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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最后的晚餐(3)

小说: 给钥匙系上红流苏      作者:秦轮

大约十年前,我正在办工作调动,眼看着要成了,就早早地将关系从原单位转出来了,不料却横生枝节,遇着了一点麻烦,帮忙的人说调是肯定能调成,只是需要再等上半年。办到这个份上,不等也得等,老单位我是不想再去了,于是就在家里闲着。母亲的一个老同事得知我的情况,也知道我略通文字,有一天在公园晨练的时候就对我母亲说,可以让我去她的公司帮几个月的忙,工资福利都比照正式的员工,作息时间也随便,关键是把几个材料弄出来。母亲问我去不去。母亲的这位老同事我是认识的,一直称她郑姨,她以前和母亲一样也是一家街道的党委书记,胆大泼辣,是区上有名的能人。郑姨退休以后觉得能量还没释放完,就又张罗着办了一个劳动服务公司。我对母亲说,承蒙人家郑姨看得起,我又在家闲得无聊,没有不去的道理,就是不知道让我搞什么材料,我拿不拿得下。母亲说,过两天郑姨会来听信,到时候你自己问问她。觉得能拿下你就去,否则就别去,千万不能误了人家的事。

隔天郑姨来了,我就问她让我搞什么材料。

郑姨介绍说,我这公司当初办的时候是挂靠在市妇联的,现在上面搞清理整顿,党政机关不得办经济实体,已经办了的必须限期脱钩。你要搞的就是应付这次整顿验收,重新核发营业执照所需的材料。

我觉得类似这样的整顿验收,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并不会很认真,至少材料不应该会太复杂,所以就答应了郑姨。

到公司接触了一段,又以公司秘书的身份去了几次工商局,果然证实了我的判断,整顿验收的关键根本不是材料而是主管部门的权利交接,具体说就是妇联方面不愿意放。这也可以理解,虽然这家公司只是挂靠而非自己创办,但这么多年来一直都给妇联交管理费,还能为妇联消化一些费用,公司里发什么福利,也有妇联领导的一份。这不等于就是妇联的摇钱树、提款机吗?现在要把这摇钱树、提款机拿走,过到别人的名下,搁谁谁也不会乐意。但是妇联毕竟是党领导下的妇联,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党的政策。抵触也好,拖延也好,甚至人为地设置一些障碍、附加一些条件也好,最终还是就交接事宜与有关各方达成了意向性的协议。

忙了几个月,总算是有了结果,新找的婆家也体面有实力,公司通过验收有望,郑姨的脸上多少天来第一次露出了笑意,公司里的那些年轻人更是个个喜形于色——他们是很希望与妇联脱钩的——就连我这个局外人也感同身受,十分高兴。

我带着写好的材料连同各种表格,与公司的经理也就是郑姨的女婿周厚生一道送到妇联去签字盖章,可是一连去了几次都被妇联的王主任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挡了回来。王主任每次都要反复地将我们送去的那些材料和表格翻上半天,最后总是对我说,这材料是你写的?你们郑书记看过吗?——在妇联的亲切关怀和正确领导下——你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评价我们妇联吗?大概在你们看来,你们公司能有今天,我们妇联就仅仅是扮演了一个婆婆的角色吧?

在妇联碰了钉子回来我有些灰溜溜的,觉得很没面子。王主任那里倒没什么,关键是辜负了郑姨的信任以及公司员工的期望。厚生经理那种怀疑和鄙视的眼光以及背地里说的那些话也让我受不了。我是他岳母请来的,他不好去岳母那里说,就在下面跟员工们嘀咕,什么秘书?连个材料都写不了,还写小说呢,别是来我们这里混事的吧!

