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们都来做父亲(5)
我不由得动了气:“这不是孝顺不孝顺的事。做人总要讲个良心,总要图个心理平衡。况且父母养育了我,孝顺一点难道不应该吗?我只惭愧我做不到孝顺,连最基本的孝道也没尽到,母亲得这个病已经一年多了,我在她的床头的时间有多少呢?你作为她唯一的儿媳又在她的床头待了多少时间呢?就说是从上海回来的这些日子,表面上看起来我们几乎天天都去看了母亲,但哪次不是蜻蜓点水一样,有什么事还不是保姆上前?说是免得看到母亲那副样子难受,但我们隔得远远的,心里就好受吗?”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觉得愧疚,声音也不自觉地越说越大。妻子自然要哭诉一番她如何的不易,我不管这些,只顾自己宣泄,要不是女儿在场,我们肯定要吵得不可收拾。
后来父亲不知道怎么知道我们吵架了,一定是妻子跟哪个亲戚说了,亲戚又告诉了父亲,并且也知道了起因是因为我想要回南昌来。
父亲打电话叫我过去。我还以为是母亲有什么事,到了那里才知道父亲是要跟我谈这事。父亲说:“你们夫妻俩个回不回来,我们不管,但盈盈不能回来。她原来的班都升初中了,进度不一样,这样转来转去对孩子各方面都有影响,你们难道不知道?”
我说,那怎么办,我又没有能力把你们弄到上海去。
没想到我的这句话让父亲越发生气:“谁要跟你去上海了?我和你妈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去上海干什么?”父亲越是这样说,我越是不忍心,同时也知道了该怎么办,只是不能跟父亲去明说。
我进到母亲的房间里。母亲刚刚醒来,我帮着小刘为母亲穿好衣服,又扶她到客厅里来坐下。我问母亲要不要吃点什么。母亲摆摆手说不吃。小刘说:“你母亲这些日子喜欢吃饺子,嫌速冻的不好吃,馅也都是肉皮做的。向东有一次来说他上班的地方有一家餐馆卖现包的,买来给你母亲一吃,特别好,所以每次都是向东买来。这回刚刚吃完,已经给向东打过电话了,向东说等下下班他就带来。”
母亲伸出那只好手朝小刘挥着,要打小刘。
小刘拉住母亲的手,像哄小孩子似的主动地让母亲打她几下,说:“哟,还不让我说,是怕儿子听了难过吧。好好好,我不说了。”
我的心头一酸,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让眼泪流出来。
我在母亲的跟前跪下,哽咽着说:“妈,您要吃饺子,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我这些日子不是在这里吗?您不喜欢我这个儿子了吗?”
母亲拉起我的手凑到她的嘴上吻着,一股浑浊的热泪从母亲的眼眶里涌出,泪水淌过母亲那因哭泣而痉挛变形的脸,洒在了我的手上,给我一种钻心刺骨的温热。
十一
妻子是南昌生,南昌长,却有着与生俱来的上海情结。因为她家的祖籍是在上海,现有的不多的几门亲戚也都在上海,南昌反倒是无根无据,如果不算我这么一个丈夫的话。
那天吵架之后,我跟妻子就打起了冷战,谁也不跟谁说话,有什么事非说不可,就通过女儿来传递。我也不拿这些当一回事,白天或者去母亲那边看看,或者去办自己的事,反正回来照样有饭吃,衣服丢在洗衣机里就行了,也就不急着要缓和。这样过了将近一个星期,渐渐觉得有些无趣。这天早上听见妻子叽里呱啦在卧室里打了一通电话,后来就来了一大帮子人,吭哧吭哧把钢琴搬下楼去,然后在楼下就地打包,接着又来了一辆轻卡将包装好的钢琴拉走了。我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急于想知道,就不再通过女儿,直接去问妻子。妻子倒没有不搭理我,只是仍然没好气,她说,你这个大男人不管,总得有人管。原来妻子分别联系了琴行和托运公司,谈好由琴行负责将钢琴搬下楼并打包,托运公司负责将琴运到上海的指定地点。我不由得夸了妻子几句,也是借此表示一种缓和的姿态。