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茄音知己(1)
席间极尽奢豪之态。长史以下将佐二十余人及亲眷参加了宴会,我让小清也来,丝儿身体不适,而孔露则不许参加。原因是不想自明的,若是董太后知道公主在我这儿,还不立刻要派人抢夺回去?或者怂恿灵帝派兵征讨,也将大大棘手。不过孔露训练的一般歌舞姬都出现在会场之中,把中郎将朱越看得大呼过瘾。
趁着酒酣耳热,我笑着道:“朱兄此来,莫非圣上有旨命在下参加讨伐韩遂、边章吗?皇甫嵩将军的事情想来大家都很清楚,我颜鹰卑枝末流,兵少将寡,而今又因鲍鸿来犯,损失良多,所以我想请朱兄向朝廷转达颜某的意思,切莫到了用人之际,才封官赏爵。而不用之时便甩在一边。这样做会令人寒心哪,哈哈!”
朱越脸色一变,半晌开不得口。过了片刻,勉强端杯一笑道:“颜大人不愧为朝中上上之臣,说话也这般犀利。不过适才所言,在下却不敢苟同。想朝廷对大人之厚,前所未有,以汝白身而加诸名号、至重卿,秩位尊贵。然足下不思进取,安于封赏,乐于富贵。求全责备,怨睚以报。虽智计过人,屡败骁勇,但竟未有匹夫之功以报朝廷。现在大人名重若斯,是否心中有愧呢?”
我感到脸颊边一阵燥热,心道:好锋利的言辞!他能把所有错的都说成对的,把我在京畿的种种遭遇都说成是立功受赏,好象我天生就是个贱民,有负皇恩浩荡哩。他怎么不想想我是怎样受封为重卿的,是怎样堀起于朝野的,难道只是个有名无实的佞臣,一蹴而就的吗?
但朱越所言,有一点是不错的,我颜鹰打过很多仗了,除了击败李文侯那次,似乎并未有大功于汉室。捉曹质、何良,歼温衡,击鲍鸿,对手都是朝官。可是政治昏暗,人心背离,所以我干了那么多“坏事”,却没受到惩罚。不过想归想,话里却不能示弱,否则一定会被朝廷牵着鼻子走,想反悔都来不及。
“朱兄此言太过。我之报于朝廷,亦如朝廷之厚待我。想当初募兵河内,蹇硕等人诬言乱主,朝廷起兵合围,咄咄逼人,我能从死地置生,岂能不言谢尔?京师纷纷,朝廷失德,乱兆频现。我以臣下之身努力奉汉主,以计定策宫闱,以智平奸弄。而整北军、肃京畿、以数千兵鏊战羌凉万军于泥阳,后以渝麋之战威震西寇,致其旬月不敢稍动。难道这一切都不是功劳?哼,慨我颜鹰为朝廷死命,却屡屡遭讥诬之词,温衡、鲍鸿,相接来犯。皇甫嵩贵为车骑,也逾权虎视,将数万大军断我后路粮草。是时我若不走,难道还呆在那里‘尽忠报国’吗?”
朱越蛮以为自己说得都对,一听我的话,不禁脸白一阵红一阵,强辩道:“皇甫嵩如此妄为,圣上已拿其惩办了。现车骑将军张温、破虏将军董卓,与大人素有交往,难道大人肯忍心不施以援手吗?”
我愈发认识到此人乃朝廷说客。不假辞色地冷哼一声,把张温辱骂我的书信拿出来,摔在他的席上。
朱越看了信,还不甘心自己的使命到此为止。伪叹道:“张大人也是不得不如此啊。想足下背弃朝廷,隐匿行藏,且驻兵屯粮,似要与圣上为敌。今畿辅势态紧急,若得君之力,必能蹈平狄戎,建不世之功也。望将军三思。”
我摇头不语,朱越还以为我默应了,又道:“此次司空杨大人薨,举国齐哀,而圣上更是伤切不已。杨司空子彪嗣,又加朝侯之位,以彰其德。颜大人乃司空眷亲,怎能不受命安邦,遵长辈之遗训乎?”
