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汉廷宫枢(1)
何进大将军府。
高高的府门,雕栏画栋的牌阁,无一不显示出富贵征兆,两只极示身份的石兽,左右盘踞,向所有来往之人虎视耽耽。两边着色土墙,似无边际一般往远处伸去,府院内只见古木横绕,盘枝错节,虽是冬季,却仍能感到它们旺盛的生命力。
门碑是名臣蔡邕蔡伯喈手书的“大将军府”四字,镌金凸铸,极是费工。据说蔡邕谪徙朔方,遇赦得还,这才能够被何进请到。现其人遭宦人通缉,流亡吴会,不知所踪,看来第二次党锢之祸以来,他仍是不幸之身。
蔡邕的书法可谓精湛老到之极。观之笔墨,顿时忆起史上灵帝熹平四年,其与杨赐、张驯、韩说等官员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的事情,其自书丹于碑,镌刻立于太学门外,时观者云集,水泄不通,因车马阻市而令行人却步。由此可见其书法造诣之深。
因得荀攸的表章引荐,终于在临皇帝寿诞前一天能够和何进会面了。通报过后,将军府掾蒙寅亲来接引,十名家丁分列府门两侧,煞有介事。
“请颜将军!”
我自恃有小清在暗处保护,毫无畏惧,只是处处都有些新鲜好奇的感觉罢了。进了府中,便是一阵眼花缭乱:只见满庭奇花异草,珍石彩矶,琉璃鲜艳,照壁深深。回廊两侧,翠竹藤萝,随风轻摆,听在耳里,直如曼妙动听的仙乐,不禁深自深服这老屠懂得享受!道:“大将军倒是选了个好地方。有这等人间天上的住处,凡愚之辈,恐怕都要羡慕死了。”
蒙寅道:“这片原是前朝西安乡侯刘旄府邸,因无子嗣,死后国除,圣上这才改赐了大将军。原来的地方太小,重新翻建足足用了三个月,才得今日规模。因来此不久,所以还未尽拓荒土,似这片竹林,大将军便很想伐了造个露台,因府库嫌紧,才迟迟没有动工。”
我立刻想讥讽何进没有品味,可哪里敢说,口中还大赞其匠心独运。走到回廊深处,又穿过一片槐林,这才看见何进新增设的众多建筑:宛如宫殿一般,略显拥挤、密密麻麻地,造得七零八落,每一处都是大同小异,累累赘赘,还没往里走,就感到必要迷路无疑。
蒙寅笑道:“大将军新设十二部厅堂,分为东西南三处院落,南院为将军起居书房,东西两处为接见大小官员、议论朝政之所。大将军和张司空正在西厅叙话,颜将军请随我来。”
我拱手道:“有劳。”心想:何进摆什么鸟阔气?一看就知道是个没文化没水平的二胡,处处繁奢富贵地跟别人斗面子,真是典型的暴发户!
左转右转,蒙寅见我惊诧的样子,面色愈发得意。其实我只是奇怪何进如此残酷剥削百姓,怎么还没人把他干掉。这些宫墙深禁,花苑曲廊,镂窗铭柱的建筑,是花费了多少民工血汗才造得出来!在这生产力低下,建筑方法落后的汉末,达官们极尽奢靡地盖出来这等巨宅,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了。
何府共二百四十多间房,九处大院,五处河塘。城外还有良田万顷,豪宅百多处,地地道道属于大地主阶级。蒙寅请我稍侍,便进西厅通报去了。我一个人站在厅前广阔的空地上,反而觉得前所未有的冷静与舒畅。
隔了片刻,蒙寅出来,恭敬地道:“有请颜将军。”
我不禁在心里哼了一声,慢慢地走上台阶,随着他开门的动作,跨入厅内。我虽知何进确是位极人臣,傲慢挑剔之辈,但心里仍不自觉地臭骂他八辈子祖宗。老子出道以来,比他能耐大多的人也见过不少了,从没一个象他这样跟老子摆谱的。
厅里顿时暖和了许多,两边有丫鬟过来帮我除了披风。随后我便看见正中一面巨大的山水屏风,前面虎皮榻上端坐一人,面色冷横,胡须暴绽,两只眼睛也凶神恶煞:不用说正是大将军何进。虽是冬天,两膀棉衫仍高高翻起,露出粗壮多毛的手臂──这自然是他老本行引发的后遗症了。
右首侧榻,却是司徒张温,微微朝我一晒,便斜眼看向它处。我颇觉压抑,跪行大礼,作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道:“参见大将军!”
