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师长之死(2)

作为一代名将，戴安澜深深地知道，此刻，他的部下已成疲惫之师，已丧失当初的精锐和锋芒，日军此番伏击，必下了巨大的决心，与其苟且生死，不如冲锋在前。

戴安澜找过纸笔，“唰唰”地写起字来，不一会儿，他抬起头，拿着手里的纸张，说道：“这是我戴某的遗嘱。戴某今日立下遗嘱，如果本师长战死，以副师长代之，副师长战死，参谋长代之，团长战死，营长代之，以此类推，各级皆然！”

听到这里，所有战士不禁为之一振。这分明是下了必死的决心啊。

戴安澜揣上遗嘱，迎着日军用机关枪、步枪和炮火交叉组织的密集火网，与数千名中国士兵义无反顾地端着刺刀冲了上去。

警卫连长马雄兵喊道：“冲啊，保护师长！”

戴安澜返身，用枪口指着马雄兵道：“现在的任务是消灭日本鬼子，突围出去！谁敢再保护我，必将死于我的枪口之下！”

见师长如此壮举，每个战士的心头都是为之一振，纷纷冲锋陷阵，喊叫着，个个奋勇杀敌，不顾一切地朝前冲去。

副营长赵发磊率领一队人马，冲在最前面。日本鬼子以逸待劳，据险伏击，200师伤亡惨重。更要命的是，戴安澜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敌人的包围圈。

四周的枪炮声响个不停，戴安澜心想，也罢，自己纵横疆场，没想到到头来却死在敌人的乱枪之下，只是在死之前没多杀几个鬼子，让他感到一丝遗憾。

正在这时候，赵发磊率队冲过来，对戴安澜说道：“师座，你赶紧撤，我来掩护！”

戴安澜怒气冲冲地道：“笑话！我戴安澜什么时候让别人来掩护过！”

赵发磊焦急地道：“师座，都啥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你现在必须马上撤离——”

说完，他一马当先，率队朝敌人冲了过去。

警卫连长马雄兵在一旁说道：“师座，赶紧走吧！”

戴安澜轻蔑地道：“哼，刚才那小子叫啥名字？”

赵发磊扭头对戴安澜喊道：“我叫中国远征军，今日为国而死，死而无憾，师座不必挂念！走吧……”

马雄兵凑过来说道：“刚才那人是副营长赵发磊。”

戴安澜说道：“哼，人家一个副营长尚且知道冲锋陷阵，我怎能窝在这里？”

马雄兵急了，跑过来架着戴安澜就要朝丛林里撤退，被戴安澜一个耳刮子打得眼里直冒金星：“你他妈的再敢让老子走，老子立马毙了你！”

见此情景，马雄兵也只好加入激战的队伍。

“战友们！今日为国成仁的时机到了，不怕死的跟我冲！”戴安澜喊着，直起腰来，跟在马雄兵后面，连连朝高处的敌人射击。

戴安澜的精神感动了每一个战士，他们无一人退却，争先恐后，纷纷想要冲在师长的前面去。就算不能多杀两个日本鬼子，能为师长挡子弹也好啊。

战士们杀红了眼。有冲在最前面的，已抽出刺刀，展开了肉搏战。忽然，一梭机枪子弹朝戴安澜射了过来，师长来不及躲避，腹部中弹，倒地不起。

“师座！师座！”马雄兵一个跳跃，落在师长的身前，抬头喊道，“来人，抬师长走！”

七八个战士走过来，抬起已躺在地上血流如注的戴安澜，从枪林弹雨中强行冲破一个缺口，再次隐入了丛林。

赵发磊见师长受伤，更是杀红了眼，冲在最前面，他只希望，自己的每一次射击，都能为师长的撤离多留出宝贵的时间，哪怕是一秒钟也好。

敌人的机枪再次响起，赵发磊胸部中弹，倒在了地上。紧随其后的丁一兵叫来两个战士，抬着副营长，迅速地朝丛林深处撤退。

终于，远征军避开了敌人的火力网。赵发磊身中数弹，血流如注。

丁一兵哭喊道：“救护兵！救护兵！”

