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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魔鬼居住的地方(1)

小说: 花开血途:远征军死亡大撤退      作者:李开云

1.急刹车

胡康河谷,缅语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它位于缅甸最北方,是位于中、印、缅三国交界的原始森林,方圆数百公里,只有被称之为“野人”的科钦族人出没其间,因此俗称“野人山”。当时山里的科钦族人尚处于原始社会后期的社会形态,与现代社会相隔数千年的文化隔断,使得日后穿越这片原始森林的远征军人吃尽了苦头。

从空中鸟瞰,胡康河谷往北是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东西皆被高耸入云的横断山脉所夹峙。这里方圆五六百公里范围内,到处崇山峻岭,山峦重叠,河网密布,树木遮天蔽日,是典型的亚热带原始丛林。

已经走投无路、一心想回国的远征军部队,在副司令杜聿明的率领下,浩浩荡荡5万余人,想都没想就闯入了胡康河谷。他们知道,沿着这片原始丛林一直向北,就能找到家的方向,就能回到日思夜想的家。

1942年5月14日,17岁的刘艳芝跟师部另一个女译电员、18岁的赵佳凝并肩坐在一辆敞篷汽车的车厢里,在密支那的公路上朝北行驶。

在同一个车厢里,还坐着十多个男兵。他们有的是师部参谋,有的是师部警卫,更多的是通信兵。在车厢的中间,摆放着一部无线电台。这部无线电台由收报机、发报机、天线、发电机、发动机、汽油等配件组成。只有这些零部件一起运转,无线电台才能正常工作。

通信对于军队来说,如同人体的神经一样重要。没有通信,军队就成了瞎子,就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因此,师部特地派了十多个通信兵,保护这部无线电台。从某种意义上说,保护无线电台,就是保护成千上万人的生命。

汽车走走停停,整整一个上午,才走了不到10公里的路程。

“哎,艳芝,”赵佳凝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译电员刘艳芝,“你说按这样的速度,咱要多久才能回国啊?”

刘艳芝还沉浸在几天前接到撤退命令的屈辱里,她天真地想,倘若自己不把这封电报交给参谋,倘若那发炮弹早一点落在师部指挥部附近,那么撤退的命令就无法下达了——说到底,她是不赞同撤退的。敌人都没打垮,谈何撤退?这种撤退就是投降!而投降是一名士兵最大的耻辱。

“我怎么知道!”听到赵佳凝的问话,刘艳芝没好气地回答道,“最好是步行!就当游山玩水了!”

赵佳凝无奈地摇摇头:“你呀,还是改不了你的犟脾气!”

赵佳凝与刘艳芝的想法恰好相反。在赵佳凝看来,现在队伍已经回撤了,可以不用打仗了,马上就能回国看到思念已久的亲人和家乡了,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事呢?因此,她的心情是愉悦的。

“再过10天?最多20天!就能回国了!就能……就能见到自己的亲人们了……”

一想到亲人,赵佳凝就忍不住眼眶潮红。赵佳凝的老家在湖南益阳,16岁那年从益阳师范学校毕业后,她不顾父母和哥哥姐姐的反对,瞒着亲人们上了前线。本以为很快就能把日本鬼子打跑,可谁知这都两年过去了,依然没有希望。这不,眼下,不但没有打跑日军,反而还不战而退,虽然确实没有士兵应有的风范,但是比刘艳芝大了整整一岁的赵佳凝,不会像刘艳芝那样只为抗日打敌人了。在这两年里,要不是身边的这些战友,她都不知道该怎样度过那些思念亲人、思念故土的日子。母亲带有风湿的腿、父亲弯驼的背,都常常走进她思乡的梦里。

现在好了,不管怎样说,自己已经开始踏上回家的旅途了。

一想到这,赵佳凝就忍不住激动和兴奋。

忽然,“嘎吱”一声,汽车一个急刹,车厢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随着惯性朝前蹿去。坐在赵佳凝身边不远的通信兵杨东林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赵佳凝。赵佳凝感激地朝他回报了一个甜美的微笑,那眼神里分明在说着“谢谢”。杨东林扶住赵佳凝后,赶紧缩回了手,赵佳凝看出了他急速动作里所隐含的“男女授受不亲”,也不觉得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

“怎么啦?”刘艳芝抬起头来,伸头朝车头前方望去。

2.私人物品

这时候,通信连连长李胜华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道:“前边没有路了!全体下车!上峰有令:放弃车辆及所有重武器装备,轻装徒步行军!除配发的武器弹药、被服装具和粮食,私人的东西全部放在车厢里!”

