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罗马,当然是罗马(2)
装修工地一切运转正常,罗老师的心情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心情好的标志之一是他又开始牵挂起了网上的那些好友。这天去工地的路上,罗老师鬼使神差般地弯了一段路,拐进了路边的一个网吧。网吧里面还真像罗老师说的那样,清一色多是十几二十岁的毛孩子,让罗老师这样年纪的人显得很怪异。罗老师自我感觉有点窘迫,勾着头快速通过前台区域,在角落里找了一个台子坐下。一坐下来,罗老师便不再觉得窘迫了,他熟练地打开QQ,输入登录密码,屏幕上霎时出现一个界面,界面上排列着一个个标新立异的头像图标,他们都是罗老师的好友。
自从东窗事发,家里的宽带线被陶玲一怒之下连根扯掉了,罗老师就没有再上过网。罗老师毕竟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懂得顾全大局,也知道犯不着顶风作案。但是罗老师没有上网却并不代表他就此忘记了那些网上的好友。其实这些好友聊的时间也不是很长,除了这次见面的红酥手,其他人根本没见过面,甚至也没通过电话。谁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说不定是一条狗呢!但这事就有这么怪,明明是些虚拟的好友,罗老师却还是愿意为之付出实实在在的牵挂。这种牵挂与日俱增,像犯了大烟瘾一样折磨着罗老师,终于使得罗老师不顾身份走进了网吧。说起来这也不难理解,都说人是感情的动物,是感情动物就需要有精神寄托,精神原本就是形而上的东西,所以倒不在意寄托的载体是不是虚拟,只管源源不断地发送——越是胸腔中有一点墨水、生活里有一点缺憾、心怀间有一点幻想、身体内有一点(雄性)荷尔蒙,情感的发送也就越多越频繁——就好比我们的罗老师。
罗老师四十挂零,正是不思进取的年龄。每周有几节课,无非是老生常谈,根本不费精力。单位里的人事环境不理想,该拿的副高职称也拿了,要再进一步不是那么容易,除了个人的条件,主要还得靠一些外在的功夫,比如争功,再比如钻功,这就让罗老师大感为难。罗老师骨子里是一个傲气的人——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我岂能为一个正教授职称降低人格!罗老师一方面慨叹世风日下,同时也知道堂·吉诃德斗不过风车,索性学做鸵鸟,除了固定的那几堂课,很少出去抛头露面,渐渐地就连学问也懒得做了。
好在家里的经济条件还算宽裕,如果罗老师能够知足常乐,接接孩子,哄哄老婆,日子也容易打发。
孩子没得说,霏霏的确可人疼。虽然舞蹈和钢琴都半途而废,功课上也算不得出类拔萃,罗老师却不是很在意。罗老师在这方面的观念有点“拽”,他觉得孩子的身心健康和性格定位远比成绩单上的分数重要,他希望霏霏的性格活泼开朗坚毅执着。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霏霏今年十一岁了,在这些方面表现得相当不错,罗老师很是满意。
而对于老婆陶玲,罗老师的满意度就差了许多。
当初找这个老婆,就是看上了陶玲的小家碧玉型。等到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不承想小家碧玉变成了河滩上的鹅卵石,原先的灵巧润泽没有了,倒变得有些粗粝黯涩,还有那么一点硌人。
总有那么几个与陶玲有关的生活场景让罗老师痛心疾首。
场景一:陶玲要到卫生间里去拿脏衣服,不管罗老师是在里面剃须、洗澡,还是正坐在马桶上出恭,她呯地推门就进来,把衣篮里的衣服抱起就走,出去甚至都不给你把门带严实(她的两只手都占着);
场景二:罗老师在客厅里监督霏霏背课文,陶玲穿着背心和三角内裤,在屋子里穿堂入室,或者旁若无人的拖地抹灰;
场景三:一张看得好好的报纸,罗老师只放下去接了一个电话,转眼就不见了,结果不是被陶玲拿去在阳台上垫了鞋子就是被她拿去包了预备送给她娘家的咸带鱼……
其实也不是陶玲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罗老师自己的毛病就不少),关键还是网上的世界太诱人。
罗老师因为悠闲淡泊,才情无所依附,便热衷起了上网聊天,他给自己起了个“真心英雄”的网名,开始在各个聊天室里巡弋,不几天的工夫就加了一大堆的好友。罗老师是一个耽于想象的人,上得网来,每每望着那些闪烁的头像图标,罗老师总是禁不住浮想联翩。在他看来,那些头像的背后一个个都是五彩斑斓温热湿润的泥团,他则是个工艺大师,他想要它们所代表的美眉是什么样,就能捏成什么样。或许是靠了这种臆想的功力,这些可爱的小泥人,也不尽是有表无心,其中还真有鲜活有趣善解人意的,比如那个红酥手。
