每天一包烟,赛过活神仙的日子,不抽就心里发痒,浑身不自在。

老歪抽了几口,然后把过滤嘴已被含得湿漉漉的那半截烟递给我们:就剩这一根了。

刘子接过烟,从过滤嘴中挤出两滴口水后叼在嘴中,问老歪:想找个什么样的?

老歪难为情地说:看着来一个就行。

有啥不好意思的,刘子以过来人的口吻说,一会儿你还要上呢。

我说:要不你俩各找一个,买二送一,搭我一个,有难同当嘛,看着你们堕落我余心不忍。

这个时候老歪还是处男,并非他冰清玉洁,只是始终缺少女孩肯为他献身的运气和值得让她们相信的东西。女孩子不失身给老歪,是因为她们不想委身于像老歪这样的人,这说明老歪留给人的印象不好,但他还是处男的这件事情恰恰说明他的本质是好的,如果来个霸王硬上弓,除了练柔道的体育女生,哪个女孩拦得住。虽然老歪现在还是处男,但在这个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社会,也许过了今晚,他就将告别处男时代。

老歪此举一定是深受前两天刚看的电影《美国派》的影响,资本主义腐朽颓靡的道德观已经潜移默化在老歪日常行为之中。

刘子建议老歪:劝你找个身强体壮、没有疾病的。

可是她有没有病我只有找了以后才知道,老歪说。

那就俗点儿,找一个外表漂亮,也甭管她的内心世界光明还是阴暗了,我说。

刘子又说:她还得身怀绝技,要么品竹调丝、吹弹歌舞样样精湛,要么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而且业务水平一定要高,最好能有点儿文化,英语达到国家六级水平。

老歪说:那倒不用,四级就够,或者有个大专毕业证。

你要找的是极品鸡,兜里那点儿钱结了酒账就不剩什么了,还是安分守己,照着工薪阶层的标准随便来一个吧,我说。

老歪似乎故意做给我看,从兜里掏出一摞百元人民币说:行,那就这么定了,找就找个精品,我也潇洒一把。

后来才知道,这些钱是老歪在大学四年里拿到的各种奖学金,敛巴敛巴得有五千多。

5

这种事儿我们仨谁也没有经历过,之前只是道听途说某些藏污纳垢之地,刘子想到了在报纸上看到的那条被称为“发廊一条街”的地方,据说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该街边便站满花枝乱颤的风尘女子,个个搔首弄姿,婀娜百态,让过往者神魂颠倒。后半夜一过,那些女子便飞饿扑火一般扑向无论徒步行走,还是开着汽车的过路人,用打了硅胶的胸脯蹭得你头皮发痒,不含而立。

老歪听后意乱情迷地楸起我和刘子,说别喝了,抓紧时间。然后出饭馆拦了一辆夏利,直奔发廊一条街。

发廊的诞生,在解决了中国人理发难,理好发更难的同时,圆了中国部分好吃懒做的女性轻松致富的美梦,并搞活了地方经济,加快资金周转,丰富了市民的夜生活,省得吃完饭就上自己家的床睡觉,又使得警察的工作不仅局限于抓小偷、打击车匪路霸等兴味索然的工作上。

我们一行三人驱车赶到目的地,皎洁的月光笼罩着发廊一条街,路边停着京A、京E牌子的汽车若干,却不见传说中的女子,细心再看,只见街边发廊家家灯火通明,里面端坐着轻纱薄袜女子无数,正含情脉脉地向我们投来暧昧的目光。由于是天气热的原因,她们都躲进了空调房。店门口数十年如一日地挂着大得出奇的胸罩和小得可怜的粉红色内裤,比“倩女幽魂洗头房”、“难忘今宵美发厅”等招牌还引人注目,那些花红柳绿的内衣内裤张挂统一,正步伐整齐地在晚风中摇摆,好似每逢节假日北京家家户户门口挂的国旗一般。

老歪决定货比三家再做定夺,我和刘子跟随他,挨家溜达,挨户观察。街道越走越深,发廊陈设也越来越简单,先还是刀子剪子吹风机洗头水一应俱全,到了最后,索性只剩一水龙头、一镜子、一沙发、一单人床、一女子而已。

已经到了街道尽头,在温暖的夜色中,发廊中的女子在向我们招手,好像相识多年的老友。只因我们多看了几眼,那女子便摇臀摆腚走出来:大哥,进来吧。

老歪上前一步:小姐,认错人了吧,我们是第一回来,再说了,怎么看你都比我们大,没必要叫大哥,我们大学还没毕业呢。

那女子说,小女子年方二九,大哥看我老成,是因我饱经沧桑,过早体验了社会冷暖的缘故。大哥,您是洗头还是按摩。

老歪一本正经:我理发。

那女子说,我们这里没有大工,只有小工,不理发,只洗头按摩。

老歪不苟言笑道,那就按摩吧。

那女子说,按摩过后还有更放松的服务,我们的办业宗旨是让您乘兴而来,满意而去,给您宾至如归之感,本着顾客至上的原则,大哥要不要试一试,保质保量。

老歪说,好啊,怎么消费。

那女子说,刚才听大哥说还在上学,我们这里对学生八折优惠。

老歪说,那好。然后转向我和刘子:别走远,帮我照看着。

那女子说,今天真不凑巧,姐妹们有外卖,两位大哥就坐屋里翻翻画册吧。说完拿出一摞男男女女的写真集,摆在我和刘子面前,然后挽了老歪的胳膊说,大哥,随我来。老歪双眼迷离,春心荡漾,随她向发廊里间的小黑屋去也。

