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忍饥饿(2)

“金莲姐！金莲姐！你醒醒啊！”杜群英带着哭腔，一手拉着金莲的胳膊，一手抹泪。

终于，李亚男蠕动干裂的嘴唇，说道：“不……不如……我们把……马……杀了吧……”

尽管她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杜群英听得清清楚楚。闻听此言，杜群英瞪大了眼睛，几乎是对着李亚男咆哮道：“你还是人吗？竟然要杀马！你忘了这马陪我们走了多少路？你忘了你也骑过它？现在竟然打起了马的主意！”

李亚男红着眼眶，看了看那匹马，只见马的眼眶里正散发着柔和、善良的光芒，好像马永远都是那样，只知道奉献，不知道索取。这会儿，它好像也听懂了人们的争执，湿润的眼眶里，像是要滚下泪来。

是的，看到这样的眼神，谁也不忍心对它下杀手，因为它早已成为队伍的一员。

李亚男又看了看依然昏迷不醒的金莲，眼泪便滚落下来。

眼下的情势很明显：如果杀了马匹充饥，金莲或许还有被救活的希望。

在这两难之中，杜群英和李亚男究竟如何抉择？

15.保战马

杜群英站起身，走到腱子马身旁，轻轻地抚摸着它那有些凌乱、沾满草屑和泥土的鬃毛，拍着它的鼻孔：“你放心，有我在，谁都不敢杀你！”

这话好像是故意冲着李亚男说的。

李亚男先前本来还有一丝挣扎和内疚，这会听杜群英这么一说，忽然好像有了底气，猛地站起身来，对着杜群英吼道：“你……你……眼看金莲就快被饿死了，你却还在顾惜一匹马！”

杜群英也来了气，她护着马匹道：“你们要杀马，先把我杀了！”

李亚男举起手里的卡宾枪，对准杜群英：“滚开！不然我就开枪了！”

杜群英发出一阵冷笑，用胸口抵着她的枪口：“开枪啊！你有种就开枪！别犹豫！谁不开枪谁是王八蛋！”

李亚男颤抖着手，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

正在大家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通信连连长李胜华走了过来，在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后，果断地站在了李亚男这一边。

李胜华对杜群英说道：“你让开！”

此刻的杜群英已经气红了眼睛，轻蔑地看着李胜华，愤怒地道：“哟嗬，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也来欺负人了！你还是不是人？我看你连畜生都不如！”

很有涵养的李胜华并没有表现得十分生气，而是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杜群英！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一匹马？是救人要紧还是救马要紧？难道你连这样简单的选择题都做不来？”

杜群英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斜着眼珠说道：“马也是一条命，凭啥人的命就比马金贵？要死就一起死！”

一句话说得李胜华哑口无言，他只好悻悻地走掉了。

地上躺着的金莲嘴唇紧闭，胸前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倘若再不想办法，她必死无疑。

见杜群英死活不肯杀马，李亚男无奈，只好对她说道：“你去烧一锅开水，我去树丛后面找找，看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

见不再杀马，杜群英这才很配合地和另外几个男兵埋锅烧水。

这时候，哪怕是一口开水，都有可能救金莲一命。

潮湿的空气让刚刚钻入丛林寻找食物的李亚男闷热难当。在这样的丛林里，看似什么都可以吃，然而，真要找起来却发现，除了满目的树木和杂草，没有多少东西是能吃的。

也许是她运气特别好，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李亚男忽然有了新的发现！

16.采蘑菇

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李亚男忽然发现了一大丛蘑菇。小时候，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背着竹篓，跟哥哥一起到老家的后山去采蘑菇。春天过后，下雨的清晨，在那些松树下、草丛中，一丛一丛的蘑菇，就像一个个小小的降落伞，散落在丛林深处。不到半天工夫，就能捡满满满的一背篼。把这些蘑菇采回家，用竹绳串起来，晾晒在屋檐下，晒干后放在猪肉里炖汤，那味道别提有多美了。想到这里，她好像已经闻到了四周弥漫的浓浓的蘑菇香味……现在，对于她和她的战友而言，能够吃上一顿蘑菇，那简直就是天大的恩赐了。

