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忍饥饿(1)
10.罐头美
这是部队进入丛林的第7天。
在这一天,一道巨大的难题横亘在每一个战士的面前:快断粮了。
这是远征军将士们在撤退途中,面对的第一个敌人。
而且,很显然,这个敌人比任何对手都强大。
当初进入丛林的时候,每人分到了一袋米,现在,经过六七天的行程,这袋米已经见底了。
这天中午时分,炊事班的战士们熬出的稀粥已能照出人影。到了晚上的时候,就成了白开水了。白开水里飘着几片零星的野菜叶,不见一点油星。这意味着队伍已经彻底断粮。
饥饿的阴影笼罩在宿营地上空。
杜群英的眉头紧锁着,她一筹莫展地问通信连长李胜华:“连长,咱没粮食了,接下来的日子吃啥呀?”
李胜华是个乐天派,他望着密密的丛林,哈哈大笑道:“吃啥?你还担心没吃的?哈哈,这丛林里有的是吃的!遍地都是宝贝!”李胜华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蘑菇、野果、野菜,这都是素食,还有野猪、野鸡、野兔,甚至野狼、豹子、老虎……”说到兴头处,李胜华继续发挥着自己的想象,“一头老虎几百斤,能吃上好几个月呢!”
杜群英想想也是,偌大一片丛林,活人难道还能被活活地饿死不成?
刘艳芝、赵佳凝、杜群英三姐妹依偎在同一顶帐篷下,姐妹们说着知心话,聊家常。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接下来的粮食问题。
“艳芝妹子、佳凝妹子,我这里有好东西,你俩一人一个!”杜群英忽然翻身坐起,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两个美式牛肉罐头,递给她们一人一个。
见着牛肉罐头,刘艳芝就像看见宝贝一样:“你从哪里弄来的这宝贝?”
杜群英说道:“咳,这东西发下来很久了,有一次美国盟军到咱野战医院,给在场的卫生员一人发了几听。我吃不惯牛肉味,就留下来了。”
赵佳凝正色道:“妹子,这都啥时候了,你还吃不惯牛肉味?这罐头还是你留着吧!这粮食已经断了,大家都没吃晚饭,下一顿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吃上呢!”
杜群英说道:“我这里还有呢,你拿着吧!”
偶尔一顿饭不吃还没啥感觉,当天晚上,大家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起来,又行进了整整半天后,大家才觉得额头和后背直冒冷汗,脚下越来越不听使唤,心跳加速,感觉心里空落落地难受。
赵佳凝见杜群英捂着肚子,面色苍白,就从背包里拿出牛肉罐头,撬开取出一块,递给她:“吃点吧!”
见到食物,杜群英也顾不了先前那股难闻的牛肉味了,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不大一会儿,一听牛肉罐头就去掉了三分之一。
赵佳凝想要再喂的时候,被杜群英推开了:“留着吧……”
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能少吃一点就少吃一点吧,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三个人,两听罐头,三个女兵轮着吃了一圈,又把罐头珍藏起来。是的,只要罐头里还有那么一点点可以吃的东西,她们心里就会觉得还有希望。
那剩下的一点牛肉罐头,它的意义已经不再是食物那么简单,它还代表着希望。
11.违军令
这是部队进入丛林的第8天。
队伍断粮的第二天。
这些远征军将士们,大都是20岁左右的青壮年,正是对食物需求最旺盛的时候。哪怕是短短的两顿不吃饭,大家已经饿得再也没有力气行走了。这时候,脚下的每一步都显得那样漫长,那样艰难。
队伍的序列再次被打乱,不少人掉队了,三个女兵则始终走在一起。
是的,这个时候,她们彼此已经成了心理上的慰藉。
这天上午,一匹瘦马忽然从队伍后面的丛林里冲出来,来势凶猛。刘艳芝回头一看,只见这匹马上骑着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兵,女兵的肩上挎着一个带有十字标志的包,臂章上也带着十字徽章。
不用说,这是野战医院的医务官。
或许是杜群英臂章的十字标志显得分外惹眼,瘦马准确地在杜群英面前停住,不停地用前蹄刨着地,响亮地打着喷鼻。
杜群英一见,立即扑上去,惊喜地抱住瘦马:“腱子,腱子!可见到你啦!”
