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千头万絮(2)
袁隗嘿嘿一笑,手拈胡须道:“这全是何氏的主意罢了。朝中势力庞杂,而大将军尤重。何进握重兵、制六合,手下为将辈如牛毛尔,岂会在乎颜大人一人?况汝又属西凉边蛮,素为朝廷所惧。此次杀命官、攻洛阳,捭阖自如,几欲破京师、弑圣上。虽陛下不咎,却难为何进所喜罢?哼,这次若真命汝领兵征凉州,大将军为持节都督,功劳自是最高。若兵败韩遂之手,何进不伤分毫,反而会责怪你指挥失当,不是斩首就是下狱呢!”
我默默无言,吃惊地想:原来何进妄图这样利用我!就算袁隗是夸大其词,我也不能不更加小心,那个市井屠夫,什么下三滥的手法不会?说不定拨给我老弱五千,糠谷百石,就要命我讨伐韩遂十万兵马去了!
勉强笑笑,道:“在下一心为国,何大将军如有半点爱惜的意思,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吧。但设若果有此事,在下也不会抗命不遵,大不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已!”
袁隗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还要说话。这当儿,东门俚忽地进来道:“禀将军、太傅,刘陶大人来了。”
刘陶和另一年青人皆是浑身规整服色,缓步走进厅来。我慌忙站起,拜道:“刘大人。”眼光微微一扫,刘陶已笑着上前拉住我的手道:“不用多礼。啊,袁兄,老夫来迟了,恕罪恕罪。”见我探询的眼光,不禁微微一笑,“这是犬子刘邈……现忝为议郎。来来来,见过颜大人。”
我突然想到杨丝便是嫁给了刘陶之子,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位年青人。见他眉清目秀,倒还文质彬彬象个书生样子,一脸诚惶诚恐地口称“颜大人”。
我连忙笑着扶起他,道:“刘兄客气了。”
互相谦词了几句,刘陶突地叹了口气,朝袁隗道:“今天去了杨老弟家中,他病得很是不轻,只怕他小女与犬子的婚事,也要拖一拖了。”
袁隗闻言,吃惊地站起来道:“杨公现在怎样?前些天我去看他,除了精神有些倦怠之外,身体仿佛还不错的。”
我由是想起前些天在张让家中见过杨赐一面,人也老了,身体也瘦了,象是几级风就可以吹走。听到刘陶的话,不禁更加深了心中的不安,也许──真的是我害了他。
刘陶摇摇头,长叹了口气,“已找了京师最好的医官了。新河公主还特地请了卜先生替杨老弟号脉,此人有称‘赛扁鹊’,但愿能治好杨老弟的固疾。”
袁隗连连跺脚,道:“只怪当初没有尽信巫者之言,不然杨公之疾早是该好的。都怪老夫太小觑行医的了。”
刘陶劝慰道:“急也无法,老兄还是稍安勿燥吧。待忙定了这回的事情,我们再到杨府探望司徒病情,或许上天降福,会有所好转。”
又谈了片刻,复又重提西征之事。刘陶如释重负地道:“颜将军务必不可接此任哪!何进居心险恶,好在今早朝议,皇甫将军从旁反诘了几句,圣上这才没有立即下旨召你入宫。何进却是一副志在必得之态,满朝文武官员,大半都帮着他说话,情势堪危。”
我不便多解释,叹道:“我倒不是怕何进害我,只是大丈夫当死得其所,如圣上下诏,命我讨西凉,平定韩贼之乱,在下当义无反顾地接令开拔。刘大人、袁大人,你们的好意,我只好心领了。”
刘、袁二人皆是吃惊地看着我,坐了半晌,刘陶才朝袁隗偷偷使了个眼色,袁隗会意地道:“将军有如此报负,真乃我朝之幸也。不过将军须得看清何进的图谋啊,千万不要白白搭上了性命……我们改日再谈,先行别过了。”
刘陶、刘邈也起身告辞。我装出恭敬的样子送出门外。心道:刘陶怎么突然示意袁隗离开呢?是认为我已经不再值得利用了吗?或者是今天朝议时,又有了新的情况?不免生出一点不安,暗想还是到张让府去敲敲边鼓,说不定能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急急忙忙地换好衣服,又想起一事,便唤来东门俚,着他急备些大补之物,送去杨赐府上。刚刚命令备车,小圆的声音响起道:“公子,他们都走了吗?有个客人已经在后堂等了你多时,见不见?”