赵佳凝望着刘艳芝,揶揄道:“哟嗬,我说刘艳芝啊,你还真是神仙啊,你说步行就步行了!现在终于如你所愿,就当游山玩水了!”

其实赵佳凝心里比谁都着急,她本以为这区区几百公里路程,用不了十天半月就能回国,可现在竟然要求徒步前进,这……不知道要走到猴年马月啊。

听到连长命令,车厢里一阵骚乱。赵佳凝开始解下背后的背包,打开拉链,查看起自己的物品来。

都是通信连的,要说重装备,也就是摆在车厢中间的这部无线电台。每个通信兵都明白,显然,无线电台是不能当作重装备扔掉的。

“仔细检查各自的背包,多余的东西一律丢掉!”李胜华站在公路边的车厢旁,用枪托敲打着车厢,神色严重地提醒道。

赵佳凝解下背包,打开拉链,从中拿出一个塑料袋,看了看终于舍不得丢掉,又塞了回去。她的这个举动恰巧被李胜华看见,他大声呵斥道:“什么东西?拿出来扔掉!”

18岁的赵佳凝猛然回头,发现了连长,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拿着那个塑料袋不知如何是好,被一旁的刘艳芝接过嘴去,回答道:“报告连长,这是女人用的私人物品,不能扔掉!”

没想到连长板着面孔回答道:“没听到命令吗?私人的东西全部放在车厢里!”

刘艳芝没想到连长如此不通情理,心里不觉发怒。经常在师长身边工作的刘艳芝,根本没把小小一个连长放在眼里,朝他瞪着眼睛道:“报告连长,这是女人用的卫生巾!这东西不能扔!”

的确,在这热带丛林,本来天气就炎热,女兵们倘若一来例假,没有卫生巾咋办?这个可是十分现实的问题。

李胜华声色俱厉:“我再重复一遍,这是命令!”说完,哗啦一声拉动了枪栓。

刘艳芝没料到连长如此不通情理,正想发作,被赵佳凝一把拉住,她低头把那包塑料袋装着的卫生巾取出来,扔在了车厢里。

刘艳芝本来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对抗上司,但是这次的不战而退让她心里一直很窝火:都怪那些当官的,贪生怕死,否则也不会让日本人从眼皮底下溜走!所以,她对长官已经没有多少好感了。

见李胜华走远,刘艳芝环顾四周,除了男兵们各自在忙着整理自己的枪支弹药物品外,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果断地从车厢里捡起那个塑料袋,装在了自己的背包里。

“你……”赵佳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了,正想说话,被刘艳芝打断了:“别说话!跟我走!”

说完,她率先跳下车厢去。

大约两个小时后,所有的整理工作才算完成。在李胜华的指挥下,刘艳芝先前乘坐的车辆,开到公路尽头的一片林中空地上。此刻,这片空地上已经集约了上百辆载货汽车、装甲车、指挥用的吉普车、摩托车,重型武器有战车防御炮、山炮、榴弹炮及其牵引车等。

这些重型武器及车辆,大多数都跟随远征军将士们一起参加过昆仑关战役,如今,却齐聚在这荒山野岭之外,被它的主人遗弃。

3.弃辎重

当天晚上,队伍在一片林中空地宿营。

通信连的女兵,只有刘艳芝和赵佳凝两人。尽管两人平日里性格各不相同,但在偌大一群男兵中,她们在很多情况下不得不相互照应,因此,实际上彼此已情同姐妹。别的不说,就凭刘艳芝冒着违背军纪的风险,替赵佳凝捡回卫生巾的事儿,就能看出她们有多关爱了。

吃过晚饭,赵佳凝躺在帐篷的床铺上,问道:“艳芝,你说咱这回撤的队伍里,还会有其他女兵吗?不会就咱俩吧?”