马背上的女兵翻身而下,一把抓住杜群英的手:“群英,我们正四处找你呢!”
原来,马背上的这个医务官,正是上士救护员李亚男。
“怎么了亚男姐?”杜群英从李亚男急切的语气和焦急的眼神里,预感到了不妙。在非正式场合,战士们也就免去了官职之称。
“伤兵们已经饿了整整两天了,已经有三个重病伤员不治牺牲了……现在剩下的32个伤兵,都急需救治,但是我们连最起码的止血绷带都没有了……因为你当初从野战医院走的时候,带有急救包,所以我特地来找你,看还有没有可以救治的药品。”
杜群英这才明白李亚男过来找她的目的,不觉脸上微微一红:“亚男姐……当初师长没告诉过你们么?说我调到通信连来了……”
李亚男回答道:“我们知道这事儿!那是师长夸你有才能呢!说你一个顶俩!既当翻译又当卫生员。”
杜群英的眼眶湿润了:“可是……我想回到野战医院去!我丢不下你们姐妹,丢不下那里的伤员!还有……还有这匹腱子!才几天不见,就瘦多了……”
李亚男顿了顿,动情地说道:“眼下是困难时期,不管是马,还是人,都在挨饿呢!”
杜群英忽然对李亚男说道:“亚男姐,你等着!”说完,也顾不得已经两顿没吃上饭,转身朝前跑。
李亚男疑惑地在背后喊道:“哎,群英,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杜群英一口气跑到通信连长李胜华那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报告连长,下士杜群英请求重返野战医院!”
李胜华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什么?你要离开通信连?”
杜群英郑重地点点头:“报告长官,是!”
李胜华严肃地说道:“你当初进入通信连,可是咱师长钦点的!怎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杜群英说道:“我是护士,现在队伍里的伤病员急需照顾,我不能待在通信连安逸享乐!”
李胜华彻底地生气了:“什么?你是在说我?我安逸享乐了?”
杜群英急切地分辨道:“我……我不是那意思!现在已经没有日军了,用不着我这个翻译了,我要回到野战医院去!”
李胜华也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从牙齿缝里吐出几个字:“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杜群英急得没办法,朝李胜华嚷道:“我要见师长!”
李胜华说道:“哼,你以为师长是你想见就见的?”
已经急红了眼的杜群英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朝前一个猛蹿,眨眼间就消失在了丛林里。
12.重病员
大约十分钟后,杜群英回来了,脸上带着满足的苍白的笑容:“师长同意了!”
李胜华大吃一惊:“你一个小女子竟然信口雌黄,你说师长同意了就同意了?”
杜群英把手里的一张师长手谕展示给李胜华:“你仔细看看!师长的字迹你总见过的吧?”
李胜华接过来仔细一看,果然是师长戴安澜的字迹:“让杜群英归回卫生员之职。戴安澜。”
李胜华发愣的当儿,杜群英已经犹如闪电一般,从他眼前消失了。
见着李亚男,杜群英发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亚男姐,咱走吧!师长同意我归队了!”
李亚男微笑着点头说道:“这样最好不过了,眼下咱最缺的就是卫生员了!”
见杜群英执意要回到野战医院,刘艳芝和赵佳凝忽然觉得不舍起来。刘艳芝喊道:“群英姐,那咱们怎么办?”
不知不觉中,刘艳芝和赵佳凝已经将比自己大一两岁的杜群英当作了自己的主心骨,眼下,她就要离开了,大家都觉得难分难舍。
赵佳凝也跟着说道:“群英姐,咱们啥时候才能再见?”
