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乱世豪强(2)
我沉吟着,纵马直趋城外大营。眼前,是一片广袤的土地,酽水从西面缓缓流过,开拓出丘岭间不多的平原来。大地冰结已渐渐化开,和暖的地方,甚至开始长出青嫩嫩的草尖儿来。白天长了,阳光更加充足,仰天观去,湛蓝的天空、奶白的云彩,令人心旷神怡。士兵们正专心致致地训练着新创制的阵法,未经过实践检验,谁也不知道这奇怪的阵势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但听说是我的主意,已将我融入到心中去的战士们学习的劲头竟十分高涨。我一到,便听见操练场上传来他们沉浑的吼叫声:“颜大人好!”
“弟兄们,辛苦了!”
这几句台词“演练”了很久,颇让我能感受到海陆空三军元帅的威风。特别是觉得自己竟能如此熟悉这个时代,而且取得这样巨大的成就,颇为不可思议。但是这些成就,却又意味着另一世界的生活,无比安定与繁荣,那是充满贫穷和杀戮的古汉朝所无法比拟的。
过了几日,见我军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皇甫嵩果然发信来,停止了这次援救计划。边章、韩遂军则毫不客气地攻下了酽县,先锋更缓缓向渝麋开来。
甲戌,城中接报,北宫伯玉军派遣使者前来见我。微微一愕,还是立即下令派司马恭、高敬为代表,赶赴城外往迎。我在衙府内等侯会面。
来者乃韩遂军勇士吉尔胡,烧当羌人。此人身材高峻,面目很象西域地方边民,但一口流利的官话,令人大感诧异。
吉尔胡一副羌人打扮,耳朵戴着挂坠,头上盘着两条金珠顶饰。我见他服色,不禁顿生出故旧的感觉,笑道:“原来是个斡提克(勇士),升到总队长了吗?”
那人大感震惊,不由自主地跪倒,道:“校尉夸奖。我乃族中骑兵队统领,还没能受封更高……校尉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对我族之官律如此精通,放眼汉邦,没有第二个。”
除司马恭外,其他将领的眼光也是万分诧异地投向我。我淡淡一笑,道:“请坐。你是赐支族人么?”
那人还未坐下,又吃了一惊,重新匍伏在地,道:“校尉大人莫非是神,怎么这样清楚我的来历?看来我羌人决不可与颜鹰为敌,否则鹰儿翅膀必折,老虎也终会磕碎了门牙。”连连叩起头来。
我心里好笑,暗道:老子在神海族难道是白住的么?烧当羌除了神海、赐支两族之外,都属小类,若在那里,象你这样的赤金勇士早就已经升到族司了,又怎会才忝为区区统领呢?再说,我从前没见过你,想必你不在神海族中,肯定是赐支人。嘿,那格累一仗,你打过没有,赐支损失的那样惨法,居然还有你这般角色苦撑大局,当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自不会将此“天机”泄露出去,环视众将,连左浑都面现惊诧钦仰之色,不禁大感得意。
肃容道:“请起。吉尔统领今天来,是代表韩遂将军呢,还是北宫伯玉大人?”