然而，此刻仅剩下的几个救护兵，已忙着抢救师长戴安澜去了。

赵发磊伸出一双血淋淋的大手，抚摸着丁一兵的头，说道：“小子……大哥不能陪你走啦……”

丁一兵呜呜地大哭起来：“赵大哥，你会没事儿的……”

赵发磊摇了摇头，强忍着疼痛，对丁一兵说道：“小兄弟……大哥求你一件事……”

丁一兵抹了抹眼泪，说道：“说吧，赵大哥！”

赵发磊说道：“你拿出纸和笔来……帮我写一封信……”

丁一兵很快照做了，赵发磊说道：“我不识字，我说，你跟着写……”

赵发磊说完了，丁一兵也就写完了。

丁一兵颤抖着声音问道：“赵大哥……我到哪里去找你的群英妹子？”

赵发磊说道：‘“你不是认识她么？就是前段时间，我们还一起行军呢……后来……她掉队了……”

丁一兵点了点头：“好，我一定替你转交给她……”

赵发磊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笺，又接过笔，在信的末尾，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鲜红的血迹，浸透了信笺。做完这一切，赵发磊这才闭上了眼睛。

从此丁一兵就揣着那封鲜血写就的遗书，踏上了归途。

师长戴安澜在经过一番抢救之后，总算暂时地挽留住了性命。

李胜华和几个女兵听完这背后的故事，都被师长的壮举感动了。尤其是杜群英，在听完赵发磊临死前给自己写遗书的故事时，更是哭得跟一个泪人儿似的。

直到现在，李胜华才知道，在他和几个女兵掉队的时候，远征军主力部队竟然与日军伏击部队遭遇，双方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而李胜华和几个女兵，因为掉队，侥幸逃过了这次战斗。杨金芳在溪水边被日寇鬼谷****时，就是戴安澜率领的主力部队与日寇发生交火的时刻。

鬼谷等几个日本鬼子，其实也是掉队的。

当时李胜华就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在这丛林深处，竟然与日本鬼子遭遇，事实上，大股部队正在与戴安澜的部队激烈交战！

此刻，听到了事情原委的李胜华不禁感到一阵后悔，倘若自己不掉队，他就一定能杀死更多的鬼子了！

和大部队会师的第一个晚上，李胜华睡得特别香甜。有了大部队，至少，在心理上感觉安全多了。

队伍继续向前。

102.气壮山河

虽然经历了一场意想不到的伏击，但是，整个队伍的士气，明显比以前高涨了。

这群衣衫褴褛、饱经战乱之苦的战士，尽管肚皮饥饿，但他们依然信心十足。因为有师长在鼓励着他们，师长在，队伍的灵魂就在。

师长面对敌人时挺身而出、身先士卒的场景，凡是亲眼目睹过的战士，无不为之动容。即使没有亲见，听到其他战士讲起当时惨烈的情景，每一个战士都在内心深处，开始由衷地佩服起师长来。

李胜华带领几个女兵，紧跟在师长的后面。警卫连长马雄兵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望了望远处苍茫的群山，喃喃自语道：“这鬼地方！要是能有点吃的就好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胜华靠上去，问道：“你是想要荤的还是素的？”

马雄兵看了看李胜华，撇了撇嘴，道：“笑话！当然是荤的最好！”

李胜华说道：“要荤的好办，你如果要素的，那才是真的不好办了。”

马雄兵瞪大了眼睛看着李胜华：“哟嗬，瞧你那口气，你有荤的？你以为你这100多斤肉能算荤的？”

李胜华笑着说道：“我这肉不好吃，油水都没有，有啥好吃的？不过呀，要是我能弄到荤的，你奖励我啥？”

马雄兵停下来，一把拉住李胜华的袖口，认真地说道：“我说真的，你要是有吃的，这会儿就能救师长的命！你说说，这功劳还能小得了吗？你救了师长的命，师长至少得将你连升三级！”

李胜华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我不要升官，我呀，只想要师长的一幅字。”

马雄兵不解地问道：“一幅字？你什么意思？”

李胜华说道：“我早听说师长会写诗呢，想请他给我留一首诗。”

