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家门口的便利店(2)

协议是统一印制的文本，非常规范，也非常全面，老顾没有什么可补充，但是老顾就是没法下笔签字，是小伙子刚才无意中透露的那个信息让老顾犯了难。老顾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就曾亲眼看见过两个卖肉的人家因为生意上的摩擦而打得不可开交的情景；前不久发生在南京的投毒事件，不也是因为同行生嫉而引出的事端吗？都说同行是冤家，这一回“冤家”就在隔壁，将来不是有得吵吗？自己一辈子与世无争，老了老了，犯不着为开一个小店与人结仇。老顾将协议交回小伙子，说：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老顾来到自己看好的那间店面前，见隔壁的那家果然已经在装修。老顾走进乱糟糟的装修现场，有几个工人正在往天花板上钉木条，另外有一个泥工在隔墙。老顾走上去跟那位隔墙的泥工打招呼：师傅忙啊，请问一下你们东家在吗？泥工说，东家不在。老顾又问，你知道这个店面是做什么生意的吗？泥工说，我们只知道按图纸做工，哪管老板是作什么生意的。老顾碰了鼻子，不好再问，没有达到目的又不甘心就走，就装着对装修感兴趣的样子四处参观。突然发现那边靠墙的一个脚手架上摊着几张皱巴巴的图纸，老顾拿起图纸随意翻了翻，见每张图纸的右下角都清楚地印着一行小字：好风光数码影像公司装修施工图。

老顾丢下图纸回到小伙子那里，对小伙子说，对不起，这个店面我不租了。

小伙子大惑不解地看着老顾：说得好好的，怎么又不想租了？

老顾说，不是不想租，是不能租。

老顾供职的单位是一家区属报社，经营着一份8开16版的小报，一个星期才出一期，一切都小小气气慢慢悠悠，最不地道的是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公开发行的刊号。每到年度征订的时候，全体报社同仁都要为各自分摊的征订任务而发愁，好不容易完成了征订任务，却又要为接下来的广告版面去四处化缘。大家为此叫苦不迭，迫切地希望报纸能早日有一个正式的刊号，以便做什么都能名正言顺。总编每次开会都说刊号在申报当中，每次都说快了快了，却总是只听楼梯响，不见美人来。后来大家终于琢磨明白了，批正式的刊号虽说不容易，但是以本地“改革开放的龙头”这一区位优势也不至于艰难如此，几年都攻不下来，根本的症结恐怕还在于总编本人对这件事不是很积极。总编是一员女将，做新闻说得好听一点是半路出家，说得不好听也可以说她纯属外行，她不会不想到，正式的刊号批下来之日，也就是她的总编交椅丧失之时。女总编的年龄比老顾只小两三岁，这样的年纪改换门庭根本就是死路一条，在这个位置上无疾而终干到退休应该是她的最大心愿。大家弄明白了这一层缘由，就再也不跟总编提跑刊号的事，背地里恨得牙根痒痒，却没有一点办法。有点路子的年轻人纷纷跳槽他去，跳不出去的，业务上不思进取，天长日久，倒是学会了打内讧。报纸虽小还是内部发行，却也五脏俱全，总编副总编之外，还有一大堆的主任副主任，总编的位置牢不可破，中层的头衔就变得格外炙手可热。大家骨子里对这个中层未必真的感兴趣，却情不自禁地参与进来你争我夺，而且愈演愈烈，伊于胡底。

老顾是个本分的人，也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平日里分内分外的事情多做一点辛苦一点都没有怨言，叫他不愤气的是单位里的那些主任准主任，有脸的没脸的，人人都拿他当筹码使唤，时而拉拢利用，时而又打击排挤，他夹在当中，还谁也不好得罪，想想这样的日子没有出头的一天，反正自己的年纪也快到了，不如提前退了算了。