何进待我磕头之后,才冷冷道:“免礼,抬起头来。”
我勉强昂首,脸上表情酸涩,想挤出点笑来也免谈。何进突地嘿嘿一阵阴笑,道:“姓颜的,你胆子不小啊!私募军卒,偷袭京畿,重创朝官,斩杀大汉栋梁,你想被诛九族吗!?”
我心道他这个下马威若是换了一般人身上,恐怕尿也得吓下来了,亏得遇到老夫。微笑道:“大将军息怒。在下正是为着此事而来,将军且容我辩解一二。”
何进不知是不是看见我的笑容动了怒气,火透了般叫道:“你还有什么辩的?你造反作乱,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张温忙站起来制止,四壁此时已拥出多名军卒,手执长戟,乱哄哄地冲了上来。我突地哈哈大笑,道:“且住!大将军不容我发一言而想陷我于不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举必为千古耻笑,将军声名狼籍,也是迟早的事情。”
张温已拉住何进,闻说此言,更是眉头紧皱,附耳和他秘密嘀咕几句。何进露出狐疑的表情来,轻轻挥手。那些军卒不知其用意,齐都拿戟戳着我身体,作势欲杀,情势当真是千钧一发!
我心里大叫小清快来救我,却又明白若此时一动手,他日即使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了:暗伏刺客,图谋险恶,光这一条罪名就够我上绞形台。霎时间虽努力装作凛然之态,仍是冷汗湿透重衣,只觉脸颊上的汗水一滴滴往脖子里渗去,狼狈以极。
何进冷哼一声,道:“鼠辈妄言,你说我哪一句讲得不是实话?你造反之日,皇帝便严令缉汝,现在你肯来自投罗网,当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我不屑地道:“我要知何将军如此做法,杀了我也不会来的!”
何进大怒,一掌拍翻几台,道:“你敢对我这样说话!你不信我立刻会杀了你么?”
“将军有权有势,杀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何足挂齿?我颜鹰自起事之日,经历大小数百仗,浴血沙场,斩首万余,一刀一枪才拼到今天这个地位,唉,却没想到自我降了大汉以来,虽日日准备忠心为国,却不料整日只在唇枪舌剑上厮斗。大将军信小人,却不相信君子之言,那便杀了我罢。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何进愣住,张温也极是震惊地望定我,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了片刻,大叫:“好!”起身道:“这两句话说的真是漂亮。人谁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吟诵得滚瓜烂熟,自然地放缓了口气,“若你真是一心为国,谁又可为难阁下呢?大将军乃至性明理之人,你说出道理,他自会相信你的。”
我听他口气突然婉转,知道那几句意气风发的话打动了他的心,现在明摆着是要我给何进一个台阶下。忙跪倒在地,叩头道:“何将军请恕在下冒犯之罪。我颜鹰是个‘粗人’,不懂说话,只懂打仗,但是进了京畿以来,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我施展才能的地方,是以才如此委曲。”见他面色稍霁,便急忙从赴河内募兵以来的事情节选着讲了出来,自是我如何如何忠心,却如何如何倒霉,朝内那些人又是如何如何逼迫,我怎么又不得已跟三部都尉打仗等等,当然,我自不会讲那些大捞外快,以及和宦官紧密团结的种种丑事。
何进听了,挥手斥退长戟手,面色将信将疑,“那你跟张让、赵忠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竟然拿何良来胁迫我,难道是有意挑起事端?”
我心里早有计较,缓缓道:“张、赵之辈只不过看中我能征惯战,身份却又低微,便想利用我罢了。何将军素在京畿,也应知道此辈最需拉拢掌兵官员,而边戍将军们臣服皇命,剩下的便大都制于将军之手,他们没胆拉拢将军,只好培植些低级武职:象城门、虎贲、射声等等,现在恐怕都已是他们的人了。”
何进哼哼道:“这我怎会不知?张让、赵忠权势已经够大,还要抢我的权,真是痴心妄想!张大人,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啊。”
张温摇头道:“何将军不可不慎之。此事不光是他所说的那样,令弟河南尹何苗近来与张让等人也是过从甚密,我很有几次看见他往常侍府行去……”
何进跳了起来,叫道:“此事我怎么不知?”两手乱舞,怒骂了一句,“张让想打我兄弟的主意!这不知好歹的小子到底干了什么!”