马雄兵哈哈大笑起来：“你就为这个？不过你说了这么多，那荤的在哪里？”

李胜华这才停住脚步，将背上的一个大包裹“嘭”放在地上，指了指包袱，说道：“这就是！”

马雄兵半信半疑地打开口袋，里面那毛茸茸的野狼的尸体把他吓了一大跳，待他看清楚那是野狼的尸体时，顿时来了兴致：“这东西好哇！”

说完，提着包裹，蹬蹬几步赶上师长戴安澜，向他喊道：“师长，有吃的了，有吃的了！”

担架停住，戴安澜欠身一看，无力地问道：“这是啥？”

马雄兵高兴地说道：“野狼！刚打死没两天，还新鲜着呢！”

戴安澜问道：“这东西哪来的？”

马雄兵回头看了看紧随其后的李胜华，说道：“连长李胜华打的。”

于是，李胜华就把如何掉队、如何带领女兵、如何打狼的故事，给师长戴安澜讲了一遍。

戴安澜轻轻地吐了口气，说道：“不容易啊……这些狼，你们赶紧收拾了吧。”

马雄兵连连点头：“好好。”

戴安澜接着说道：“把狼收拾了，给那些伤病员和身体虚弱的战士们吃，尤其是女兵们，要特别照顾好，她们比我们更不容易。”

马雄兵愣住了：“这……师座，您就是伤病员啊，等会儿啊，我给你弄一大碗来。”

戴安澜无力地笑了笑，摆了摆手：“我就用不着了，留着给有需要的战友吧！”

马雄兵的眼眶红了，他说道：“这可是连长想用你的诗来换的食物呢！”

戴安澜不解地问道：“我的诗？啥意思？”

马雄兵说道：“这连长听说您会写诗，就想用这两头狼，来换您的一首诗。”

戴安澜听到这里，忍不住会心地笑了，他扭着头，问李胜华道：“你也喜欢诗？”

李胜华红着脸，说道：“报告师座，我只是喜欢您的诗。”

戴安澜来了兴致，扬着两道浓眉问道：“哦？”

李胜华说道：“我们都能唱您写的歌《战场行》。”

说完，李胜华笑声地哼唱起来：“弟兄们，向前走！弟兄们，向前走！五千年历史的责任，已落在我们的肩头，已落在我们的肩头……”

不知什么时候，李胜华一个人的歌声，渐渐地汇集成了百十人的歌声、千百人的歌声，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先是很小声的哼唱，不久，这声音越来越雄壮，越来越有力：“……日本强盗要灭亡我们的国家，奴役我们的民族。我们不愿做亡国奴，我们不愿做亡国奴。只有誓死奋斗，只有誓死奋斗，只有誓死奋斗……”

这歌声久久地回荡在丛林上空，直冲云霄，气壮山河。振奋人心的歌声，让不少人泪流满面。他们为自己的悲惨处境流泪，为自己经历的苦难流泪。

就是这样一群衣衫褴褛、如野人一般的士兵，在擦干眼泪之后，还得继续朝前走。是的，朝前走，不停步，走回中国。

戴安澜拿过纸笔，对李胜华说道：“我给你写一首诗吧，这首诗是我第一次在缅甸作战的时候写的，现在重抄一遍。”

说完，戴安澜在纸上“唰唰”地写起来：“万里旌旗耀眼开，王师出境岛夷摧。扬鞭遥指花如许，诸葛前身今又来。策马奔车走八荒，远征功业迈秦皇。澄清宇宙安黎庶，先挽长弓射夕阳。”

写完之后，他郑重地在诗歌的末尾，写上“戴安澜”三个字。

李胜华接过师长亲笔写就的诗，如获至宝，小心地将它揣在了怀里。

103.马革裹尸

队伍继续朝北。

这天上午，戴安澜拿过一张地图，对着地图仔细看了看，又指了指前方的山头，说道：“沿着这条山脊，一直朝北，我们就能走出缅甸，走出这片丛林，走回国门了。”

戴安澜在给战士们不停鼓劲加油的同时，他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刚受伤的那两天，他连水都喝不下。