吉尔胡凛然沉声道:“我是代表韩遂将军来的。这里有将军的信笺,请校尉过目。”
一旁的小校连忙接过文书,双手跪呈上来。我见信皮上写着“汉****校尉颜鹰大人亲启”,嘿嘿一笑,拆了开来。
只见上面写道:“猛禽兄:盖闻仁者不忘君以循私,孝者不背亲以邀利,志士不探乱以徼幸,智者不诡道以自危。足下大君,昔蹈国难,而蹇硕进谗,责以羌首之讥。后蒙钦典,而群丑妄言,讽以凉寇之诬。悲夫。故以君戎羌边鄙,造幸小民,威震畿辅,而陋者无不切齿也。遂愍其危境,乐其相逢,智者深识,独或宜然。今汉室危倾,失命乏天,君府靡乱,道路骨枯,而天下分崩在即。以君雄杰,当抚剑顾眄,纵横裨阖,安能北面庸主,贪暂安之势乎?昔韩信不忍一餐之遇,而弃三分功业,利剑已揣其喉,方发悔毒之叹者,机失而谋乖也。将军金城豪族,西羌一脉,当幡然回头,移兵东向,兄等叩迎城下,俯首为谋,成百世之业也!阁下当兴,足有三辅、凉州之地,宝器北向称制。事若不成,亦可退牧并凉,观天下形势,俟时事之交通,大可御也。请速定夺。金城文约顿首顿首。”
我看完信,不禁触到心中隐藏已久的痛处,长叹一声,递与司马恭。吉尔胡见状,忙不失时机地道:“校尉大人与韩将军同乡,先举义兵、杀大豪、破州郡,立有盛名。而韩将军素来钦慕大人,更著氐、羌共戴,因此兴兵。校尉大人既为汉邦不容,还不如投奔我军,共同建立大业。”
我不置可否地一晒,左浑已憋不住地跳起来,“胡言乱语!你这草寇,竟敢在****校尉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要不念汝乃是使者,早就把你斩杀了。”
吉尔胡斜着眼看他,冷笑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我乃韩遂将军的使者,赐支族统领,最厉害的勇士!你想杀我,还要问问自己,能不能杀得了我。”
左浑大怒,问我道:“大人,羌贼鼠辈,如此张狂,怎能留在世上?大人若不想背叛朝廷,就应立斩此贼,悬首营辕,一消叛贼气焰。”
我容色不动道:“左大人稍安勿燥。他说什么话,都代表不了他自己,而是彼方军帅之意。你如此激动,又怎能冷静地考虑问题?还是坐下吧,免得让人嘲笑你涵养不够。”
左浑脸色涨得通红,强自克制着缓缓坐下。吉尔胡嘿然一乐,不再挑衅,“校尉大人,请你回话。”
我哈哈一笑,道:“如果不急的话,请斡提克到驿馆歇息几日。还容我好好想想。事关重大,不能不让我和部下们都统一意见啊。”
吉尔胡怔了怔,道:“韩将军倒是很急,但既然校尉那么说,我就答应了吧。赐支人说话直来直去,请各位多多谅解。”拜伏在地。我立刻传军卒把他接到驿馆,吩咐善加关照、不得监视。
司马恭将信又转呈回来,道:“将军,韩遂巧言如簧,要吾降他,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吧。”
众人见我微笑,齐道:“末将等皆愿为大人而死!”
我心道:你们以为我想投降?妈的,老子想都没想过。不过这韩遂的确能作文章,不然怎能在三国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呢。此时不若利用这个机会,摆出摇尾乞怜的架势,再俟机咬他几下,饱饱口福。至于如何行事呢,倒是需要周密安排一下。
道:“各位请起,我颜某是什么人,一封劝降信就能说动了吗?不过此事更须详酌,才不致落入前后受敌的险地,让我再考虑考虑罢。司马恭、卢横,你们两个留下,其他人先退下。”
左浑还想再说什么,但我假装没看到他的示意,终于悻悻地退了出去。待众人走后,司马恭道:“将军,左大人的话,说得也挺对呀,为什么不听他讲完?”
我冷哼道:“这家伙真是不识实务!司马恭,我倒问你,这汉朝能不能长久下去?”
司马恭先是吃惊地和卢横对视了一眼,这才抱拳道:“我不明白将军说的是什么意思,在下愚鲁,还请将军指点。”
我背负双手,在屋里来回踱步,“这还要说嘛!开口屁口‘朝廷朝廷’,朝廷是他爹还是他娘?皇帝昏庸已极,天下将有大变,还要不知死活地往朝廷身上靠,真比蠢人还蠢,愚人还愚!我再也不想听他的说词,我早说过,朝廷只是利用我们打仗,我们只是利用朝廷升官捞银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司马恭,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说说,我这么办对不对?”
司马恭震惊地品味着我的话,突然跪下道:“请将军慎重。现在皇甫嵩大军虎视于后,而渝麋令左浑似有不恭之举,情势大危。将军与这羌族使者之事,恐怕隔墙有耳,待传到别人之处,大人的身家性命,恐怕……”
我皱眉点了点头,沉声道:“此事我也有考虑。卢横,你秘密点派亲随,分别埋伏四门,左浑敢有动静,立刻拿来报我!”
卢横凛然称是,大踏步而去。我扶起司马恭,道:“乱世之乱,在乎于此矣。司马恭啊,你跟着我也不少日子了,从初出京赴河内募兵,就一直忠心耿耿,虽然我们也有过小小磨擦,但反倒增进了彼此情谊。我只要问你一句,你是不是铁了心跟随于我?”