我冷笑道:“司空大人为国事操劳,直到沮计丧命。宦官擅政,海内涂炭,而圣上听之任之,致有张父赵母之讥。大兴党锢,凡天下豪杰及儒学有行义者,一切指为党人。有怨隙者,因相陷害,睚眦之仇,滥入党中。死、徙、废、禁者数以千计。一人逃死,祸及万家。而中原百里无烟,城邑空虚,枯骨相望。士叹于外,妇怨乎室,师旅频征,饿殍遍野。若非朝政失策,杨公又怎会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呢。长辈之训,断乎不忘,时弊若此,吾安能不未雨绸缪乎?”
我站起身来,拍掌停住歌舞,诸将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汉家当乱,我颜鹰无所能为。汉家当治,吾必倾力以报国恩。请朱中郎转禀圣上、三公,就说颜鹰当为杨公守孝三载,至于别事,容我日后再作考虑罢!”
朝廷送来的一干礼物,统统照单全收,而朱越之使命,却半分未能达成,最终含恨离去。我遣散舞姬,少不得又向诸将做一番政治宣传,当下各自回营训练去了。此际已是初冬季节(按农历,十月为冬,与日历几乎差一个月),今年的粮食收获颇丰,大都入仓。而开渠之事业已完成,与水轮一样,在村邑、田地旁熠熠生辉。司马恭忙着编统全军,招募户民中勇壮之士,因此连盛宴都没到会。不过他若来了,估计也是憋着一肚子气回去,因为适才诸将无不面带愠色,只不过不敢发出而已。
我回房看顾丝儿。小清道:“杨丝没有什么事,只是悲伤过度罢了。夫君要多多宽慰她,让她舒心一些。”
我叹道:“父母之丧,牵动身心。更何况丝儿与杨公感情至深,恐怕短时间内也恢复不过来的。我想,因为最近农事也暂停了,我们可以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小清道:“你是不是觉得很闷?”
我拉住她的手,望着她道:“郁闷之极,好象要被憋死了一样。”
从洛阳开始,我就没有什么好运气。先是折两员属将,其后是东门俚牺牲,近来兄弟杨速、侄女杨新遭到毒手,现在岳丈杨赐又薨,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可当要拉丝儿出去散心的时候,她却泣道:“父亲还未大葬,不宜出游。请相公怜惜妾的一番思恸之情,让丝儿可以为先父尽孝行服。”
孔露宽慰着她,却是沉沉叹气。我眉头深皱,却也不便强来,心中不悦道:你伤心,我就不伤心吗?还是这一套老规矩,什么时候能改得掉。小清见我神情,微微一推我身体,无可奈何之下,我坐在榻边,道:“丝儿哭过这阵子就不能再伤心了,否则身子弱又病倒了,可会让我心疼死呢。我知道丝儿最孝顺父母,不过生死有命,不能强求啊,人类的生老病死,都是客观存在的规律,而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老人去世,而后人哭泣,本是无可厚非,但行服丧葬之举,实在是没有必要。人死之后,便没有思想,没有知觉,只剩下皮囊一具,与其吹吹打打,大敛大葬,或者鼓功谀阿,不如真切地与其思想交融。我们应该想到,如何与继承和发扬他们的优点,永远记得他们的好处,而不是单纯做做形式,什么守灵行服,难道每日每夜地枯坐在亡人跟前,他们就会复活了吗?”
丝儿大放悲声,哭倒在我怀里。而另两人则流露出注意的表情,凝神于我的言谈。孔露讶异道:“相公所言,怎么这样象王充的《论衡》呢?莫非曾经从学于此,而得其道?”
小清微微一笑,道:“夫君言出于心罢了,他说的道理,决计是不会错的。”
我轻轻吻着丝儿,道:“你若心中难受,便对我说,我会专心听的。我跟你一样,也敬爱尊长,不过既然他们已死,虽然遗憾,却也无济于事。所以我想和你们一起去散散心,排遣忧郁呀!”