刘艳芝的态度已经缓和多了,她叹了口气:“我想……应该有吧。我知道,至少在野战医院有,那里的卫生员都是女兵。”

赵佳凝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我知道哪里有女兵了!”

“哪里?”

“有伤兵的地方就有女兵!”

刘艳芝说道:“是呢!虽然昨天在密支那没有与日军发生正面冲突,但日军的炮火足足遮盖了近半个小时,我想伤兵也不少吧!”

赵佳凝望着黑漆漆的帐篷顶部,说道:“我最讨厌跟男兵们一起了!要是多几个姐妹就好了!”

刘艳芝翻了一个身,打了个哈欠道:“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得赶路呢,早点睡吧!”

第二天凌晨,天刚微亮,师部及直属部队在另一片空地集合,点名清查人数。队伍集合完毕后,值班军官向200师师长戴安澜敬礼。一般情况下,戴安澜都会在这时发表讲话,但是这一次不同,他朝值班军官还礼完毕后,只是大手一挥,带领队伍,就上路了。走在师长后面的是警卫连,警卫连后面紧跟着通信连。

道路虽然狭窄起来,但依然平坦。无线电台用两匹马驮着,通信连的男兵们则牵着马很轻松地走在队伍里,刘艳芝和赵佳凝紧跟在通信连男兵们的后面。

大约30分钟后,忽然身后传来“轰隆隆”连绵不绝的爆炸声。所有的远征军士兵停下脚步,回头观望,只见浓烟火苗冲天,炮弹、枪弹、汽油桶爆炸的声音此起彼伏。见此情景,每个士兵心里都有着说不出的沉痛和悲哀。这些陪伴着他们南征北战的武器,早已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那些用钢铁铸造而成的车辆、重型武器,不再是冷冰冰的没有生命的东西,而是成为与他们同生共死的血肉之躯和兄弟姐妹了。

如今,亲眼目睹这些陪伴自己南征北战的“兄弟姐妹”葬身火海,怎能不让人心痛?重型弹药武器付之一炬,这意味着所有的远征军将士们,只能破釜沉舟,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无论前路多么艰险,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是啊,连攻击敌人的武器都没有了,还能怎么样呢?

或许,这支队伍从一开始就蒙上了悲壮的色彩。

队伍短暂停留了一阵之后,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走吧!”

大家这才又重新抬脚上路。

开始徒步行军,像平常训练时一样正规,每走一小时左右短暂休息10分钟,两三次短暂休息以后,会有一次相对长时间的休息,时间大概一到两个小时,每次休息和继续前进,都是听军部的号音行止。第一天的行程较短,约20公里左右就宿营了,以后逐渐增加,每天也只有30公里到40公里。这使得远征军的士兵们觉得,这不像作战行军,更不像是突围,完全跟平时训练一样。

4.卫生员

这天上午,队伍行至一片山脚,忽然先头部队乱哄哄的一片,停了下来。

刘艳芝和赵佳凝抬头看去,只见前面不远的上坡处,师长戴安澜正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警卫连连长马雄兵紧跟其后。

刘艳芝看见马雄兵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手枪枪套上。

发生什么事了?

刘艳芝朝前紧走几步,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特别显眼的人。之所以说特别显眼,是因为他身材矮小,相貌难看,头上缠着一块白毛巾,毛巾上方插着一根巨大的像是孔雀羽毛一样的东西,鼻子上还画着鸟粪。全身上下几乎一丝不挂,仅在腰间围了一圈树叶。很显然,他不是远征军的士兵,而是本地的克钦族人。

这人面对庞大的队伍,似乎一眼就看出了戴安澜是这支队伍的首领。克钦族人面对戴安澜手舞足蹈,指手画脚,眼神里满是焦急和恐惧。

戴安澜也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对警卫连长马雄兵道:“你们谁懂本地语言?”