司马恭奋声道:“将军放心,我司马恭生死都在颜家,决不敢有贰心!”
是日夜三更,都衙府西院。
有人在轻轻敲门,终于将我惊醒。我知道定是卢横或其手下亲卫,否则没人那么大胆,敢在这个时候吵我美梦。
“谁?”
“末将卢横,有紧要事情禀报将军!”
我赶忙偷黑穿起衣服,又点燃蜡烛,“快点进来,是不是城外有所发现?”
卢横推门而入,将一封黑漆密封的信笺递了过来。我不看则已,一看气炸了肺腑,却真的是那左浑的告密书信,极尽诽谤诬蔑之言,还大肆宣扬朝廷恩德,大赞皇甫嵩乃世之名臣,而我颜鹰不过是个“小贼”而已。
我缓缓将书笺捏成一团。心道:你不仁,莫怪我不义了。原来这姓左的跟皇甫嵩一样,甚至矫揉做作的功夫有之过而无不及。这条昏帝的走狗!沉吟片刻,咬牙道:“传令,点齐城中戍守,把左浑和他的一干手下,统统抓起来,若有人胆敢顽抗,格杀勿论!”
卢横神色一凛,脸上杀机顿现,谨礼而去。我睡意尽消,吩咐叫醒长史,让他夤夜赶到都衙。推门一望,外面是黑煞煞毫无声息的暗夜,不禁联想到自己从前那种种遭受的危险经历,身上一冷,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司马恭迅速地来到衙府,看来他倒更象是整晚未睡,脸色不太好,径自大步流星地奔进来。“将军,此时动手,恐怕于时机不合吧!再说左浑乃是朝官,没有定罪便私自抓人,必被其害呀!”
我焦燥地摇摇头,道:“我也没有其他办法,你看看,这是左浑秘密报知皇甫嵩的信函。他把我往绝路上推,难道还要我坐以待毙不成?”
司马恭接过信,展开来一看,顿时默默无言。良久,他叹了一声,“唉,看来此次讨贼,能得保性命,就是上上之选啦。现在前后有敌,皇甫嵩名为督战,实是在等我们被韩遂、边章消灭,好坐收渔利。”
我点头道:“正是。老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这狗官羁押在大牢里,免得节外生枝,引出不必要的麻烦来。依照左浑的信上来看,恐怕和皇甫嵩的联系不只是这一次了。”顿了顿,不由得加重语气,“若是仔细想想,哼,只怕他本来就是皇甫嵩派来监视我们的。皇甫嵩这么痛恨我,我从来也没往其他方面去想,现在倒忽然有些明白了。他不敢造反当皇帝,也必定清楚汉家的天下不会长久了,这个人城府之深,令人生畏呀。”
司马恭眼光一震,半晌才道:“将军的意思?”
“皇甫嵩功高震主,自然遭何进等忌恨。朝中权势纷争由来已久,而他既不见悦于重权贵胄,又被张让赵忠等宦官所切齿,安能不寻思一条明哲保身之路?前段时间我老是想,皇甫嵩这样斗法,也该知道我的手段。狗急了还要跳墙呢,何况人。我颜鹰能混到今天这种局面,决非朝夕之功,其中掺杂着多少艰难不易啊?但我之所以能够屡胜强敌,又在京畿要冲、朝廷之上杀开一条血路,亦可见我决不是好欺的角色。皇甫嵩处处与我为敌,临战之前,居然还要关押我,这难道真是他的本意?于戡乱关头,又怎会如此不明事理,故意迫得军前不和,将帅睚眦呢?他若是这样的人,又怎能平定黄巾大乱,立下赫赫战功?”
司马恭抬头道:“将军莫非是说他另有图谋?”
“你能想到这一点,也不容易了。”我无可奈何地想,若是荀攸在此,怎会让我对牛弹琴。“我猜直到今天为止,我们仍在他的彀中!他屡屡阻止我出京。现在我出来了,他又想以将令押我回去。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司马恭看着我愈变愈严肃的脸,没敢答话。我心里朦朦胧胧地有个念头,暗道:他身边也是危机四伏。宦官、大将军、满朝妒嫉眼红的官僚……他不可能讨好阉人,因为他的一家都饱受是害。他不可投靠大将军,何进这家伙罩不住任何人,只会拼命捞他自己的银子、权势。他更不可能指望皇帝,汉灵昏庸,天下闻名。那么说他若再节节攀上,频踩高枝,必定最终落得梁冀、窦宪一般的下场。翻读史书,有多少人正是因为“百尺高杆更进一步”,而丧家毁己,为人嗟叹。以此来看皇甫嵩,又怎会如是拙劣,演出这样夸张,以致无人不晓的一幕丑剧呢?