眼下这些蘑菇，不但比故乡的蘑菇大很多，而且色彩艳丽，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蘑菇都有，看得她眼花缭乱。

“现在，终于有吃的了！金莲姐有救了！”想到这里，她蹲下身去，迅速地采摘起来。

李亚男将胸前的外衣卷起来，做成一个天然的兜，然后装了满满一兜蘑菇，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大本营。

而这时候，杜群英和战友们已经将半锅水烧得滚沸起来。

“快！快……有吃的了！”李亚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将满满一兜蘑菇一股脑儿倒进了锅里，甚至都没来得及对蘑菇进行清洗。

通信连长李胜华不知从哪里搞了一点盐巴，倒进了锅里。

不到5分钟，香气在丛林深处弥漫开来。

李亚男的脸上红扑扑的，这下大家终于有救了。她对杜群英喊道：“群英，把你的缸子借一下！”

听她说话的亲切口气，已经全然忘记了刚才两人怒目相对的场景。

杜群英没说话，默默地递过一个搪瓷缸子。

不到10分钟，看见锅里随着沸水上下翻滚的蘑菇，李亚男试探性地舀了一个大蘑菇和一小点汤，说道：“你们谁都别抢，我先尝尝，看可以吃了不！”

她咧着嘴，不顾滚烫的开水和刚从开水里捞出来的蘑菇，尝了起来，边尝边咂吧着嘴：“嗯！这味道真鲜啊……嗯……要是……再来那么一点点猪油……这味道……简直就是人间美味啊！”

说话的工夫，一朵新鲜的大蘑菇和小半碗汤已经被她喝下了肚。

她站起身来，说道：“我觉得得再煮煮，这味道才会更鲜！”

而这时候，原本已经昏迷不醒的金莲，或许是闻到了蘑菇的香味，竟然蠕动着嘴唇，半睁失神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不远处的锅里。

杜群英蹲下身去，安慰金莲道：“金莲姐！你终于醒了！马上就给你吃，等你恢复了体力，咱重新上路！”

李亚男闻听金莲已经苏醒，想必她是饿坏了，闻到这蘑菇汤的香味，这才醒转了过来。她兴奋地舀起大半碗蘑菇，边舀边喊道：“金莲姐！马上就来了！”

而此刻，周围已经围满了早已饥饿不堪的战士。

李亚男端着大半碗蘑菇，快速地朝金莲跑去。

然而，就在她快要跑到地方的时候，忽然“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搪瓷缸子从她手里飞了出去，大半碗蘑菇连汤一股脑儿全撒在了地上。

杜群英在旁边心疼不已地喊道：“咳！瞧你那点出息！眼看就要到地方了，你就不能小心点儿么！”

17.中剧毒

大家都以为，李亚男是由于不小心，绊到了地上的石块，这才摔倒在地的。然而，当他们看见摔倒在地的李亚男半晌没有爬起来的时候，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通信连连长李胜华第一个弯下腰去，用手捅着李亚男的肩：“咳，李亚男！赶紧起来！”

而这时候的李亚男，额头大汗淋漓，嘴角流出口水，呼吸急促，瞳孔已经开始慢慢地缩小了！

看她的表情，十分痛苦。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柔弱地喊道：“毒……有毒……”

大伙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李亚男是中了蘑菇的毒！锅里那些翻滚的、漂亮的、香气四溢的蘑菇，是杀人的利器！它能让一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100多斤重的成年人，在不到15分钟的时间里倒在地上，可见其毒性是多么强烈！

