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尾生之信(2)
小清虽戴着面具,仍是噗地笑道:“你做官好大的架子,当心太过份了被别人报复,我可不想看着你被砍成肉泥。”
我摸了摸下巴,一脸心安理得的样子,“哼,你会舍得眼睁睁看着我被人砍死吗?你老公天下只有一个,死了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了!”
小清笑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我加快骑速,一边回头笑道:“还是快去城外看看,顺便买座院子搬了罢。昨儿荀攸一说,小雪便急得什么似的,连早晨出恭,她还跟着提醒我速战速决呢。”
顺雒水西上二十里,便到了唐聚。
此地离谷城极近,城内的庄院、别墅,一幢连着一幢。最为飞扬跋扈的,无非还是几个宦官的居所,无不殚极土木,互相夸竞。堂寝阁楼,庭院深深,远望难穷其极,而误以为到了蓬莱仙境。心里大叹这些人果然早死早好,否则哪有小民的生路呢?于途还见抄没原中常侍夏恽的府宅,往来搬取货物、珍宝的官兵,络绎不绝。街巷两边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都是欣喜若狂的样子。
心里忽地一动,暗道若不早离官场,最后死了恐怕也会遭到这样的境遇呢。苦叹了几声,拉着小清躲到别处。
转了一圈,倒是相中了有几处好院子。一处乃已故司空张济宅地,其子张根为蔡阳乡侯,嗜赌如命,以致当屋抵偿,入不敷出。另一块是座老居空宅,现多是穷民无依之人权做容身之处,不过地方倒也不小。
我笑道:“不如就在这儿罢。分些银子给百姓们,让他们散了。然后修修老宅,住个两三天就走。”
小清好似深思熟虑过这个问题,提出异议道:“不好吧?你京里有别院,那么富丽堂皇的,却在外面搞这么个破屋,人家会疑心你在其中做鬼。”
我愣了半晌,叹道:“清儿的脑袋是越来越管用了,我还真没想那么多呢。”垂头思忖片刻,又一笑道:“那别院本就是张让的,我属于暂住人口嘛。现在老子思想进步了,便归还了屋主罢。除了金银财宝,那堆破土墙、烂木桩子还要做甚?还了,还了罢,哈哈。”
互嘻笑着上马。快要离开唐聚时,却听街上行人都发起喊来。我们不解地勒住马匹,往后瞧去,只见人群乱纷纷地闪开,从那边冲出十余名骑士,手上俱拿着兵器,在追逐前方一名魁梧大汉。
那名大汉突地踩空,跌了一跤,眼看快被追上。我方要脱口喊一声“危险”,他便突地滚到一边,倒拔起一根丈余长的旗杆来,双手擎着,猛地向后挥去。冲在最前的几名骑士,连声惨叫,都被捅下马来,那些马匹受了惊吓,狂蹦乱跳,朝人群冲去。
我忙喊道:“清儿,快止住那几匹马!”一面向圈内望去。此时,那大汉的旗杆一头已被众骑士抓住,狠劲地往外拔。那人凶性大发,两膀挣得铁箍一般,狂叫着大踏步往前推去。众骑士竟然吃力不住,仰面倒去。后头那人最惨,众人脚步混乱地在他身上践踏,痛得他大叫爹娘。
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依稀中似乎看过了兄弟杨速的影子。心里暗赞了一声,不禁翻身下马,朝旁边一个正瞧热闹的年轻人道:“请问:这穿着破烂之人是谁?竟有这么大的气力。”
那人见我象个有钱人,忙回了礼,笑道:“小人只知道这些仆从是周忠周大人的府将,这个汉子却面生得很。”
我看见那几个相恃者各携凶器,大打出手,忍不住道:“这周忠是什么官?他手下的人当街闹事,他也不管一管吗?”