我有些后悔不该接下这桩差事,正想向郑姨去辞职,让她趁时间还来得及赶快另请高明,郑姨却在一天上班的碰头会上说,妇联迟迟不肯签字,不是材料的问题,也不是表格的问题,是我们还差了一顿最后的晚餐。

来公司之前就听母亲说,郑姨的一贯工作作风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来到公司三个月,特别是跟在她后面跑了几个部门,方知此言不虚。就在那天的公司会上,郑姨干脆利落地布置了晚餐的筹备工作。从经费开支,酒席档次、礼品规格、到宴请范围,一一定下。郑姨说,现在正是清理整顿的风头上,王主任是市委常委,不便在这个时候出入酒楼,晚餐的地点就定在公司的会议室;交接意向虽然达成了,但是牵涉到既得利益,新老婆家之间肯定是面和心不和,所以不宜请新婆家的人到场;还有这顿晚餐虽然在公司里办,规格档次却一定要赶得上本地最好的得隆大酒店。散会以后厚生就和我去一趟得隆,花大价钱也要把他们的厨师请来为我们操办这顿晚餐。另外时令水果要丰富充足,不仅够吃还要够拿。经费问题,公司从小钱柜里拿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就要靠向下属单位化缘了。

于是公司全体员工都下到各自分管的单位去索要赞助,我因为是临时工,没有分管单位,就负责赞助款的登记。公司有下属单位五十多家,工商企业服务中介无所不包,却没有一家是公司直属的,清一色的都是些挂靠的假集体,这些个体老板要一块集体企业的牌子,为的是得到税收以及对外交往方面的便利,他们能够按时交纳管理费已属不易,一般都不肯轻易地再出血。正因为有些难度,所以每次下去收取额外的赞助,公司的员工就难免在里面玩些小的猫腻。厚生是经理,分管的下属单位少些,只有五家,且都是效益好老板听话的企业,但这次厚生只收上来三家共六百元赞助款,另有两家报了歇业。据公司的出纳小赵告诉我,厚生报的歇业报告都是假的,交了的那三家收据也是开小收大,实际上厚生经理这次以餐费名义收的赞助至少两倍于他交上来的那个数字,多出来的部分,自然是成了他自己的餐费了。堂堂经理这么干,其他的员工自然也不会含糊。小赵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太婆(公司里私底下都这么称呼郑姨)也不能说完全不知道,开只眼闭只眼罢了,现在就是这样,没有一点好处谁还有那个积极性,只要能把公司需要的部分收上来就行。

这一次收赞助的规模盛大,理由也充分,公司员工的积极性自然又高过以往,都提前超额完成了任务。晚餐所需的经费筹齐了,其他的一应事务也都准备停当了。到了那天,郑姨对我说,把你刚出的小说带上一本,等会下班前和我一起去妇联接王主任。王主任要专门去接这我能够理解,可为什么要带上我那本破小说呢?郑姨说,让你带上你就带上,我要替你挽回面子,这也是公司的面子。让王主任也知道知道,我们公司的秘书不比她妇联的秘书差。哦,你不愿回去拿就算了,我这里好像有一本,是你妈给的,不过我可从来不看小说,我替你转送王主任吧。王主任是个本本主义者,信服所有的本本,看你是出了书的,又吃了我们的晚餐,我保证她再不会对你写的材料说半个不字,痛痛快快地在上面签字。

还是跟着郑姨出去有面子,王主任这回没有像上几次那样冷落我,也不拿我当外人。叫秘书上过茶水,就当着我的面,递给郑姨一叠发票。郑姨心领神会,悉数收下,说一会到了公司,就叫财务付你。还说,我们是脱钩不脱关系,公司还是妇联的。王主任听了这话非常高兴,说,我想你郑书记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人。又扯了几句别的,郑姨就拿出我的那本小说,说,这是我这秘书新出的一本书,想请王主任指正。他自己不好意思,让我转送。王主任果然很有兴趣,接过书翻了翻,连说不错不错,我说材料写得那么通顺流畅又有文采呢,原来是有文学功底的,我一定抽空看看。又说她以前也爱好文学,也想过要当作家,可是命运却让她从了政,当了妇联主任。现在工作太忙,难得有那个雅兴了,不过对作家还是很敬仰的。我们妇联有几个爱好文学的小青年,我也是全力支持,有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郑姨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说,王主任,今晚的聚餐……王主任像有点想不起来似的,聚餐?哦,哦,你不说我还真的忘了。于是叫来秘书问道,大家走了没有?秘书一脸茫然地看着王主任,只差没说大家都在等着这句话。王主任又说,快去通知大家都别走,今晚郑书记请客,就说我说的,全体都去……怎么你们是专门来接我的?太客气了,打个电话提醒一下就行了嘛,何必跑一趟。这样吧,我还要处理一点事情,你们先走一步,我们大队人马随后就到。