李亚男虽然从小在大山里长大，也见识过蘑菇，但这是热带丛林，是一片几乎无人涉足的原始丛林，这里的蘑菇，可不是她家乡那样毫无毒素的美味蘑菇；这些披着漂亮外衣的热带丛林蘑菇，让这个有着丰富救护知识的李亚男也迷惑了！

李胜华赶紧对站在一旁的杜群英喊道：“快！她中毒了，拿药来！”

杜群英这才意识到刚才错怪李亚男了，精通多国语言、一直在野战医院救死扶伤的杜群英，这会儿面对战友的倒下，也变得无能为力。仅剩下的一点药品也早就被用光了，此刻到哪里去找药？

但是，凭经验，杜群英知道，能够在15分钟内让一个成年人中毒倒下的蘑菇，一定是潜伏期较短的、含毒蝇碱的蘑菇。食用者一般在食后10分钟左右即发病，出现大汗、发热、流涎、流泪、发冷、心跳减慢、血压降低、呼吸急促、瞳孔缩小、眼花、视力减弱等症状，如果救治不及时，不超过半个小时，人就得死亡。

“你快想办法呀！”李胜华焦急地催促杜群英。

杜群英看着痛苦不堪的李亚男，也是焦急万分：“她一定是刚才吃了蘑菇，中毒了！解毒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她呕吐，尽快、尽可能多地让她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胜华说道：“啥东西能让她呕吐？肥皂？有没有？”

大家伙摇摇头，别说肥皂，就连很多武器，也早已被战士们丢掉了。

这时候，李胜华忽然一个立正，朝围观的战士们喊道：“所有的男兵听着！现在都通通给我拉屎！谁最先拉出来给谁奖励！这是命令！”

大家都被这个奇怪的命令惊呆了，自跨出国门打日本鬼子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命令，拉屎也成军事任务了？

但是很快，大家都明白了连长的意思，可别小看这个任务，大家都饿着肚子好几天了，真要完成这任务还有些难度。更重要的是，这个任务关系到另一个战友的生死存亡，所以，大家很快开始执行这个任务了。

在那种情况下，李胜华果断地用手抓着一坨大便，硬是塞进了李亚男的嘴里，又让人打来溪水，给李亚男灌了下去。

18.爱情根

大家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不觉得羞怯，都不觉得恶心，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能救回战友李亚男的命，什么办法都可以！只要还有办法，就证明还可以努力。

经过一番折腾，李亚男开始“哇哇”地张口狂吐起来。李胜华决定，为了让她彻底吐干净，又实施了一次“大便疗法”。最终，李亚男逃离了死神的魔掌，被李胜华用这个最古老、最原始、最恶俗的办法给救活了！

当李亚男醒来，得知自己是被李胜华用“大便疗法”救活的时候，那一刻，她流着泪扑倒在李胜华的怀里，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她用这种最质朴的方式，向救了自己一命的战友表达感激之情。

是的，没有经历过生死劫难的人，是很难理解那种感受的。

李亚男在心里对李胜华说，多亏了你想出那样的法子来，虽然恶俗了一些，但是比起死来，任何痛苦都是微不足道的。

李胜华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这个高大的通信连连长，在面对一个柔弱女兵的感激的时候，也禁不住热泪盈眶。他眼里含着泪，脸上浮着笑，对李亚男说道：“记住，好好活着！”

李亚男庄重地点了点头。是的，在那样恶劣的情况下，“好好活着”就是对她最大的鼓舞了。

她在内心发誓，她一定会记住李胜华的话，活着走出这片看不尽头的莽莽原始丛林。

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原本一直生性活泼、个性独立的李亚男，忽然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了。在这样的行军途中，她内心渴望有一个坚强的臂膀，给她力量，给她希望，给她信心。而无疑，李胜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一种叫作“爱情”的情感，悄然在李亚男的心里生根发芽了。