妻子也就一笑,我们就算是又说话了,但还是有一点别扭。比如她非要带女儿先回上海,并且不由分说就自己去订好了火车票。对此尽管我心有不快,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就转念往回想:即使是要把女儿转回南昌,这次肯定是办不成的,自己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办,再说也希望多有些时间照顾母亲,但是女儿开学的日子不能误,妻子的餐馆也不能丢的时间太长,那么,让她们母女俩先走几天也就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定下了回沪的日子,妻子一有空就会带着女儿去母亲那边看看,还在那边包了一回饺子,又和保姆一起给母亲洗了一个澡。母亲的那个澡洗得特别的酣畅舒服,洗完之后红光满面,精神也好了许多,父亲看了高兴,我也很得意,同时又有些感动,觉得这么好的妻子,以后真应该好好珍惜才对。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妻子跟女儿说,马上就要走了,明天再去看一回奶奶吧,中午就在奶奶那边吃饭,然后再赶回来收拾东西。我听了也觉得这样安排挺好,就嘱咐女儿,明天不要跟奶奶说你们要走的事,否则奶奶又哭哭啼啼的弄得大家都难受,等你们走了以后,我再来想办法跟奶奶说。见女儿没吱声,我又伸腿捅了捅女儿的被窝,你听明白没有?女儿将被沿压压紧,冷冷地应了一句“知道了”,就又不说话了。我南昌的家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大床上铺两个被窝筒,以前女儿总是喜欢在两个被筒之间打窟窿,将我的被筒一会打开一会又堵上,兴趣盎然乐此不疲。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不再和我玩这种游戏了,而且每次睡觉总是将自己的被沿压得紧紧的。
第二天一大早妻子就去买了一堆的菜,到了母亲那边,妻子放下东西就系上围裙,对保姆小刘说,今天我来做饭,你只需打打下手就行了。然后就开始择菜、洗菜,收拾鱼肉,又在厨房一通忙碌,把一桌可口的饭菜端上了桌。吃过饭,回到家里,见时间还早,收拾东西还来得及,妻子又拿起拖把来拖地。我见了突然就有些感动,不无真诚地对妻子说,你忙了一上午了,这地就回头我来拖吧。妻子说,我还不知道你,我们娘俩走了,你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会拖一次地。这时候女儿在卫生间里叫妈妈,妻子赶过去,旋即又到卧室的抽屉里窸窸嗦嗦翻什么东西,然后又去了卫生间,在里面跟女儿嘀咕了半天才出来。过了一会女儿也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妻子关切地说,要不要睡会儿?女儿没有说话,默默地在床上睡下了。我觉出点异样,就过去问女儿是不是哪不舒服。女儿恹恹地说了句没什么,又侧过身子睡了,我也就没有再问。
到了该上路的时候了,我送她们母女俩去火车站。在车厢里放好行李,妻子说,行了,就不用等开车了,你先回去吧。我跟女儿道过再见,就往车下走,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发现妻子也跟着我下来了。来到站台,妻子说,女儿的事你真的不知道吗?我说,什么事?妻子看了我一眼,说,你这个父亲真不知道是怎么当的——我们的女儿今天做大人了!我愣了一下,突然醒悟过来,还想跟妻子说点什么,妻子却已经上车去了。我站在站台上,痴痴地望着列车缓缓地启动,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十二