那人忙道小声点,装作很神秘地道:“官爷还不知道吧?这周忠曾祖周荣,乃是和帝时的尚书令大人。祖父周兴,永宁中官拜尚书郎。其父周景,延熹六年为司空呢,现在他兄弟周崇又是甘陵相,所以举族盛旺。官爷说他张狂,还真是对的。”
我失笑道:“哦,原来是这样个人,那你还没告诉我,他现任何职呢。”
那人刚刚口沫横飞了一番,却是答非所问。脸稍稍一红,道:“他现在可是司徒府掾呢。当初还向杨太尉提过亲,太尉大人差点就把女儿嫁给他了。”
我哈哈大笑,朝着刚奔回来的小清,差点没把肚皮笑疼了。这人夸张的表情与好象什么都知道似的嘴脸,真让人爽死,特别是其还大言不惭地提到……半晌才强忍住道:“谢谢你啦,告诉我那么多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那人朝蒙着面具的小清看了看,突地心下发毛,赶快掉头走了。此时,圈内的争斗已经结束了。那人把那些周府家将打得七七八八躺在地上。那些姿态狼狈不堪的乌合之众,兀自呻吟叫娘不止。
众人齐声叫好,那人重又将碗口粗的旗杆放回,还重重地多压下去几寸。我观他破损的衣服中露出的上臂肌肉凸出,似是灌满了无穷气力,不禁脱口道:“真是好大的劲啊!”
那人斜乜了我一眼,朝市集外快步离去。我回顾小清,笑道:“你看他象不象杨速?”
小清自是知道我的心思,轻轻哼了一声,“又按耐不住啦?是不是每个象杨速的,你都非把他弄过来不可?”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清儿也。别废话饶舌了,赶快去追他。”
……
那人立住脚狐疑地打量着我们,他身高马大,全身结结实实,尤其是魁梧的肩头和坚实的腿部,甚至有些不大相配的感觉。他脚穿草鞋,衣衫褴褛,裤角仅到髁上。脸、手都很粗糙,一看就是贫家子弟。但他的眼睛如隼般锋利,双手握拳时巨硕有力的样子,令人触目惊心。
“如阁下不是周晖派来的人,还请借道让我过去。”
我哈哈大笑,“壮士,你叫什么名字?我在街上看你这样和人动手,真想帮帮忙呢。”
他的眼中精光大盛,冷冷道:“我卢横做事,从来不要别人相帮,更何况你们这样的人,徒自污了我的名声!”
小清大怒,一提马缰就要冲出。我赶忙拉住她,笑道:“原来你叫卢横,好名字。我想收你为属下,不知君意何如?”
他一怔,随即仰天大笑,极是轻蔑地道:“休得胡言。汝等有钱之人,吾不屑浅顾。闪开,若是再不让路,莫怪我不客气了!”
我微笑着看看小清,又看看他,“请问卢兄,你这么急着走,难道是要躲避仇家?或是不想再遇上周忠的府将吗?就让在下略尽绵薄帮你一把好了。”
卢横又怔了怔,敌意更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若是周家派来的,便请下马一战!我卢横从来光明正大,不做偷偷摸摸的事情。”
我大笑,“原来你还怕我们偷偷摸摸,悄悄要了你的性命。放心好了,如果你真的有理,那区区一个周忠,又何足道哉?”
卢横不假思索地道:“我当然有理!”随即怒容满面,截口又问我们的身份。我拨马长笑,“若想知道,午前赶往显阳苑西碰头。不敢来的,不是英雄!”拉了拉小清,绝尘而去。
小清在路上嗔道:“你们之间打什么谜语?你既要收他为属下,干嘛又约他在别处见面,我看他才不会来呢。”
我笑道:“这就叫欲擒故纵。这是个粗人,你把他比做英雄了,他还会不来吗?这个时代崇尚的,除了名节之外,就是武功和气概。象他这样的人,牛脾气一起,就算面前是刀山火海,也会照走不误。”
小清气道:“谁知道他会不会?我想他才不会那么傻呢。我要是他,你又这样明目张胆地叫阵,我第一个就会想到有埋伏,根本理也不会理。就算去,也要先观察转悠半天,确认安全后才会赴约。哼,不叫你等上半天,才不会冒险。”
“那岂不是不守信用了?”我问道,哈哈一笑,“你的看法只能代表你自己。别忘了,我们所想所思跟这个时代的人有很大不同呢。古人以信为美,而且都极其重视守信的问题。嘿嘿,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例子了。”
“什么例子?说来听听。”小清很好奇地问道。
“传说春秋战国时有个男人叫尾生,他有一个相好。有一天,他们俩个约好了,三更时在桥底下碰头。”
小清噗哧一笑,插嘴道:“怎么突然想到约会的事了?”