杜群英捋了捋耳边的长发,这个美丽的女兵,在面对战友分别的时候,也不忘了把最美的形象留在战友们的记忆里:“快了,眼下看来是没有日本鬼子了,没有了日本鬼子,咱就没有了敌人。等我把伤病员都医治好了,再来找你俩!”
就这样,杜群英在李亚男的接应下,回到了野战医院,回到了最需要她的岗位上。
才几天时间不见,伤兵们的情况让杜群英大吃一惊。根据李亚男先前的说法,已经有几个重病号倒下了。看看剩下的这些伤病员们,目光呆滞,再也没了希望的火焰;嘴唇干枯,都已经起裂了;由于药品匮乏,有的伤口已经化脓,苍蝇嗡嗡地围着伤口乱舞,伤兵们也懒得去赶走它们,因为刚赶走,用不了多久,马上又回来了;他们气息奄奄,已经没有力气走路了——更何况,脚下的路越来越陡。而野战医院大多都是女兵,想要搀扶,也得付出无比艰辛的努力和沉重的代价。
“亚男姐,怎么会这样?”虽然长期在伤病员中穿梭,习惯了战士们的流血与牺牲,但是当看到这个悲惨的场景时,杜群英还是忍不住眼眶发红地问道。
李亚男悲伤地说道:“伤兵们也断粮了,已经饿了大半天了;更重要的是,他们无法行走了。”
杜群英抹了抹袋子,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原来,仅剩的两个牛肉罐头,她已经送给通信连的刘艳芝和赵佳凝了。
不过,幸好还有一些药品。除了一小瓶注射用的葡萄糖水,竟然还有两小瓶青霉素、罗红霉素,而且令她欣喜的是,竟然还有一支止痛用的吗啡!
杜群英走过去,对一个头上缠满绷带的伤兵说道:“别担心,我这里还有药品!”
这个叫陈兵的伤病员,是在同古战役中负伤的。在同古这场几乎没有与敌人正面交火的战役中,陈兵凭借自己精准的枪法,一连撂倒了4个日本鬼子。就在他正准备对敌人的一个首领开枪时,不料敌人的一发炮弹飞来,落在离他仅5米远的地方爆炸,他被飞起的弹片击中脑部、腿部、腹部,幸好经过紧急抢救,留下一条命来。一路下来,他流血太多,而此刻,伤口并没有好转,在热带高温和潮湿的空气中,正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13.齐****
面对杜群英的安慰,陈兵无力地摇了摇头,从干枯的嘴唇里断断续续地挤出三个字:“不,用,了。”
杜群英不顾陈兵的反对,蹲下身去,熟练地取出注射器,就要给她注射青霉素。
这时候,陈兵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说话也变得铿锵有力了,他定定地望着杜群英,说道:“妹子,哥求你两件事!”
杜群英停下手里的活儿,问道:“什么事儿?”
“你得答应我!”
杜群英怔了怔,不知道陈兵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看到他诚恳而渴求的眼神,她忍不住点了点头:“好,我答应!”
陈兵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说道:“第一件事,不要对我救治了。我知道,我不行了。”
杜群英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摇着头说:“不!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我不能看着你……”
陈兵咧了咧嘴,发出无奈的苦笑:“真的不用了……你救治了也是白忙活……答应我,那些药品,给后面的人留着吧。”
杜群英深深地知道,像陈兵这样的病情,倘若不及时救治,最多撑不过两天就得死去,他……他这无异于自杀啊!
看着陈兵满含期待的眼神,杜群英只得违心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
陈兵的脸色这才稍微舒缓了一些,他喘了几口气,停息了一会儿,又使出全身力气说道:“第二件事,给我们留一点汽油。”
杜群英惊讶地问道:“汽油?你要汽油干什么?”
陈兵再次笑了,然而,这次的笑容与刚才的苦笑不一样,是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容,杜群英实在不明白,他一个伤兵,要汽油干什么?