队伍里的药品奇缺，战士们只得找来他们所知道的土方、草药之类的东西，敷在师长的伤口上。由于机枪子弹威力太猛，他的腹部被射穿了一个大窟窿，肠子都流出来了，师长只好忍痛将肠子给硬塞回腹腔去。

看着尊敬的师长忍受病痛的折磨，仅存的2000多个战士竟然无计可施了。

1942年5月26日，队伍来到缅甸北部一个叫茅邦的客钦山寨，停下来休息。

警卫连长马雄兵找到当地的村民，好不容易才讨要到了一碗小米粥，他兴冲冲地端给师长。师长今天的精神似乎格外好，不但脸上有了笑意，竟然还下地走了几步，喝了半碗小米粥。

师长扶着山寨的土墙根，望着远方苍茫的群山，眼睛里放射出喜悦的光芒，“我就不相信走不出这野人山！”

马雄兵找村民借来一把椅子，让师长坐下。

谁知这时候，意外发生了——师长在坐下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屁股却没有挨着椅子，结果一屁股跌坐在地。

站在一旁的马雄兵后悔不迭，急忙弯腰去抱师长，但哪里抱得动？旁边的两个战士，立即过来，将师长抬起来，放到了椅子上。

再看师长，此时已是呼吸急促，面色煞白，嘴唇发青，浑身颤抖。

马雄兵猛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子，忍不住痛苦地捂住了脑袋。在马雄兵看来，上次在战斗中，师长身中机枪子弹，而身为警卫连长的他却毫发无损，这已经是一种耻辱了。如今，在师长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他竟然没扶好椅子，让师长一屁股跌坐在地。

副师长郑庭笈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马雄兵的脑袋，“你这个警卫连长怎么当的？看老子一枪崩了你！”

马雄兵流着泪，说道：“我……我刚才看师长好好的，可谁知这……他就没坐上呢……”

戴安澜举了举手，示意副师长收起枪，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能怨他……”

马雄兵拉住师长的手臂，问道：“师座，师座，你怎么了？”

戴安澜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柔弱地说道：“纸……笔……”

马雄兵急忙找来纸笔，递给师长，师长接过，颤抖着手，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小字：

荷馨吾妻，夫君为国战死，事极光荣。勿念。带好儿子。安澜绝笔。

写下这几个字，师长忽然“嗷”地大叫一声，胸部剧烈地上下起伏，口吐鲜血，气息微弱。

副师长郑庭笈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安澜……”

戴安澜微睁着眼睛，说道：“带……他们……走出去……”

说完，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所有战士面朝师长的遗体，深深地默哀致礼。所有的战士，都泪流满面。

如今，师长倒了，旗帜就倒了。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师长竟然会死，他才38岁，他是堂堂的一师之长，怎么能死呢？他死了，谁带他们走出去？

副师长郑庭笈站起身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集合队伍，发表了简短的讲话：“现在，我有两点想要告诉大家：第一，我们要遵照师长的遗志，走出这片丛林，哪怕前面是刀山，是火海，我们也得走出去！”“哗”，战士们掌声雷动。

副师长挺直了腰板，声若洪钟，响亮地说道：“第二点，我们要把师长给抬回老家去！”

这话正合战士们的心意，此话一出，大家都高高举起手臂，跟着齐声高喊起来：“抬也要把师长给抬回老家去！抬也要把师长给抬回老家去！”

副师长找来当地村民，问明了方向，在寨子里稍作修整，队伍继续上路了。

李胜华找到当地的村民，希望能够弄到一副棺木，但缅甸北部丛林里的村民有一个习俗，就是一贯实行树葬，人死之后，葬在树上，让飞鸟啄食。因此压根儿就没有棺木。

无奈之下，副师长只得找来一块马皮，将师长的遗体包裹起来，然后捆扎好，再放入担架内。

副师长仰天长叹一声道：“这真是马革裹尸还啊！”

战士们争先恐后要抬遗体，副师长只好下令每六人一组，轮流抬着遗体前行。

就这样，一代抗日名将戴安澜，在这缅甸北部原始丛林里，壮烈地以身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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