杨丝哽咽道:“相公待妾之亲厚,不可言表。丝儿有生之年,不知该当祈福于上苍,还是报恩于土地。”
“只要我们彼此相爱、扶持,什么鬼神妖怪的,都不敢来麻烦我们。丝儿听话,让我先陪你浴沐,喂你吃饭,然后我们再出去走走。最少应该把悲伤降低到最小程度,对不?我料若杨公还在世的话,看见你这样,也一定会伤感的。”
杨丝眼泪大滴掉落,道:“丝儿必当不辜负相公教诲。不过请允许妾身在峄醴南峰修筑先父陵茔,以遣哀思。”
往后的几日,颜府车马在卢横等待从保卫之下,往东南方向兜了一圈。我们泛舟渭水,冬临太一山,吟诗作赋。又从褒斜谷折回,顺道买了些天下知名的蜀锦。
这一日,见天色已晚,我们便在褒水旁寻了个小村邑投宿。卢横率众士卒很快清理出几幢茅屋,因为东汉末土地兼并愈来愈厉害,以致流民剧增,现天下户口经黄巾之乱,十之存七八就很不错了。
丝儿很是疲倦,我扶她进房,道:“若是你困了就先睡一会儿吧,呆会醒来我煮点东西给你吃。”
她脉脉含情的眼神凝视了一会儿,低声道:“多谢相公,不过妾身还不想睡。还想听相公讲讲野逸趣闻呢。”
我搂着她,让她娇慵地紧靠在我怀中。“那你闭上眼睛听着罢,我会给你讲很多故事,直到你听腻了为止。”
丝儿呢喃道:“妾是永远也听不腻的……”我全心全意地抱着她,说了一会儿,发觉她已渐渐进入了梦乡。我注视她的睡态良久,才将她轻轻置于榻上,盖好布衾,又取了些火炭放在屋里。
我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带上门。方才呼吸了一口清醒冰冷的空气,露儿的声音略显关切地道:“怎么站在门口呢,穿这么少会着凉的。”她将手里拿着的锦袍抖开,披在我肩头上。“丝儿睡着了吗,清姐弄来好些野味,等着相公呢。”
我笑问:“那你吃过了吗?”
孔露脸颊边闪烁出幸福的笑容,“露儿想跟相公一起吃呀,不知你肯不肯呢?”
我抓住她的手,又禁不住摸摸她诱人的脸蛋,“你呀,早该吃了,何必非要等我一道呢。饿坏了吧。”
孔露斜倚过来,被我拥个满怀,“只要有相公这话,露儿怎么也不会饿了。这些天跟相公在一起这么高兴,我才感觉自己没有嫁错人。颜郎,颜郎,你是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专门要和我结为夫妻的?要不然露儿又怎能享受得到相公这样的关爱呢。”
我哑然失笑,吻了吻她香香的额头,“好了,我们别在这喝西北风了,赶快去吃饭吧。”
她对我的话略感一怔,随即咯咯地笑起来。
饭后,我和小清都要求露儿来一段歌舞,她恳求以曲子代替,因为天气冷了,赤脚在露天舞蹈很容易冻着。我闻说孔露还会谱曲奏乐,不禁心里大喜,暗道:如此多才多艺的姑娘,竟然被我颜鹰娶到,要是在现代社会,人家还不痛骂“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吗?笑道:“夫人会奏什么乐器?”
孔露道:“笛笙箫竹、排竽胡管,还有鼓、筝啦。”
小清惊叹道:“露儿真是不简单呢,这样地多才。怪不得常听人说,灏国公主美貌技艺堪称双绝呢。”
我们一起笑起来,露儿脸红耳赤地道:“清姐就爱开人玩笑,谁说我有什么双绝啦。请相公、姐姐稍待,我去取琴来。”
“哦,你什么时候都是随身携带的吗?”我笑着见她凫凫婷婷地离开,又朝清儿加了一句,“我总觉得露儿嫁给我是否委曲了一点,其实按她的标准,可以选择比我好上百倍,家道富庶、官位极品的世家子弟,为什么她会偏偏挑选我呢?”
小清嗔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自吹自擂呢?说话这样没水平,真是不明白露儿看上你哪一点。”
我不以为忤,笑咪咪地道:“那清儿又是看上为夫的哪一点好,才舍身饲‘鹰’的呢。”
小清粉脸通红,举拳在我肩头轻轻捶了几下,“要死啊,谁舍身饲你了,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个儿什么得性!”