老顾萌生退意，虽然与报社里的人事关系复杂有关，却也还有他自身的原因。

老顾的妻子家里共有六个姐妹，姐妹们礼尚往来亲亲热热，连襟们之间却暗暗地较着劲。妻子是当年插队到江西的时候跟老顾结的婚，那年头江西离上海仿佛特别远，隔山隔水，过年都难得回来跟姐妹们见上一面，偶尔回家一趟，姐妹们哭都来不及，也顾不上挑剔老顾。调回上海后，逢年过节姐妹们聚会的机会多了，这个外来的女婿就显得格外的扎眼。刚回上海的那几年妻子对娘家姐妹们的聚会热情颇高，这两年渐渐就有些疏懒了，甚至有意回避。开始老顾对此还有些不理解，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只是不跟妻子挑破。有时候老顾自己想想，除了自己不是上海人，其他地方并不输给那些连襟啊。他们几个当中除了那个在警署的妹夫，算是个公务员，有点社会地位和活动能力，其他几个连襟，也没见谁比自己强多少。就说赚钱吧，赚得最多的三姐夫不过是个开出租车的，车虽然是自己的，可每天照样工作十几个小时，连一泡尿也没地方撒。老顾想，我如果能开一家彩扩店，比这个三姐夫不知要强多少。

还有儿子小刚也是一个缘由。小刚大学毕业不久，工作还在试用期，就早早地找了一个女朋友，也不知道他们将来拿什么成家。老顾心里怪儿子不争气，但是一旦儿子真的要结婚，他也做不到甩手不管。要管却又力不从心。家里以前的那点积蓄，前年换房子的时候全部掏空了，就这还动用了公积金贷款。如能提前退休，一来避开了单位里的是是非非，也可以趁着还没有老到不能动，再给家里增加一点财富，贴补一下小刚。

有了所有这些动因，没有志国推一把，老顾最后也下不了内退的决心。

志国是老顾在一次集体采访活动中认识的，那天去的新闻单位不少，志国没有因为老顾是一家尚未公开发行的小报而轻视他，相反，还格外看重老乡这个名分。老顾因此很是感动，后来跟志国交往多了，老顾也会为订几份报，拉一点广告这一类的事情去找一找志国，还会向志国说一说自己的苦衷。志国倒挺同情他，说你都这个年纪了还这么整天在外面跑，你们单位也太不尊重老同志了。又说，要是赚钱多一点倒也罢了，就这么点钱，不值得不值得。我看你不如提前退了，自己做点事情。老顾说，我何尝不想退休自己做，倒不完全是愉快不愉快的事，他们争他们的，我反正是吃饭干活。主要是家里新买了一套房子，家里的积蓄都掏空了，儿子又还没成家，虽然他已经有了工作，平时也说过“我结婚不要你们管，我自己会搬出去”这样的大话，但年轻人的话哪能作得了数，将来说声要结婚，你说我还能不帮他一点？志国说，那就更应该早点退了，退了好做自己的事情。我呢，还有点闲钱，也不多，百八十万吧，你看看有什么合适的项目，我来投资，由你去经营，既解决了你的问题，我也有利可图，也算是双赢吧。

现在开彩扩店的事情总算有了眉目，只是店面一直定不下来。那次蓝村的那间店面放弃以后，老顾就再没有找到满意的。志国也不催，让老顾慢慢找，可是形势的变化，却不容老顾慢慢来。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老顾突然接到主编的电话，让老顾到她的办公室里去一下，说是要跟老顾谈谈。这位女主编来报社将近五年，像这样郑重其事地单独找老顾去谈话还是第一次。老顾有点诚惶诚恐，不知道会是什么事。主编很客气，还用一次性的纸杯给老顾倒了一杯茶，让老顾觉得受宠若惊。主编先问了老顾的老婆孩子，又问老顾的年纪身体。最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老顾一看是自己写的内退报告，这才知道了主编即将要切入的正题是什么。主编说，你的报告交上来这么久，我早就想跟你谈谈，却一直抽不出时间。今天宣传部也有个活动，我让贾总去了，特地留下来跟你谈谈。你的辛苦，我们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别的不说，你这么大的年纪，出去采访，风里雨里都让你骑个摩托车，这就不像话。我也想过给你们这样在外面跑的记者配个采访车，哪怕是弄辆几万块钱的昌河先对付一下，却都不能够，嗨，报社里就是这么个条件，这些就不说了。但是为你们配车一时做不到，照顾你早点休息这却能够做到。我们几个领导研究过了，决定满足你的提前内退的愿望。具体操作上我们打算这么办你看行不行，我们也不说什么内退不内退，工资待遇还是按原来的发。等到了年纪，再办正式的退休手续，那时候该是多少就多少。主编说到这里，和颜悦色地问老顾有什么意见和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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