见杜群英犹豫不决,陈兵说道:“好妹子,哥这辈子就求你这一件事了,你行行好,给我们找点汽油吧!”
“给你们?”杜群英这才抬起头来,只见在陈兵的身后,或依或靠或坐或躺着30多号伤兵,他们有的已经无法坐立,可是听到陈兵的话后,都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眼里发出乞求的微光。
难道这些伤兵都需要汽油?
陈兵好像使出最后一丝力气,道:“好妹子,哥这辈子,就求你这最后一件事了,给我们弄点汽油……让哥儿几个……走得痛快些……”
直到这时,杜群英才恍然大悟,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使劲地摇着头说:“不!不可能……不可能!你们……你们会得救的……”
陈兵的脸上再次露出一丝苦笑:“大妹子,给哥儿几个一个痛快!马上就要进入雨季了,路越来越陡,而且断粮了……我们留下来只会让更多的人没有活路……大妹子,愿你找个好人家,听哥的话,活着走出去……”
说着说着,陈兵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这一哭,后面的30多号伤病员也跟着呜呜地哭起来。
这是杜群英第一次见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汉子们落下热泪,心头不觉一热,也跟着流下泪来。
在场的卫生员、医务官,看着这个场景,无不为之潸然。
上士李亚男将这一重大的特殊情况向长官部作了汇报。200师师长戴安澜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仰望密林,良久,才缓缓地吐出几个字:“记下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然而,当李亚男拿出纸笔,按照师长的要求,准备记下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时,几乎所有的伤病员都摇头拒绝了。陈兵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我们叫中国远征军,今天一共33名弟兄上路,我们为抗日而去,死而无憾!”
说罢,仰头大笑,声震寰宇。
杜群英扭转身去,她实在不忍亲眼目睹这群铁一般的汉子在烈火中将自己化为灰烬。汽油被点燃了,血肉之躯在烈火中扭曲着、奔突着,没有呐喊,只有火舌在肆虐……
14.饿昏迷
见证了远征军33名伤病员集体****的惨烈场景,在接下来的整整一两天里,杜群英都觉得吃不下什么东西——事实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了。队伍没有了伤兵,野战医院的卫生员们任务一下减轻了许多。现在,她们正跟随大部队一道,在丛林中穿行,杜群英也再次与之前分开的通信连的战友们相遇了。
李亚男拉着那匹黑色的腱子马,走在陡峭的山路上。这腱子马受到每一个女卫生员的喜爱,然而,曾经彪悍凌烈的马儿,如今也是瘦骨嶙峋。
在卫生员里,年龄最大的,要数金莲了。她今年已是36岁,加入队伍前,是昆明一家大型医院的护士长,结了婚,在昆明有一个丈夫和一个儿子;后来丈夫扛着枪上了前线,她也就跟着来了,在野战医院当了一名卫生员。
多日的长途行军,加上劳累疲乏、没有吃的,金莲已经瘦削得不成人样。李亚男和杜群英合力将她扶上腱子马,她自己又滑下来了:“马都瘦成那样了……还忍心骑吗?”
大家都默不作声。在很多时候,金莲由于年龄最大,就像妈妈一样,让野战医院年轻的女兵们感受到了母爱的仁慈和伟大。
眼下,金莲接过李亚男手里的缰绳,拉着那匹黑色腱子马,慢吞吞地朝前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咕咚”一声,金莲一头栽倒在地。
“金莲姐!”李亚男大叫一声,扑了上去,“群英!快来帮一把!”
杜群英和李亚男合力将金莲从地上扶起来坐下。金莲脸色苍白,嘴唇紧闭,气息微弱,大家都知道,这是饿坏了的缘故。
“快,大家看看,还有啥吃的没有?”李亚男吩咐道。
女兵们蹲下来围成一圈,把每个袋子都翻遍了,仍然没找着哪怕是一丁点儿可以吃的东西。
看着昏迷不醒的金莲,大家心急如焚。
李亚男看了看站在路旁的那匹日渐瘦削的老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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