我和郑姨回到公司,郑姨拿出刚才王主任给的那一叠发票来翻着,我凑上去看了看,见里面有餐费、出租车票、文具书籍,有两张居然是两年前洗衣店开的收据。郑姨笑了一下,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楼梯响——妇联的大队人马到了。郑姨先把王主任、喻部长等几员大将迎到自己的办公室,摆上水果茶点。王主任身先士卒,拿了一只苹果在手里吃着,大家见了也就都不客气,就各取所需,纷纷到茶几上找自己喜欢的东西吃。王主任吃了一只苹果,对喻部长说,你们不是有些发票吗?正好来了就给郑书记审核一下——我看过了,都是一些行政上的费用——郑书记如果方便呢就给她们报了。又转对喻部长说,以后还是要注意压缩开支,尽量不要给郑书记这里增加负担,郑书记这里也不景气呢。我是从来不向公司里报什么的。郑姨连忙说,那是那是,王主任最体谅我们的难处——还审核什么,王主任看过的,我们照单全付就是了。这时候厚生进来通知说可以入席,于是大家仍下手里的半拉苹果跟在王主任后面往会议室去。

会议室是一大一小两套间,王主任进了里面的小会议室,外面大会议室摆了两桌坐得都是妇联的一般干部,公司员工及部分下属企业的老板凑了两桌,会议室里摆不下了,就摆在楼下的办公室里。大家各就各位坐好,厨房就开始铺天盖地地上菜。开始妇联干部们还有些矜持,王主任就发话说,今晚是自家人聚餐,又不是什么宴会,大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用不着拘谨,随便一点。一句话就把气氛说得活跃起来。那晚原本是打算让妇联的干部们喝葡萄酒的,并按照流行的喝法,在葡萄酒里面兑上雪碧,另外再在杯子里放几粒话梅。但是喝了一阵很多人都觉得不过瘾,就提出换白酒。喻部长请示王主任,王主任说行啊,今晚开戒,大家放开喝。负责采购酒水的小赵着急起来,好在郑姨就在公司楼上住,家里有现成的存货,而且都是茅台五粮液这样的好酒,就让厚生上去取。厚生平日就贪杯,对岳母藏的名酒垂涎已久,听了招呼赶紧就往楼上跑。酒取来之后,大家换了杯子倒酒,会议室里顿时酒香四溢。王主任端着杯子站起来,对郑姨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就“先干为敬”。大家鼓掌叫好,王主任红光满面地说,我们妇联的干部工作起来是好手,喝酒也是不让须眉。厚生你去下面把你们公司的人叫几个上来,看敢不敢跟我们的女将们比试比试!厚生听了王主任的话是既兴奋又紧张,他虽然好喝几口,却没有酒量,尤其是遇有好酒,每喝必醉。

那顿晚餐一直吃到了晚上十一点,厚生经理顽强奋战,最终还是被妇联的巾帼英雄们给干到桌子底下去了。妇联的干部也醉了好几个,其中包括王主任的得力干将喻部长。王主任倒是没醉,临走的时候从郑姨手里接过一只信封,还能说一句酒桌上的俏皮话:感情深一口抿,我们的干部跟公司是多么有感情哪……

晚餐之后没多久,公司就顺利地通过了整顿验收,领到了新的营业执照。那时候我也已经在新单位上班了,有时候路过公司我也会上去跟小赵坐一坐。小赵对我很热情,我问他公司真的跟妇联脱钩了吗?小赵说本来是还有点藕断丝连的,现在是完全彻底地脱钩了,不脱也得脱了。我问他怎么个完全彻底,他刚要说的时候看见厚生进来了就把话给咽了回去。我有点纳闷,回家听了母亲的话才恍然大悟。母亲告诉我说市委班子出了一些问题,提前换届了,王主任常委的位置丢了,还出人意料地被调到政协去了。郑姨也因涉嫌向原市委的某位主要领导人行贿而被检察机关立案审查,最后虽然免受牢狱之灾,却元气大伤,不便再出来抛头露面了。

毕竟,她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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