张温奇道:“这事何将军竟会不知?”摇了摇头,“当心祸由亲出。张让攥紧了圣上,谁都怕他三分,若其威利齐加,可就更让人害怕了。大将军位高于公,权势惊人,却也该时时防着此辈。梁冀只手熏天,药杀少主,势力无人可及,也是说倒就倒,顷刻间便落为灰烬了。”
何进脸上肌肉难看地牵动着,忽地把头扭过来看着我,狠狠道:“你为我做事,我就不咎前罪了!若是让我发现你偷偷为宦官做事,小心你项上的人头!”
我忙磕头道:“多谢大将军开恩。不过我倒是另有主张,张让、赵忠可以收买将军的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刺探他们的机密呢?将军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我无以为报,只得临险贴近张、赵身边,给将军当好耳目罢了。”
张温颌首道:“此计甚妙。何将军莫再犹豫,干脆假装送个人情,给张让、赵忠他们做好人去。明日圣上寿诞,让张让之辈引介颜鹰,但还要装作不太情愿的样子,那宦官们便会更加对他另眼相看,以为重用了。嘿,谁又知道,将军早有预测,是派他去刺探的呢?”
何进缓缓露出满意之色,呵呵笑道:“匹夫张让,我怎会让你这小儿得逞!”着人给我看坐,奉茶,又命人取烫炉置于身边。沉吟道:“真如你所说,那蹇硕、吕强之辈矫诏动兵,乃欺君大罪。以前的事情,我们也就不用再深责了。不过我那保荐的都尉此时何在呢……”
我笑道:“大将军的人我已连夜着人请回京畿,今晚便可到达将军府了。望将军宽恕我冒犯尊亲之过。何都尉自被我困住以来,起居饮食,一向是由我贴身随侍亲自照料的,决不敢有半点失敬之处。”
何进哈哈大笑,“原来你早料到会有今天!倒真是个聪明人。”当下留我在府中吃了饭,又畅谈了很长时间,这才送我出门。府掾蒙寅见我出来时其主对我的脸色大好,也赶忙陪着小心,再不敢用来时那般口吻和我说话了。
回到别院,方沐浴更衣,准备睡上一觉时,却发现小清老早在房中候着了,笑咪咪地过来,帮我宽衣解带。还以为她是表示“歉意”哪,假意皱眉道:“你刚刚怎么能忍住不动手的?不是说好了,你一直跟着我到何进府上的吗?”
小清诧异地笑道:“出什么手?我可没跟着你,我自己还有好多事情要办哪。刚刚我才带小圆从营中回来,把那些钱物都登记好了,还顺道把荀攸写好的表章带了回来。你看,他写得好不好。”
我睁大了眼睛瞧她,心道:她没有跟来?!那我真的差一点就没命了呢……我的生命,难道是那堆该死的钱可以相比的吗?
缓缓点头,抽了口气,自己都觉得脸色很难看。小清见我神色有异,忙问出了什么事,我加重语气道:“原来你根本没跟来,你恐怕不晓得,那情景多么危险!我差点就没命了!”添枝加叶地把那件事说了出来。
小清呆住,半晌突地咬住下唇,很苦恼地皱紧了眉头,“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对不起,颜鹰,我……我不知道你会有危险。”
我忽感心乱,长叹了一口气,道:“算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反正我现在还活着,一切都好商量。”
话还没说完,小清已哭着扑进我的怀里,道:“夫君一定要原谅我!我不应该私自离开你身边,害得你差一点死掉。我真是不应该……”
我手足无措地道:“没事,没事。别……这样。我不会怪你的,清儿,清儿!你别哭嘛,你一哭我会难过。”
小清只是摇着头,哀哀地哭,她浑身颤抖,泣道:“你真的没受伤?真的没有吗?呜,他们……若真动了你一根指头,我会杀光所有的人,为夫君报仇!”
我柔声道:“哪能用得着我的好清儿?有你这句话,今天我就是真的死了,也会开心得很……”
小清突地伸出软软的手掌,捂住我的嘴,惊惧地道:“别说死!我不准你死!我要你永远活着,永远陪着清儿……你答应我,答应我!”