从那次袁府盛宴到今天,皇甫嵩从来就没给过好脸。他言之凿凿,一心要把我从将位上拉下来。难道是因为我胜得太多,怕风头盖过了他吗?不是。是因为我屈膝宦官,他不耻与我同列吗?恐怕也不是。真正的原因我有自己的主张,我早放言出去,委以军任,定能击败北宫伯玉。而皇甫嵩镇三辅,讨羌贼,却不敢推故推命,而致招来诽议,只得在战场之上无功以返,造成个不大不小的错误。绝不致死,但又可受到朝廷“惩办”,从而权位大落,再不会招人妒贤之讥。真是明哲保身的策略呀!
我越想越对,暗道:原来他处处制造不和、磨擦,原来就没有想过要打胜仗。他排兵布阵,分兵数路,一味取守,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毛病来。要不然为什么当时我上表,他竟一声不吭呢?妈的,是巴不得我大肆笼络权贵,罢免他部分权力呢。微笑爬上嘴角,不禁脱口道:“怪不得到处流传他阴谋造反的事,而最终还能稳稳当当。真是高人一筹的妙计啊,连我颜鹰都骗了过去。”
司马恭胡涂起来,奇道:“什么妙计,将军莫非又有克敌之策了?”
我稍稍有些眉目,精神大爽,道:“别问那么多。渝麋城里诸事,我来安排。你给我去查查那批武器铠甲,怎么到现在还没到,这些东西至关紧要,能否保命,就看它们是否能安好了。”
司马恭见我说得慎重,忙应声而去。我心道:我原本是要来打仗的,但你不让我打仗,我也没办法。如今的局势,我是进也死、退也死,只要按部就班地办事必然没有葬身之地了!老子总不至于傻到连性命都不要了罢?
又想道:皇甫嵩是铁了心逼老子上梁山,好罢,这两日我就离开渝麋,另寻出路,你要干嘛就干嘛,再不管我的事了。自语道:“不如再写封信给张让,大骂皇甫嵩不是人,竟然勾结左浑害我,请他帮忙除贼。要骂得越凶越好,一来试探这家伙的反应,二来也得看看我的推测究竟能否站得住脚。”
命令将文案司马带来,写完信,又当着众人的面,跳脚大骂皇甫嵩,极尽表演之能事,这才吩咐左右,将信函速送洛阳张常侍府,不得有误。
卢横此时已将渝麋一县众官清剿了干净。县令左浑瞪着斗大的眼睛,被人牵着,一步一挣扎地来到都衙之前,我冷冷地瞧着他的模样,道:“左大人怎地这样狼狈,是被人陷害了吧?”
左浑面色一变,张口道:“你这万死不足惜的狗贼!朝廷待你恩重如山,你竟然私通羌寇,枷梏朝官,还要不要性命?”
卢横的手下上前就是一顿拳脚,打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呻吟。我嘿嘿道:“你骂得好!接着骂呀。你们把我弄到这步田地,还可以这样大言不惭,难道一点都不害臊吗?我颜鹰堂堂正正,却屡被诬害,这倒罢了,竟还有人想串通好了,把我这七千多弟兄统统作为陪葬!是可忍,孰不可忍?你问问我的手下,他们谁能同意你的要求?”
众小校、军卒色为之变,卢横见这厮兀自有不服之态,生怕被人打死,忙命令将其架了出去。“将军,左浑可杀,但不可急于一时!皇甫嵩军中若有变故,我们腹背受敌,危如累卵哪。”
“这我知道,传令加强巡哨,谨防有变。今夜我过不好,想来他们,也绝不会比我强到哪儿!”我咬着牙关,一字一字地道。
注:此处标题豪强指韩遂,此人初起于公元184年,势力灭亡于公元211年,近30年经营关中、凉州地区,是汉末最强大的割据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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