快进去的时候,老歪回头对我和刘子说,我去去就来。一副大义凛然、临危不惧的气概。

只听那女子在里屋问老歪:看大哥的神态,好像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老歪皮带扣一响说,常客了。

我知道老歪不想告诉那女子自己的第一次给了她,否则非把她乐得屁颠屁颠的。

6

接下来的一幕因梦醒而没能上演。原来,我们仨在赶往发廊一条街的路上,醉倒于路边,露宿街头一宿。

倒下之前,老歪指着远处喊道,快看,那栋楼在动。

我和刘子顺着老歪所指方向看去,果不其然,一栋二层的楼在缓缓移动。刘子说,操得累,这栋楼怎么这么长呀。就在我们眨眼的工夫,那栋楼不见了,我不禁感叹,太他妈神了,整栋楼都消失了!然后我们仨相继倒在路边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几乎同一时间睁开眼睛,看着同一个方向异口同声道,我操,那栋楼又出现了。

这时,一个扫街的清洁女工说,没事儿吧你们,那是去天津的双层旅游车。

我们抬头看了看身边的公车站牌,北京站东口。原来如此。

这时刘子的手机响了,他媳妇陈希打来的。陈希在电话里怒不可遏地喊着:死哪儿去了,赶紧回学校,毕业典礼马上就开始了。

7

毕业典礼上,我光着膀子穿着租来的学士服,露出一片没长毛的胸膛,掺杂在领取毕业证书的学生队伍中。

我捧着印章未干的毕业证反复端详,四年呀,就这么一张B5的破纸,居然让我费尽心机,考试作弊,偷梁换柱,请客送礼,真不理解身边的同学为何那般对它爱不释手。

在党委书记为毕业生赠送了长达30分钟的前途似锦的祝福后,毕业典礼进入最后一项内容——学校为毕业生安排了主题为“让青春伴着理想奋飞”的活动,内容是我们把各自的理想写在一张卡片上面,将其与气球拴在一起,亲手放飞,当然了,气球都是学校买来的。

那些写在纸上的理想也是五花八门,有人想达官显贵,有人想钱多得下辈子也花不完,有人想多结几次婚,有人想安全房事365天无事故,有人想灰指甲快些好,一个没毕业的同学留言:同学们,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事儿……

当然,理想只是理想,一年后,一个立志在IT业大展宏图的同学,落魄去了中关村卖盗版盘。

8

上届毕业生也有过类似的活动,当时学校发给每人一块刻着自己名字的雨花石留做纪念。然而,离校的头天晚上,他们纷纷将石头向食堂、图书馆、教学楼砸去。他们压抑——上了四年学,什么都没学到不说,许多人还找不到工作。第二天,当学校领导发现校园已被石头和碎玻璃渣铺满的时候,毕业生们早已带着没有发泄完全的愤恨离开了学校。

毕业前的心情是复杂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难免做出有失理智的事情,加之又是盛夏季节,欲望汹涌澎湃,所以,除了那些小石头和碎玻璃外,校园的每个或隐蔽或较暴露的角落里又出现了五彩缤纷、大小不一的避孕套。

虽然去年的雨花石换成了今年的气球,却没能改变校园再次一片狼藉的场面,这届毕业生在离校前夜摔了不少酒瓶,有燕京,也有红星二锅头。

9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跟老歪陪着刘子去买英语六级证书,明天刘子有个面试,外企,老板没别的要求,只要过了六级,一切都好办。

刘子买假六级证也是被逼无奈,眼看着再读四年也无法毕业的同学已经凭借假毕业证上了班,才想此下策。他又何尝不想弄个真六级证。半年前,考六级的时候,刘子和我各找了一个枪手,监考老师恰好是系主任。考试开始前,主任巡视考场,走到枪手A,也就是代刘子考试的那个人跟前,问道:“你叫刘子呀?”

“对,我是。”枪手A故作镇静。

“刘子是你?”主任又问。

“没错,是我。我是刘子”枪手A不慌不忙。

主任斜楞着眼睛看着他说:“我他妈是刘子老师,我还不知道刘子长什么德行,你给我出来。”说完,将枪手A拽出考场。

枪手B,也就是替我考试的那个人,见情况不妙,便弃窗而逃,还好,考场设在二层,没出人命。

后来主任以我为榜样,教导刘子:“你学学人家倪蒙,虽然没有复习好,但宁可缺考,也不玩投机取巧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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