我轻搂住她,笑着道:“开开玩笑嘛。不过人常说,‘老婆是别人的好’,这一条我不大赞成。现在我有你,有露儿丝儿,哪一个都不比别人的差啊。实际上说这话的人才真没水平,他们不想到,自己猛盯着别人老婆的时候,别人也在狂看他的老婆,也觉得千好万好呢。”
小清吃吃地笑起来,柔声道:“就你会说怪话。有我在你当心点,别老瞧着别人的妻子动歪脑筋,否则我可不放过你哦。”
“不会的啦。”我轻轻贴在她的脸颊上,半晌无言。
“你听听,是谁在那边演奏呢。是不是露儿?”
我放开手,凝神细听。远处,飘来一阵沉闷的胡笳之声。在京畿之时,我听过几次,所以还辨认得出来。那声音时而郁郁怨忧,似饱含苦泪。时而又愤懑激昂,如动九天。孔露怀抱着一张琴回来,一面侧耳道:“是好曲子,怎么我从没听过?”
我原本想讥笑她。马上又想到按照这时候的说法,孔露应该是大音乐家了,自然对自己的本事深有信心,她所聆听过的曲子必定不计其数。笑道:“露儿觉得这曲子如何?”
孔露把琴放下,长跪在软榻上,她的面容有时微笑,有时皱眉,有时沉思,有时哀恸,听了好长时间,这才摇头道:“真没想到世间还有这样悲情的曲子,此人定是女流,年纪在三十岁左右。”
我和小清面面相觑,见露儿仍专注地听着,不觉好奇心大起。“卢横──”
卢横与几名披甲士卒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躬身道:“属下在!”原来离我们极近。我不觉老脸一热,心道:你们是不是在一边偷窥我们亲热呢?妈的,以后离远点好不好,电灯泡!
“你,你带人去把这奏胡笳之人请来,要恭敬一点,对方可能是女人。”
“属下明白。”卢横手一挥,立刻有五六人隐身于树丛之中,而我身边的侍卫,都致礼退开二三十步地方,这才消去。
我朝清儿看看,她知道我的意思,笑起来,“你可别怪我啦。卢横也是生怕你有些闪失呢,这才训练出这批人手,专门用来保护你。反正他们也见怪不怪了,你有什么好害羞的呢。”
我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模样,佯怒道:“这样我颜将军很没面子,懂吗。你告诉我,你怎样布置这些人的?好让我心里有个数。”
小清笑道:“好了嘛,别生气。现在我们身边,不过二十五到三十个人左右,卢横与他的五名亲随是贴身侍卫,其他人分三条线戒备。每夜轮休三批,卢横跟在凌晨的那一队,因为那时间发生意外的可能最大。其余两批人每队五十五名,分散在居所附近,任一人遭到攻击,便会牵动全体。而白天则只有二十人的侍卫数量。在峄醴城内则更少。”
我哼哼道:“五十五人?我天天睡觉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更何况晚上我经常起来的,象什么上厕所……从来没看见有什么人。”
小清微笑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没说谎。”
我刚要开口,却突然听到胡笳之声嗄然而止,那道宛若飞天的音符消失在九霄之中,令人浑身难过。孔露却是浑身一震,差点歪倒下来,“怎么停了?刚刚到最妙的时候,为什么要停呢。”
我赶忙扶住她,“卢横派人去请她了。我们都想看看你猜得准不准。”
隔了片刻,一名篷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妇人被卢横等人带了过来。我乍见其容,不禁吃了一惊,暗想这样的装扮,竟还会有如此震撼的曲调,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但仔细看去,她虽头发缤乱,身体肮脏,但容颜不失秀丽,而眼神凛凛,似不可侵犯一般。
她手上拿着一支破旧的胡笳,但却没有一丝惊讶和恐惧。小清挥了挥手,除卢横以外,其他人都消隐而去。那妇人微微作礼,冷然道:“不知大人请小女子来,有何见教?”
闻听其声音清俊脱俗,更增添了几分好感。我望向孔露,暗道你说得一点不错,真不知道你怎么猜出来的。只见露儿站起身,行了大礼,“得闻尊姑曲调,一时难以自禁,故而致请相见。若不嫌冒昧,我们姐妹相称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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