这个问题显然难倒了警卫连长,他朝四周的人群喊道:“谁听得懂本地话?”

这时候,师部参谋杨凯云跑上去说道:“报告师座!有个卫生员,叫杜群英,她是缅甸华侨!”

戴安澜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和惊喜:“赶快叫来!”

不到10分钟,这个叫杜群英的卫生员被叫到了师长面前。

刘艳芝和赵佳凝惊喜地发现,这个卫生员果然是个女兵!这就意味着,在数万人的队伍里,她们又多了一个同伴。

杜群英看起来20岁左右,头发自然地卷曲着,看那模样,既像中国人又像缅甸人。原来,杜群英从小在缅甸的仰光长大,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缅甸人,所以,她也算是混血儿了。她在缅甸的外语学校学习,精通英语、缅甸语和汉语,还没毕业就自愿报名参加了远征军。毕竟,日本人是缅甸和中国共同的敌人。

“你会本地话?”戴安澜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兵,问道。

“报告首长,我会英语、缅甸语和汉语。”

戴安澜的脸上露出少有的钦佩的神色:“人才!”他又转身对警卫连长马雄兵说道,“这人以后就跟随咱通信连了!跟现在那几个女译电员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刘艳芝和赵佳凝一听,喜出望外。

然而,令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个缅甸女兵杜群英对师长的格外关照并不领情,她“啪”地一个立正,口齿清楚地说道:“报告首长!我不到通信连!”

这倒是大大出乎戴安澜的意料,不等师长说话,站在一旁的警卫连长马雄兵说道:“这是师长抬举你!卫生员比通信兵辛苦多了!”

杜群英看都没看马雄兵一眼,依然掷地有声道:“卫生员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我不是来贪图安逸享受的,我是来打敌人的!”

所有人听完这句话,都对这个美丽的女兵刮目相看了。站在一旁的几个男兵也不由得在心里对这个大妹子肃然起敬。

戴安澜哈哈一笑,鼓了鼓掌,“哈哈!好!我喜欢你这样的性格!这样,我们警卫连和通信连还没有卫生员,加上你会多国语言的特殊才能,我戴安澜就动用一下师长的权力,将你调到通信连,既当翻译,又当卫生员!”

杜群英一听眼前这个高大的首长就是她最崇拜的将军戴安澜,激动不已,又是一个立正,这次还特地向戴安澜敬了一个军礼,“报告师座!上等兵杜群英听令!”

她的话引得旁边的人一阵哄笑,这个20岁的缅甸女兵脸“唰”的一下红了。戴安澜举手还礼之后,这才对她说道:“你来翻译一下,看看这个本地人说的什么?”

5.被诅咒

看一个人,只需看他的眼神。

睿智、豁达、慈爱、愤怒、惊恐、悲伤、喜欢、忧愁……所有的这些,透过一个人的眼神就能知道了。

当杜群英第一眼看到那个矮小的当地人时,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他惊恐而犀利的眼神刺激得浑身起了一个激灵。

那是犹如见到了死神的恐惧,比任何你能想象得出的恐惧都要恐惧百倍。

不等杜群英开口,本地人的嘴皮上下翻飞,连连摆手。然后,他指了指长长的队伍,又指了指前面连绵不绝的群山。

听完这个本地人的话,杜群英的脸色骤然变了,腿肚子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

“他究竟在说什么?”警卫连长马雄兵不解地问杜群英。

杜群英抹了抹自己的胸口,缓和了一下情绪,这才缓缓地说道:“他说,前面不能去了。”

马雄兵回答道:“不能去了?为什么?前面就是有老虎,我们也能打来烤了吃!咱几万人,有什么不能去的?”

杜群英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他说,胡康河谷,在本地的意思就是‘魔鬼居住的地方’,在后面的大山里,住着无数魔鬼,那里是魔鬼的老家,擅自闯入魔鬼的宫殿是要被诅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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