我奇道:“是谁?”
小圆嘻嘻地笑道:“是昨儿来过的孔露小姐。”
我愣了愣,便往后堂走去。小圆追在后面道:“公子和孔露小姐是朋友吗?”
我回头道:“瞎猜……不过你别告诉夫人我去见孔露的事。”
小圆咯咯笑着跑开去。我心下更象是做贼似的,紧走几步,来到后堂。
是时庭院中正盛开腊梅,寒风丝毫不能凋零那如锦赛雪般铺开的云缎。落英缤纷的林院小径间,一女凝神托腮,正倚栏赏梅。她穿着华贵的绣棉,纯洁的白色裹履着她妖娆多姿的身体。发束双髻,略施粉黛,仿佛那么的多愁善感──若是换上另一个女人这样打扮,或许会令我作呕,而她不同,只让人感觉温馨与愉悦。这名美女即是名满洛阳的灏国公主孔露:瞧她微蹙的双眉,似乎有些心事,而满园绽放的腊梅,也似乎惊艳于她的雍容、含蓄,殷勤地倒向她的身边。
“孔露小姐。”我离她二十步左右的距离,见她仍没有察觉,只好轻轻地唤了一声。
孔露抬起头,脸上不免有吃惊的表情。看见我,立刻又浮现起一丝喜悦和羞涩,令人心下大动。
“啊,颜将军。”她急步走上,道:“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我抱拳施礼,“小姐芳驾光临鄙处,一定有重要的事了。请厅上说话。”
孔露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地看着我,道:“将军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孔姬无礼冒昧,几次不顾身份跑到尊府,不是要考验你待客之道的。”我全没料到她会这样说话,不禁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她又放缓了口气,叹了一声,“将军不必多疑,孔姬绝非大将军或何后的刺探。小女子自幼长在民间,后蒙镜玉楼白素大姐收留,这才没在乱世中丧了性命。白大姐是小女子最敬仰的恩人,她提起过与将军有一面之缘,而且深感将军是位至诚君子。小女子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敢来冒然造访的。”
我听她提起白素,忍不住道:“白姑娘现在好吗?”
孔露皱了皱眉,道:“嫁出的女人最是命苦,有什么好?”
“难道袁绍对她不好吗?”
孔露摇摇头,苦笑道:“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的,就算今天对你好,明天又有了新的,又去疼爱别人了。更兼袁家正妻刘氏是个小气的女人,嫉妒侧妾,白大姐常常挨她的辱骂,还得忍气吞声地装笑脸,那种苦闷,又有谁知道呢。”
我默然无言,心道:这个问题太大,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中国千百年来,实行的都是男人无上政策,一旦改革,那些个老腐儒们还不立马脸红脖子粗地跳起来吗?老子一个人喊得声嘶力竭,别人只当个白痴一般,若人人都象你这么想,那就阿弥陀佛了。
请到厅上,孔露突地面现难色,轻声道:“此次小女子前来,确有要事请将军帮忙。我知将军绝不是一般寻常人物,因此来敢来相托这件事情。”
我听她说得郑重,肃容道:“小姐有事请说,白素姑娘当日为协助我逃离危险,曾携我金印只身留在险地。此恩此德,在下是永志难忘的。不过即便不是白姑娘的事情,单冲着小姐的面子,在下也决不敢不尽力而为。”
孔露皱皱眉,道:“你不必分得那么清楚。我的事不是白大姐的事,你若不帮忙,小女子徒留无益,还是告辞的好。”
她凛然站了起来。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暗想人家放下脸来求我,我倒拿起了架子,这算什么嘛!对她的刚烈不禁也颇有好感,道:“且住!孔露姑娘,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官儿多着呢,为什么你非要来找个小小的将军府掾帮忙呢?请恕在下怀疑甚深,不得不问。”
