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家门口的便利店(1)

临近年底的时候，老顾向报社领导递交了内退报告。虽然是经过慎重考虑作出的决定，理由也颇为充分，但终归是有点晚节不保的意味，老顾因此这些日子心里坠坠的。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报告已经交上去了，老顾还是按计划开始筹备内退以后的事情，首先是按志国的要求搞一个可行性报告。志国说，咱们老乡归老乡，如果你是向我借几万块钱急用，我肯定借条都不会要你打一个，但这是投资，我不能心中无数，所以你还得给我一个可行性报告。

老顾觉得志国的要求合情合理，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谁都不希望自己的投资打了水漂。老顾决定先认认真真地去做一个市场调查，然后再实事求是地来写这个报告。老顾想哪怕最终这个店开不成，也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这位小老乡。好在这种市场调查对老顾来说并不费事，因为老顾是一个摄影记者，平时除了单位和新闻现场，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彩扩店了，并且老顾也认识几个搞彩扩的朋友。说是朋友，其实人家主要还是拿老顾当一个大客户，平时送他一点纪念品，给他开一点大头小尾的发票，都是因为看中了他手里的业务，却没有想到这个客户还是他们的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所以老顾问他们一天有多少营业额，每个月的费用是多少，利润率又是多少等等这些商业上的秘密，人家都对他和盘托出，不作保留。

可行性报告写出来了，志国让老顾传真给他看，老顾等到办公室里没有了人，才手忙脚乱地把报告给志国传了过去。还没有正式退休，就在办公室里公然做这种事情，老顾觉得有点对不起单位。看着传真机上显示的ＯＫ，老顾一边收起原稿，一边在心里感叹着传真机的神奇，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对方就能看到这一篇报告了，只是不知道志国会怎样来评价这个报告？过了一天，老顾接到了志国的电话。志国说，报告看过了，我们找个地方扯扯这事吧。志国又说，民生路上新开了一家名叫“有话好好说”的茶楼，我们就去那里坐坐。

在往茶楼去的路上老顾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为什么要选这么一家茶楼呢？像是要散伙似的。到了茶楼停好摩托车，一眼看见志国已经站在茶楼那扇古朴的大门前等着自己，老顾更是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志国八成是要否定他推荐的这个项目，又担心挫伤了他的积极性所以才以这种过分热情的姿态来抚慰他。老顾赞赏志国年纪轻轻为人却如此周到，将来真能跟他合作开店倒不失为一件幸事，只是志国眼下的这种热情反倒让老顾敏感到自己的行为有点冒失甚至可笑。现在想来，自己当初向志国推荐这个项目的动因，完全是从自己的专业角度考虑的，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因为每个月都要通过自己的手给彩扩店送去几千块钱的营业额，所以老顾很自然地想到：如果自己去开一家彩扩店的话一定能赚钱。等到做了市场调查他才知道，彩扩市场现在已基本饱和了，利润率也逞逐年下降之势。尽管老顾报告的结论是开彩扩店依然“可行”，但是可行并不等于“可观”，作为一个投资，连老顾自己都觉得这不是一个具有诱惑力的项目。人家志国那么精明的人，难道会看不出来？更为荒谬的是直到老顾着手写这个报告的时候他都没有想到，他是要退休来做这件事的，既然退了休，又如何保证能拿到这每个月几千元的业务呢？如果我老顾在单位里真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我也就不会打报告要求提前内退了。老顾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了。

老顾做好了被志国否决的准备，心里反倒平静了，握着志国老远伸过来的手，和志国一起走进茶楼的时候，老顾已经很坦然了。不管怎么说，老顾还是从心里感激这位小老乡的。老顾随插队去江西的妻子一起调到上海来工作已经快十年了，却始终跟上海人有点格格不入，这个萍水相逢的小老乡却让老顾觉得一见如故。难得的是志国对他也投缘得很，知道了他的状况，不仅鼓励他提前退休，还主动答应为他投资。老顾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更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却是一个重情谊讲信誉的人，老顾真心地珍惜与志国的这份情谊和缘分。

有话好好说茶楼除了名字有点怪，布置倒是古朴典雅，看得出老板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瞎起哄开这个店的，而是经过了充分的准备，还透着一种对茶文化由衷的喜爱。老顾在位置上坐下来，看着周围温馨的环境，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茶楼，就不由得想，如果彩扩店开不成，能开一家像这样的茶楼也很不错啊。老顾又进一步想：最好能茶书兼营，让喝茶的人看看书，让买书的人喝喝茶，让所有进门的人都成为朋友，茶因书雅，书因茶香，人因店聚……