结识红酥手的机缘首先是因为她的这个网名。罗老师是学中文的出身,对红酥手这个名字有一种天生的好感。所以他在聊天室里一发现这个名字就紧追不舍,喋喋不休,话题也不难找,就从这个网名说起。
真心英雄打字道: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陆游的那阕《钗头凤》,只这第一句意境美好,令人向往,其余的都太悲凄了,让人不忍卒读。贵美眉以此命名,想必不仅像唐琬一样有一双红润细软的手,也有如春风一样和煦温暖,沁人心脾……
就算红酥手在网上阅人无数,但是像真心英雄这样的“悦己者”也不是轻易就能遇到,面对真心英雄这样雅致浪漫的搭讪,红酥手没有理由不加他为好友。
既为好友,真心英雄就更加坦诚。一般人网聊,总是云遮雾障,故弄玄虚,罗老师反其道而行之,完全以真面目示人,职业家庭和盘托出,反倒赢得了对方的好感。就连罗老师最担心的年龄差距,对方也一再表示可以接受。红酥手说:中年男人自有价值,其风度远不是稚气未脱的小白脸所能望其项背的。红酥手还为自己的观点列举了一长串的中外电影明星的名字:赵丹、舒适、刘琼、康泰、马龙·白兰度和格里高利·派克。说到格里高利·派克,话题又有了新的纵深,因为他们都喜欢派克与奥黛丽·赫本主演的《罗马假日》。红酥手说,在这个电影里,妙龄的赫本倾情爱慕的,正是派克的那种中年男人的雅致。
也许是看了罗老师的网名,也许是因为张艺谋的那部电影正在满世界吵吵,有一次网聊的时候红酥手突然问罗老师: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罗老师平日在生活里少言寡语,给人的感觉甚至有点木讷迟钝,变换成了真心英雄,没有了年龄身份乃至性别上的顾忌,罗老师纵横捭阖挥洒自如,并常有惊人妙语。他不假思索,立即打出一条毛语录: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红酥手未及回答,罗老师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英雄本色。色而不淫谓之英雄!
红酥手回复:那柳下惠岂不是大英雄?
柳下惠太虚伪,算不得英雄。罗老师又打字道:你身边有酒么?或者咖啡、茶、矿泉水都行,快去喝一口。
干什么?
我要与你把酒论英雄。
罗老师自己也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隔夜茶,然后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出:天下英雄惟酥手与罗耳!此时的真心英雄当然早已经告诉了心目中的巾帼英雄自己姓罗。
发送后罗老师又紧跟着发了一个象声词:呵呵!
红酥手则回复罗老师一个鬼脸。
罗老师与红酥手投机入港相谈甚欢,难怪罗老师有一日不聊如隔三秋之感。
这回上网,好友栏里,红酥手的头像赫然亮着,还似乎在向罗老师调皮地眨着眼睛。罗老师是隐身登录的(这很符合他此时在网吧里的处境),他能看到对方,对方却看不到他,罗老师突然间很犹豫,不知道要不要跟红酥手打招呼。
那一场风暴刚刚过去,家里面天翻地覆几乎解体,罗老师历经浩劫心有余悸,不得不谨慎收敛。但是犹豫再三,罗老师最终还是决定打个招呼,他变隐身为上线,与红酥手招呼道:嗨!
红酥手即刻回问:还好吗?
罗老师见问,突然心里一阵伤感委屈,几乎流下泪来,他咬了咬嘴唇强忍住眼泪。
罗老师不愿意提自己的事,便打字道:你呢?令尊大人没有问你那几天去哪儿了?
红酥手说:问了。
怎么问的?
你猜。
记得《罗马假日》里的那个宫廷侍卫官么?安妮公主回到使馆时,他问:公主殿下,二十四个小时,不能是一片空白吧?——令尊若是也这么问,你怎么答?
我也会像赫本那样说:当然不会是空白!
罗老师潸然苦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依依道:对不起,我有事要下了,以后一段时间恐怕都不能这样聊天了,我会给你发伊妹儿和手机短信。再见!罗老师把信息发送出去之后也不等红酥手回复便匆匆下了。
罗老师来到新房子装修现场,装修工人一见他就说:“你来得正好,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罗老师问:“什么事?”
“你家要不要布宽带线啊?施工图纸上好像没有哎。”
的确,这个问题原本在设计时就应该全盘考虑进去,并在图纸上标明,之所以遗漏,倒不像是一时的疏忽,而像是罗老师的故意回避,其心态上有一点赌气,有一点自虐,还有一点要借故向陶玲发难的意思。好在装修工人有经验,及时提出来了。罗老师没有马上回答装修工人的话,而是掏出手机跑到外面的电梯口给陶玲打了一个电话:“装修师傅问我们家要不要装宽带,他们等着要布线。我想这个问题我不便擅自做主,得问问你。你说装还是不装?”