孔露闻言停住脚,沉默了片刻方才道:“这件事非得将军答应不可,小女子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只有依仗将军的威名,脱离京畿权贵的手掌,逃出司隶。”
我惊异道:“有那么严重?若在下真能帮得上忙,便决不会袖手旁观。”
孔露又低头回来,长跪榻上,歉然地道:“请恕孔露适才失态,我已经心急如焚了,如十天内不能逃出京畿,我怕是再也不能活了。”
我目视着她,半晌,听她悠悠地叹了口气,“事情是十月间发生的,小女子奉皇后召进宫献舞,便碰上了那淫徒夏恽,他见了我,便是色迷迷的样子,竟当着皇后的面,对我风言风语。我……我没跟他答话,他竟趁我出宫之机,要劫持小女子!好在蒙人相救脱身,这才保住了清白之躯。”说到这里,她的双眸已珠泪涟涟,一副使人怜悯的样儿,“那阉人一计不逞,竟还不肯罢休,几次三番派人到镜玉楼来胁迫小女子出嫁。还闯入闺房,大肆砸毁家什,小女子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我拍案而起,破口大骂,“这死太监该杀千刀!妈的,前几次把我搞得好惨,现在还没事似的到处调戏女人,老子一发割了他那话儿!”
孔露听得莫名其妙,隐有惧意地望着我。我叹了口气,道:“对了,你以前不是有公主的封号吗,怎么不进宫去请何后相护呢?”
孔露泫然欲滴,掩面道:“常侍们大多是皇后身边的宠臣,而小女子只不过是徒有名号的舞姬罢了。再说,那奸贼早已下了严令,不许放我进宫,我几次三番想面见皇后,却是不得而入,夏恽……那淫徒只是一心想要得到小女子。”
我勃然大怒,“还有没有道理了?”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道:“那大将军、三公那里呢?你没有请他们帮忙吗?”
孔露露出一丝苦笑道:“小女子不愿结交权贵,也从不允诺这些人的求婚。前些月武孙颀来镜玉楼提亲,被我一口拒绝,但他仍不死心,老是纠缠小女子。夏恽的事情一起,他更是联络权贵,想让我当众出丑。大将军亦是记恨,竟不加援手。至于三公……唉,将军是个聪明人,你想他们会为妾和宦官们过不去吗?”
我眉头皱得更紧,暗忖:他奶奶的,原来你的事情里头有那么多曲折,还七七八八地牵扯到何进、武孙颀、夏恽这些重大势力,老子要帮了你,恐怕连自个儿都得整歇!随口道:“武孙颀不是很想娶你吗,怎么会白白看着你被夏恽得到呢?”
孔露长叹起来,道:“将军应该很明白的,武孙颀不过是要逼我就范罢了,他还能安什么居心。倒是将军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唐,是不是心里也怕了这般权贵了呢……恕小女子言重。”
我不免对这舞姬生出敬意。很难有人象她这样给我出题目,还让我尴尬地不知所措!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紧紧地在逼我向预定的轨道疾驰,我感到自己不象平常那圆熟自若、油腔滑调的家伙了,甚至觉得快要被她挤出血来。
“他妈妈的!老子怎会怕了这些鸟人?”(自觉地钻到套子里)我悻悻地道,使劲抓头,“不过你别这么步步紧逼,就算我答应救你,也有很多问题得慢慢商量。诸如你想怎么做、我该如何救,以及救到什么样的地步算完等等。”
孔露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让我恨得牙直咬,“将军答应援手,就算再有天大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的。”
真不知道她的马屁功夫是跟谁学的,钻到耳朵里,觉得那么熟悉,却又那么中听。不禁摇了摇头,“少来这套。你这个女人真是麻烦,你难道不明白我现在的处境也十分困难吗?还非来趟这淌混水,瞎搅和!好吧,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答应你,就算夏恽、武孙颀、何进把我剁成肉酱,我也在所不辞了。说吧,你还想怎么办?”