服务生端上茶水，志国向老顾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从皮包里拿出老顾传真给他的那份报告，平放在茶几上，却不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老顾以为志国不好开口，心想就别为难他了，索性我自己否定了算了，好在自己的内退报告尚未获准——这一点让老顾心里很受用——看来不仅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领导的眼睛也是雪亮的，自己勤勤恳恳地做事，从不跟人争权夺利，这些领导还都看在眼里，单位需要自己，那就再干两年吧，开店的事也就不必那么紧迫了。

老顾说：你不打电话我也正好要找你，这两天我又反复地估算了一下，这个项目不行，如果你还愿意投资，我们再慢慢来找其他的项目吧。

没想到志国说：为什么不行？

因为利润率太低了，五年都不一定能收回投资。

那是你的估算太谨慎了，何况我也没说一定要五年收回成本呀。

你还说我谨慎，我都不好意思说，报告里的预期收入中有团体业务这一项，其实我退了休，报社里的业务就由别人掌控了，我并不能保证一定能把它拉到我们店里来。

拉不到你们单位的，你应该还有搞摄影的朋友吧，你可以去拉朋友单位的呀。

老顾说：这倒也是，但毕竟不能保证。

你就是保证了，我也不信啊。志国说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老顾一时摸不着头脑，就也跟着笑。

笑过了，志国又说：跟你开个玩笑。我刚才说你的估算过于谨慎了，你看你又给了我多一条证据。不过说到团体业务我是这么看的，对于做生意，团体业务也好，关系户也好，都应该是一个锦上添花的事，尤其是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如果有谁光靠这种东西，那他的生意一定做不大至少是做不长久。没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吗——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关系，关系是不稳定的，你会退休，别人也会退休或者其他的变化。我们的生意，应该把目标顾客定位在芸芸众生身上，而不能仅靠关系。所以我根本就没在意你报告中的团体业务那一块，我说你估算谨慎主要是指你没有预期到增长的部分。不错，目前的彩扩市场基本饱和，竞争越来越激烈，利润也越来越微薄。其实这就是市场经济的特点，所以市场经济也可以称之为微利经济。但同时我们也要看到，旧的市场萎缩了，新的市场又在形成。对于彩扩来说，数码相片就是一个崭新的、具有广阔发展空间的——官话是怎么说的？——对，新的利润增长点。所以我的意见，这个项目不仅要上，而且要尽快上，越快越好。当然还需要做一些调整，我觉得我们要做就清清爽爽地做，不要三心二意，也不要妄想一只手抓二十四个螺蛳……

老顾有点吃惊地看着志国：你的意思是——

志国说，对，就做纯数码的。

老顾离开茶楼的时候精神状态仿佛换了一个人，志国已经明确地表示要投资彩扩项目，还说要上最好的数码设备，这让老顾振奋不已。更让老顾觉得振奋的是，志国还给了老顾一个任务，要他马上开始寻找店面，并且当即从皮包里拿出三万元现金交给老顾。志国说，我听说上海的店面非常难找，你经常在外面跑，留心一下这个事，如果遇到面积合适市口还可以的店面，就不要等我的意见了，先付定金定下来再说。

老顾揣着实实在在的三万元钱，兴冲冲地往家里赶，他要在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妻子和儿子。自从跟年轻有为的志国认识以后，老顾一下子觉得在妻子和儿子面前有了资本，所以没少在家里提自己的这位小老乡，特别是志国提出要为他投资以后，老顾更是整天志国志国的说个没完，但妻子和儿子似乎都不太相信，有时候听得不耐烦了，妻子就会拿话刺激老顾：八字都还没一撇呢，说不定人家哄着你开心呢。现在老顾拿到了三万块钱，八字终于有了一撇，开彩扩店的事再也不是纸上谈兵了，妻子自然不再怀疑了，还帮着老顾出主意：我们小区里厢不就有空着的店面吗？不大不小，租金也不贵，开一家彩扩店我看蛮好咯。

老顾是三年前搬进现在这个小区里来的，小区里有一个下沉式广场，广场的中间是一个喷水池，两边呈括弧形分布着两遛房型各异大小不等的房间，这个广场和这些房间曾经是开发商为这个楼盘做营销时的一个主要卖点，入住以后却成了业主们意见最为集中的一个焦点。原因是开发商中途将这些本来承诺为小区配套的功能用房，改作了商业用途，并对外发售。由于销售情况不理想，在卖出了两间后，开发商又再度改变思路，来了个租售结合，并对外招商，但招商的情况仍然不理想，仅仅进来了一家便利超市、一家发廊和一家洗衣店，就再也无人问津。此时售楼已经结束，开发商就将这些房间移交给了同属一个集团的物业公司。物业公司不像开发商高高在上，整天要跟业主们打交道，尤其是业主委员会成立后，如果还是一味地对业主们的意见置若罔闻，弄得不好有被解聘的可能。物业公司为了缓和业主们的意见，便用那些房间分别搞了一个老年活动室，一个健身房和一个托儿所。一部分意见平息了，但新的意见又来了，说这个下沉式广场不伦不类，会所不像会所，商业中心不像商业中心。物业公司也不管那么多，还剩下两间，一时派不上用场，物业公司就在门上贴了一条广告，继续对外招商，却总是没有商家进来，就一直空着。