李亚男为了救护士长金莲的命，采回中毒的蘑菇，不但没有让金莲饱餐一顿，还差点让自己送了命。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杜群英，这时候也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了。先前她是竭力阻止李亚男杀马匹充饥的，长时间的长途行军，她和那匹黑色的腱子马已经有了感情。她觉得，腱子马虽然不能说话，但它早已成为队伍中的一员。虽然跟马的感情很深，但是面对两个饿得快没命的战友，杜群英再也无法坚持自己的想法了。她终于明白，自己必须做一道选择题，而她，也面临失去腱子马这一忠诚战友的现实。

这天傍晚，大家饿得实在没办法了，都横七竖八地斜躺在一片空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那匹腱子马低着头，嘴里轻轻地吃着青草，还不时地喷着响鼻。

杜群英悄悄地找到李亚男，诚恳地说道：“亚男，今天上午……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李亚男的脸上浮着苍白的笑容：“哪能怪你呢……我知道，你喜欢马，说实话，我心里也……舍不得……”

杜群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下……看来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这事儿就由你来处理吧……”

19.杀马匹

李亚男知道，她所说的“这事儿”，就是指杀马匹的事儿。

倘若要在今天上午以前，李亚男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举起手里那把由美军提供的新式卡宾枪，准确地瞄准马头，给他来上一枪；然而，仅仅半天工夫，她的情感就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情感已经起了波澜，她的心已经变得柔软。那种感觉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恋爱过的女性来说，是激动的，是幸福的，是令她眩晕的。这种感情的变化，也使得她在一刹那之间，从刚毅、勇猛异常，变得柔软而多情了。

李亚男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好，既然你同意了，我们也没别的路可走了……只有牺牲它了……”

说完，她径直找到通信连连长李胜华：“连长，能帮个忙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洋溢着浅浅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幸福的微笑。

李胜华回头一看，见是李亚男，也报之惨然的一笑：“咋了？想让我干啥？”

李亚男说道：“我想请你杀了那匹马……杜群英同意了……”

听到这话，李胜华笑得更灿烂了，露出两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哈，原来是这事儿！好啊，包在我身上了！”

说完，他又回头冲炊事班喊道：“炊事班！给我埋锅造饭，今天晚上有肉吃啦！”

大伙闻听，顿时来了兴致，忘了先前的疲劳，纷纷开始挖土、搬石块、担水、生火，忙得不亦乐乎。

不多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紧接着，是一阵马嘶声。“连长……你……你再给它一枪吧！”听见腱子马发出痛苦的嘶鸣声，躲在树丛后不敢细看的杜群英几乎带着哭腔央求李胜华。

杜群英话音刚落，又是“砰”的一声枪响，一切好像都恢复了平静。

“炊事班！给我把火烧旺了！多加些水，让大伙儿喝个够！”李胜华大声喊道。

那天晚上，战士们喝到了久违的肉汤。尽管这肉汤缺少味道，但是对于这群已经饿得太久的战士而言，这已经是人间美味了。

正是靠了这马肉，金莲和李亚男得救了，两个女兵又重新恢复了活力。

不久，大面积的饥荒蔓延开来，戴安澜传下命来，更多的战马被杀死，成了战士们腹中的美餐。

如今，整个师只剩下了200师师长戴安澜的最后一匹马还活着，用来托运文件。就连通信连的最后一匹战马都没能保住，也杀了用来充饥。

徒步行军开始时，无线电台是用马驮的，马死以后就只好用人抬了。那时的通信设备很落后，一部无线电台有收报机、发报机、天线、发电机、发动机、汽油等物品。既要使这些东西保持齐全和完好，通报时还要搭盖棚子，以免雨淋受潮。抬无线电台的任务，落到了军直属补充团的战士肩上。两个人抬一部机器，一班就要十多人，还要跟上替换的人和扶持机器以免摔坏的人。这些抬无线电台的人的体力消耗比别人多得多，死了一个就得补充一个。为了保护这个无生命的生命，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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