陶玲说:“你少来!现在知道避嫌啦,早干吗去了?还是那句话,装修的事你全权负责,我不管,要不要装宽带你自己看着办。”
罗老师回到屋里,不知怎么底气一下子足了许多,他对装修工人说:“这还用问吗?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谁家里不装宽带啊?装!给我多拉几条线,客厅、书房、卧室都要预留输出端口……”
新房子装修圆满完工,罗老师要搬家了。搬家的前一天晚上,罗老师和陶玲把霏霏送到姥姥家去了,然后两人一起来到了新房子。推开房门迎面是一个设计新巧的玄关,也是罗老师从邻居家里借鉴来的。罗老师开始不知道玄关这两个字怎么写,弄清楚了之后,再结合它的功能,便觉得很有象征的意义: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玄妙与平淡,也都会有欢乐与痛苦、碰撞与妥协,憧憬与无奈……这些都是一个家庭的隐秘,不足为外人道,更不能让外人窥见,而玄关就像是一个关隘,一个屏风,一团浓雾,挡在那个位置,悉心地将这一切阻隔、掩护、遮蔽……
玄关一侧的墙上,是一排开关按钮。罗老师拨下按钮把屋里所有的灯全部打开,霎时间,一个宽敞明亮的新家呈现在陶玲的眼前。陶玲对装修的过程参与得少,来过几次,看到的也都是乱糟糟的场面。今日一见,陶玲只觉得惊喜和快慰。她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不敢相信这真是自己的家似的。看了一圈,两人就家具物品的摆放陈设又进行了一番商讨和测量,然后陶玲又兴致勃勃地和罗老师一起来到了阳台。阳台的地面铺的是暖色的大理石,围栏上则贴了素雅的瓷砖,罗老师都请人仔细地揩过,一尘不染,光可鉴人。陶玲趴在围栏上,放眼望去,夜空下的象湖平静安详,湖面上彩灯点点、波光粼粼……这景色让陶玲有些陶醉,一颗心也变得像湖水般浩渺温柔,她对罗老师说:“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罗老师没有准备陶玲会这么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会不认识了似的望着陶玲。陶玲也望着他,眼睛里就有了一种让罗老师感到慌乱的东西。陶玲说:“我们走吧,明天还要忙搬家,今天早点休息……我们打个的回去……”
两人下了楼,拦了一辆的士,不一会就回到了家里。趁着陶玲眼睛里的东西还在,两人匆匆洗过,就迫不及待地上了床。女儿不在家,夫妻俩正好温习旧课,但毕竟是久未操练,两人都有一种新鲜感,因而也就更有激情,特别是陶玲,一改以前的敷衍塞责,变得从未有过的主动,她甚至破天荒地翻到罗老师的身上,像风中的柳树般摇摆飘荡……归于平静后,陶玲依偎在罗老师的胸前,呢喃地说:“那套房子真好……为了那套房子,我们要好好地过啊……”
罗老师搂一搂陶玲:“嗯哪,我们好好过。”
第二天,罗老师搬家了。搬家公司来了五六个搬运工,每个人都像是一台起重机,罗老师家的那点家当,他们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搬完了。有些东西搬过去了,有些东西没有搬过去;保留了大部分的旧东西,也添置了一些新东西——搬家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过程。
折腾了一天,大件的东西总算是都摆放到位了,厨房也能正常开伙了,只是有些衣服被褥还大包小包地在床上堆着,书房里的书籍也没有上架。陶玲不去整理衣服被褥,却一头扎到阳台上去了,她不知道从哪里定了一批花卉盆景,嫌人家绿化公司的人没摆好,正在那里一盆一盆地大挪位。
罗老师也不急着去书房里摆放书籍,搬家搬到现在,他有些累了,便坐下来歇口气,一边环顾着这个新家,心中就升起了一些陌生与茫然。那些梦魇般场景里的陶玲和昨夜的那个激情加呢喃的陶玲也在此时交替在他的眼前闪现,他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个更真实,更不知道哪个是未来生活里的常态。
阳台上传来陶玲的喊声:“罗秉瑞,你怎么也不过来看看啊?我跟你说,这些花以后可都是要你来侍弄的哟,你可不能让它们枯死了!”
罗老师装着没听见,没有理会。
罗老师倒是也愿意在阳台上摆上一些花卉盆景什么的,只是他觉得陶玲一下子弄得太多太杂了。另外,罗老师也不喜欢陶玲这样将这些东西强加给他。陶玲的意图太明显,让他不由得有些反感,他还只有四十岁多一点,难道就要把精力都耗费在侍弄这些花花草草上面了么?
罗老师想起刚刚接好的家庭影院系统还没有调试,就从柜子里拿了一张碟片出来试放,这是一张新买的《罗马假日》DVD9,是红酥手推荐的HL版本。罗老师送进碟片,揿动播放键——音效画面果然都不错,特别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精彩原声配音,为这部经典增辉不少。罗老师用遥控器快进扫描了一阵,又回到主菜单,进入分段播放,选择了最后一个章节——
是安妮公主与报界的女士们先生们见面的场面。
有记者问公主:在您访问过的城市中,您最喜欢哪一个?
赫本按照礼宾官的提示,悠悠地答道:可以说各有千秋……
镜头在这里有一个停顿,屏幕上是赫本波澜不惊的脸。
罗老师心急,在心里替她说了下面的话:
最难忘的是罗马,当然——是——罗马!
喜欢《给钥匙系上红流苏》吗?喜欢秦轮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