孔露盈盈立起,眼中噙着热泪,跪拜在我面前,“将军大恩大德,孔露今生如不能报答,来世也当作牛作马,拜还将军所赐!”
我淡淡一笑,道:“起来吧。既然答应救你,我就一定不会食言的。似乎你早已想好了对策,我一应允,便立刻象得了救命稻草似的……”
孔露破涕为笑,道:“将军明见。”又甚觉深涩似的请教“救命稻草”为何义,听着我的解释,她不禁陷入深思,沉吟着坐了下来,“将军难道不以为,小女子此刻的处境,正象溺水者胡乱伸手抓取稻草的样子吗?只不过,有的人能抓到实处,而另一些,则只是一手泥沙,含恨屈死。”
我眉头一皱,孔露便转到正题上,道:“夏恽素来张狂倔傲,自和蹇硕勾结在一起后,便对将军十分憎厌,小女子怕将军即使用上浑身解数,也未必是那狗宦的对手。”
我默然,点了点头。孔露微笑着又道:“不过小女子已得到确切消息,近日内朝廷便要下旨迁将军为校尉,随左车骑将军皇甫嵩同讨羌贼呢。所以小女子想借将军受命之机,一同出城。”
我怀疑地看了她一眼,道:“消息可靠吗。”
孔露笑道:“将军切勿疑惑,这些都是大将军最信任的手下檀凌、吴匡对小女子说的,我想他们不至于会对我说谎罢。”
我顿时省起是日在何进府上召开“圆桌会议”时在场的诸人,再看看孔露那迷死人的脸蛋和赏心悦目的姣好体态,不禁讶异地点了点头。“孔小姐的内部消息真是让在下自愧不如。我还是十分注意收集情报的,哪知道连与己有关的这么大的事情都丝毫不闻,若非小姐,几乎还蒙在鼓里。”
孔露浅浅笑道:“多谢将军夸奖。不过这一次将军可要小心哪。何进和诸宦都不怀好意,你若输了,他们便会名正言顺地治你罪呢。”
我心里愈发迷糊,心道:这妞儿到底是什么路数?这样一说,倒挺象袁隗的口吻了,亦或他们本就是一伙的?真是棘手。小心地道:“有劳小姐提醒,不过天有公道,不会老让坏人得逞。何进他们这样搞法,实在是得不偿失,跟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有什么区别?自乱阵脚,自毁门庭,乃蠢人所为也。”
孔露细细品味着我的话,眉飞色舞起来,“都说将军一口利齿,又深具权谋见识,今日得闻高论,果然令小女子耳目一新呢。正如将军所说,何进如此所为,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样,呵呵。”
我见她掩嘴轻笑的模样,禁不住心头一漾,差点把持不住。心道:乖乖了不得,难怪夏恽、武孙颀甚至何进、灵帝都千方百计想把她弄到手呢,真是天生尤物!要不是早一步得了小清,恐怕我早就无法镇定自如地和她谈天说地了……檀凌、吴匡那俩毛头小子一见她就神魂颠倒,把什么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真是不能责备他们疏忽呢。
孔露笑着笑着,看见我那么目不转睛地看她,不由得脸色微红,害羞地低下头。我忽觉尴尬,清清嗓子,道:“孔小姐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在下的吗?”
孔露道:“不敢。小女子这两日仍在镜玉楼,和夏宦周旋,望将军一旦得到圣命,便赶来相救,不胜感激。”
我点点头,“要多加小心,注意武孙颀的动向。”
孔露一脸感动的神色,拜行了大礼,这才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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