我微笑,“别瞎打叉呀。我接着讲:那天一黑,尾生就在桥下开始等了,后来他等呀等呀……”
“那个女人一定没来,对不对?”小清忍不住又插嘴道。
我心里苦笑,忖道:看来女人都是没耐心的动物,要等我编完这个故事,恐怕她早知道结果了。只得长话短说地道:“唉,也不知道那个女人最后来没来。不过尾生就这样死了。”
小清吃惊地道:“怎么死的?”勒住我的马,把面具也取了下来。长时间没见到她的容颜,乍一见不禁一呆。
轻轻道:“快要到三更,河水却突然暴涨起来。但尾生记着和那女子的约定,抱着桥柱不肯离去,最后被活活淹死了。”
小清惊讶地蹙眉,良久才道:“他宁肯淹死?”
我点点头,她又沉吟着道:“真可怜,他为了等那个女人,竟然会傻到这种地步!我要是他,绝不会干这样的事情。唉,我想他们一定是从家里私逃出来的,没有办法,又不敢光明正大的见面……”
我不知道受了什么触动,笑笑道:“若是换了我跟你,我也一定会象他一样!”
小清大震,抬头看我。好一会儿,她的脸上才慢慢浮起红晕,羞涩地垂下头,道:“你真坏,明知我定不会选那种地方,还说这样的话骗人家开心。”
我无言地望着前方,心里充满了快乐:什么时候,我才能舒舒服服、无忧无虑地和清儿约会呢?唉,世道黑暗,我在摸索着爬行哪!真希望明天一切都改变,可以自己想干嘛就干嘛,那多好。
笑道:“亲爱的,那我们去赴约吧。”拉起她的手轻轻一吻,小清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前脚来到显阳苑,后脚的卢横便到了,刚好过午。他胸口起伏不定,稍显紧促地喘着气,看起来是跑步赶到的。
“卢兄真是信人。午前的那件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卢横心中有气,但闻言却是莫名其妙,沉声道:“什么事情?”
“做我的属下呀。”
卢横勃然大怒,呸了一声,道:“还未请教阁下的名讳呢!你们把我骗到这里来,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我叹了口气,道:“卢兄原来还在计较这些,都是在下失礼了。”深深一揖,“请卢兄勿以为怪,在下只觉得卢兄十分亲近,所以不免有意义相投之慨。刚才的话就算在下说错了,在下恭请卢兄到府一叙,作为赔罪,不知君意何如呢?”
小清透过面具,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卢横见我施礼,又这样谦谨,不禁奇怪地放缓了口气,“你这人……嘿,真是罗嗦,我还有重要的事情,不便打扰阁下了。阁下若无意刁难,就请回吧,卢横从来不和官家之人往来。”
“卢兄莫非和官家之人有仇?”
卢横脸色一变,道:“阁下问得太多了。我卢横可是杀过人,劫过财的大盗,阁下不怕吗?”
我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卢兄真是多此一问。我若怕了你,何苦要跟过来自讨没趣呢?不过你若真是江洋大盗,我也有法子对付你的。”
卢横脸色暴燥地跳起来,道:“好好,你果真是来捉我的?哈,如果你有个二三十人还凑和,若只是你俩个,哼哼。”
小清冷笑着下马。我笑道:“对付你还需要两个人吗?我这位兄弟见卢兄身手姣健刚猛,早有意思掂量掂量。不过,打架之前,我们有几点还得说明白了。”
卢横瞧着小清的体形,不禁冷笑连连。拢着手道:“你说罢。”
“首先,我要告诉你,我们不是来捉拿你的,更不是什么周忠的手下。其次,如果你能打败我这兄弟,我立刻送你足够的盘缠上路,直派人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为止……”
卢横大为疑心,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卢横顶天立地的汉子,从不跟无名之辈做交易。”
我笑道:“你别激我,我还没说完呢:如果你败了,该当何如呢?”