我见她这样激动,不禁胸口一窒,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轻轻一吻,“行了,别这样嘛──我答应你,永远陪着清儿,永远不离开她!我发誓会爱她一辈子!”
笑了笑道:“你千万别再自责了,我可是福星高照,哪那么容易就完的?”
小清眼圈一红,黯然地道:“以后你走到哪儿,我就会跟到哪儿。我再也不能让心爱的人受到任何伤害,我不可以失去你的!”
我抱她入怀,道:“你也是我的最爱。答应我一定要保持冷静,往后会发生的事情多着呢,若我真受了伤,你也千万不要到处报复,知道不?”
我吻了吻她小巧的鼻子,小清略有些害羞地缩头,道:“夫君的话,我还能不听吗?不过清儿下次再也不敢了,夫君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于是前嫌尽释。缠绵了一会儿,我这才打定主意赶紧往张让府一趟,明日朝堂之上乃全局转折之点,若不统一“口供”,以后将会很麻烦。
肖易得报,在我到府之后立刻赶来,施足了上下级的礼数,这才道:“小人不知总管驾临,未及远迎,望请总管大人恕罪。”
“不客气。”我手一抬,“我赶来见张大人的……”
肖易忙神色一凛,道:“尊上正要入宫,总管是不是有紧急的事情?”
我点点头,紧几步走在前头,肖易随后跟来,道:“尊上不知总管住处,已欲招会多次,却不知……”
“我会跟他讲的,你有事先去吧。”
肖易见我匆匆地走在前头,脚步一缓,笑道:“那就不打扰总管了。张大人现下还在后堂,正好可与总管见面。”
张让正试穿着他的新宫服。五名丫鬟前后服侍他穿戴、梳理,张让看了看面前两名丫鬟举着的大铜镜,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人!卑职叩见大人,愿大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一张嘴便是忍不住两句烈性马屁,张让见到我,嘴笑得都合不拢了,“颜鹰,我就知道是你!快快,叫人给你换件好看的衣服,随我到宫里去面圣罢。我正发愁到处找不到你人呢。”
我惊奇道:“张大人进宫,也要卑职作陪吗?莫非大人想今天……”
张让尖笑道:“你这人,明明为你办事,偏就脑筋不灵光了。明日便是正诞,圣上诸务烦琐,哪里脱得开身忙你的事。不如现在由我和赵常侍等带你入宫见圣上。他要一高兴起来,天大的事情都能解决的。”便急急传人去拿适我身材的宫服。
隔得片刻,还未及请教完宫内礼议诸事,几名丫鬟便取衣返来,先跪倒施礼,这才温婉地帮我换上新装。我见铜镜内自己肥肥大大,便成了一只黑色企鹅,还戴了一顶镶玉的高帽,不禁皱眉道:“是不是一定要穿这样的衣服?大人,我感觉自己丑得象只狗熊。”
张大不禁莞尔,掩嘴道:“别逗人笑了,快随我进宫罢。赵常侍约好了申时等我的,你这一打扮,费了不少时辰,却还是怪模怪样的。”
我苦笑着点头,心道:灵帝玩心甚重,若见了我这么只企鹅,岂能轻易放过?但愿他不要玩得太过火。心头只盼小清有些心灵感应,一路随侍左右,不然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那就糟糕透顶了。
赵忠在太掖门侯了小半个时辰了。宫尉盛铠披舆,威风凛凛地矗立在寒风中的皇宫门口,墙高而着色,厚重稳实,据称东汉明帝、章帝时期,都特意加修过宫苑围墙,又因近城廊醴泉喷涌之故,令宫墙出西,直把泉眼一带都围入皇城,这才满意。皇家威摄力巨大,谁敢说半个不字呢?
张让自和赵忠笑道:“颜鹰来得晚了,因而耽搁。赵哥执意要与小弟同入宫禁,不知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
赵忠道:“皇帝昨晚连御二女,却杀了旧宠董美人。这董美人争风吃醋,撕破了天子圣褥,倒还死有余辜,但她乃是孝仁的侄女,董太后怎肯罢休呢?皇上今早神不守舍,已传令厚葬美人。但听说永乐宫仍是十分气恼,定要皇帝认错赔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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