儿子小刚对母亲的说法首先反对，小刚说，租店面又不是你在超市里买小菜，哪能光图便宜。做生意得有客流量，我们小区里就是这么几百户人家，那些店面，搞搞便利店可以，做彩扩，根本没戏。

儿子说的无疑是对的。平日晚饭后散步，老顾也常去下沉式广场转转，知道那几家店的生意一直都不怎么好，那几个老板也是牢骚满腹，都说没想到小区里的人气这么差，现在资金投下去了，不做也得做，做嘛又没多大的意思，像是捡了一块腊肉骨头。老顾心里想，如果是一块肥肉，那两间店面也留不到现在。老顾打定主意，未来的彩扩店还是要找一个人流量大一点的地方。

过了没多久，老顾还真的在蓝村附近找到了一间店面，80多平方米的面积，虽然不在正街上，但是拐个弯就是东方路，也算是闹中取静，周边还有好几幢高层公寓，最为理想的是离在建的一个轻轨车站不远，价格高了点，但还不算太离谱。老顾看了两次，越看越觉得满意，又拉儿子小刚也来看了一次，小刚也说好，见来问的人多，小刚就催老顾赶快定下来。但老顾想这么大的事，还是应该让志国来看一下再定，虽然志国给了他拍板的权力，但是人家越是信任他，他就越是要对得起投资人。

老顾就打了志国的手机，告诉他自己看中了一个店面。志国问是在什么地段，又问老顾你觉得怎么样。老顾说挺好，对面有个在建的轻轨车站。志国说，那就赶快定下来。老顾说，最好你到现场来看一下。志国说，不用看了，那个地方我大致知道，光是凭着那个轻轨车站就要得，再说，我也来不了，我人现在在江西呢。老顾说，那我就定下来了。志国说，定吧。

老顾放下电话，马上就去招租办公室。

老顾看中的店面是一排刚刚建成的店面当中的一间，这些店面全部委托给了一家房屋中介公司负责招租。中介公司在一间空房子里面放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现场接待并签订协议。由于招租情况出人意料的好，仅仅一个星期多一点的时间，十多间店面就基本定完了，所以这里只有一个小伙子看守。老顾找到这个小伙子，小伙子对老顾显然也面熟，见了老顾就说，怎么还没想好啊？告诉你这可是最后一间了，明天来可能连这一间也没有了。现在同时有三个人看中了，就看谁先交定金了。老顾一听就急了，说，你可不能给别人，我都来看过三次了。小伙子说，那你快付定金啊。老顾说，我这就回去拿定金。老顾急急忙忙往外走，走到摩托车跟前又跑回来，对小伙子说，你千万不能给别人啊，这样，我先押二百块钱在这里，我一个小时之内准回来签协议。小伙子看老顾如此迫切，就说，好吧，这两百块钱我也不收你的，这间店面我给你留着就是了，但是说好了，就等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以后你还不来，有其他人来付定金，那我就给别人了。老顾说，我一个小时之内准来。

仅仅半个小时老顾就把定金拿来了，中介的小伙子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协议开始往上面填内容，一边填，一边随意地跟老顾聊天。

小伙子说，你租这个店面真的很合算，将来对面的轻轨通了车，这条街上的人肯定是川流不息。

小伙子还说，这一排店面的业主是一个温州人，做皮鞋发了财，现在专门做店面投资。但是就是这个精明的温州老板也没想到上海的市场这么好，他现在都有点后悔租金定低了呢。不过他有的是钱，给你们这些小老板让一点利也是应该的。

老顾说，那是那是。

小伙子又问老顾这个店面租来准备做什么生意。老顾说是做彩扩。中介的小伙子翻过一页纸，划掉几条多余的条款，最后在落款的地方填上年月日。填完了，突然又说：哦，做彩扩——怎么那么巧？你定的这间隔壁的那家好像也是做彩扩，他们动作倒快，都开始装修了呢。

小伙子漫不经心地说着，把协议翻过来重新检查一遍。小伙子今天的心情很好，这笔中介的佣金虽然不高，但做得非常轻松，签完最后的这一份协议，这单业务就算是完成了，至于顾客租了店面做什么项目，他是不去管的。小伙子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老顾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小伙子检查完了把协议交给老顾，要老顾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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