卢横哼哼两声,两手一摊,“我若败了,任君处置!不过我也要说明白了,这位兄弟如此瘦弱的样子,恐怕经不起我两拳。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
我见他说得慎重,心下倒有些喜欢了,暗道:这人倒还是个君子哩,未打之前先提醒别人莫要动手,生怕自己手下不小心出了人命。哈地笑道:“无妨,那就如此说罢。现在就开始比吧。”
小清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卢横摆出架势,道:“阁下先请!”
小清默不作声,忽地一拳击出。卢横出掌格架,浑未在意一般。
他的臂膀格架住小清的拳锋,突地发出嘎地一响,似遭大力般马步不稳,踉跄向后退去。正自大惊失色,小清已如影随形地奔来,起脚将他踢翻在地。
卢横又惊又恐,扶住伤着的左臂,顿感面上无光,忽地跳了起来。小清又伸手示请,此番他不再谦虚,暴叫一声,迸足了劲往前攻去,连使拳脚,风声呼呼。
小清在漫不经心地化解,并不急着再次放倒他。我知她又在“学习”了,摇了摇头,安稳地坐下来闭目养神。树林间时不时惊鸟飞起,满天都是卢横大喝狂呼之声,到后来更是加杂了粗重的喘息,令人不忍耳闻。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打斗才攸然而止。我抬头看去,卢横坐倒在地,大口喘息。小清仍是潇洒地伸出右手示意,却再无反馈。卢横目露凶光,却怎么也不相信这么个瘦小的人竟能象鬼魅一般,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卢兄,还打吗?”我笑问道。
卢横眼中恨色一闪即逝,随即长长地叹气,跪倒在地。“技不如人,奈何再斗?我卢横竟会败得如此之惨!请将我拿到官衙吧,一切任君处置,我绝不会反抗。”
我喜出望外,走过去扶他起来,“这是说什么话呢?我早说过不是来抓你的。我只是想请卢横到府上叙叙,盘桓几日。那时我自会给足卢兄盘缠,派人送你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卢横大是奇怪,道:“请教阁下名讳。卢横与君无亲非故,奈何如此宽待乎?”
我笑道:“在下颜鹰。卢兄既不肯投我门下,是在下无福,所以只得请卢兄在舍下小住些日子了。所谓一见倾心,卢兄这样的好汉,我还不多见呢。”
卢横惊异地看着我,突然叫道:“你莫非是大败温衡,惊动洛阳城的颜鹰颜将军?”见我笑着颌首,忙复翻身跪倒,“小子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虎威。若早知是颜将军,小子死也不敢与尊属动手。”
我看了看小清,不便立刻解释,笑道:“客气了,都是些虚名而已。我颜鹰有何德行,能得卢兄如此看重,起来说话。”
卢横站起来,变得谦恭万分,我问道:“卢兄怎会和周忠家的府丁们厮斗呢?是不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
卢横沉声道:“多谢将军关心,唉,此事说来话长……”
我忙笑着牵他的手道:“那卢兄就跟我回去再说吧。我家里正空着好几个房间,卢兄先住下来。有什么事情,回去后再商量不迟。”
卢横见我这样礼贤下士,激动拜倒,哽声道:“将军折杀小子。卢横有罪,将军不咎已是宽容,怎能再麻烦别事?若将军不嫌弃小子带罪之身,卢横情愿托身门下,为一军卒,听凭差遣耳!”
我大喜,拉起他紧紧握手,“如此真是太好了。卢兄请恕在下作事莽撞,待回到府里,在下定要设宴为卢兄压惊!”
当下令小清与我共骑,卢横单乘一骑,并骥回城。他见我待人热忱,毫无作官人的架子,更是唏嘘感动不已。一行回到别院,我便赶紧通知大家这个好消息,比起搬家之事,这件恐怕更为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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