在南昌又待了一个多星期,这个星期里,南昌发生了一件大事:全市所有的露天市场和占道摊贩,都在这个星期里被取缔了,我楼下的那条再就业一条街也在一夜之间重见天日。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整治行动决策坚决果敢,行动迅速彻底,各方热烈响应,连那些自身的短期利益受到损害的摊主们也积极配合,主动拆除。这种良好的势头标志着南昌这个临江濒湖得天独厚的历史文化名城,在经过了多年的蹉跎和徘徊之后,终于迈开了建设现代化花园城市的坚实的步伐,一个水美山青、绿色环绕的新南昌正在向我们走来。而我却要回上海去了。
去跟父母告别的时候,父亲又反复地嘱咐我不要记挂这边,更不要再提迁回来的事,还说上海的生机无限、浦东的机遇无限,你们让盈盈受了好的教育,让盈盈将来有了好的前途,就是对我们父母尽了最大的孝心。我一边敷衍着父亲,一边往母亲的房间里走。母亲知道我要走,开始还算平静,没有像以往那样大哭一场,只用她那有些呆滞的目光望着我,然后点点头,像是说,你走吧。我伏在母亲的身边,拉着母亲的手说:“那我过些时间又来看你。你自己要好好保重,医生说了,你这病只要控制好血压,不再复发,没有关系的。你现在的状况就是缺少锻炼,只要坚持锻炼,就能恢复得跟好人一样。”
后来母亲终于还是哭了,我就逗她,“真的,好好锻炼,一定能恢复。那个唱歌的德德玛,也得了你这种病,你知道吗?人家又上电视了;还有印尼的瓦希德,中了两次风,眼睛也有毛病,可人家怎么样?当总统了。”母亲哭了一阵,听了我的话,就又咧着脸笑了,控制不住的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和泪水搅在了一起,“当总统当总统……”母亲含混地说。
小朱开着新买的别克回到家里,就一直没有闲着,特别是春节期间,一趟趟地拉着他的家人以及七姑八姨城里乡下地来回跑,到后来虽然也有些应接不暇却一点也不觉得厌烦,相反还感到一种忙碌的愉悦。这样度过了一个他有生以来最风光的春节,城里乡下也跑腻味了,他终于也要回上海的新家了。这次他家要去的人也不多,除了他的老婆孩子,就只有小朱的母亲,多出两个座位,想起我是坐他的车来的,就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正好我也准备在那天回去,他就又把我捎上了。
我一坐进小朱的车里,就感受到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小朱那个快要满两岁的儿子兴奋地在坐椅上爬上爬下;小朱的妻子一只手扶着顽皮的儿子,一只手用纸巾不停地擦着儿子那源源不断的口水,幸福的神情溢于言表;而小朱的那位多少显得有些土气的老母亲简直就开心得跟刘姥姥似的,眼睛始终是眯着的。小朱家的这种气氛包围着我、刺激着我,让我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我那瘫痪在床的母亲。
我不想沉浸在伤感之中,于是就跟小朱的母亲没话找话说:“老爷子这回怎么不一起去呢?本来正好够坐的嘛。”
小朱的母亲眯着眼说:“想去哟!儿子在上海买了房子,他在家里逢人就说,听说房子在装修,他就想去看看,现在要正式搬过去,他能不想去吗?”
“那为什么不一起去呢?”
“家里一大摊子的事要照应呢,乡下的老屋要有人看;老二的儿子上中学,要老头子做饭……哪里走得开哟!”
我说:“那你老人家去了上海可得好好到各处去玩玩,反正你儿子又有车,方便得很。”
“我这么大的年纪,还玩什么,也就在家里看看孙子。”
小朱一边开车一边插话:“本来我老娘也走不开的,但我儿子需要她,老娘没有办法,奈这个最小的孙子不何呀!”小朱年轻的时候无钱又无缘,这两年暴富了,婚恋方面仍然疙疙瘩瘩不尽如意,后来退而求其次,匆匆忙忙结了婚,总算在年近四十的时候得了一个儿子。这个迟到的儿子让小朱悟出了一个道理:找一个什么样的老婆不必太认真,关键是要生一个聪明健康的儿子。这个儿子基本符合要求,所以一说起儿子,小朱总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谁说不是哟!”小朱的母亲迎合着儿子,眼睛眯得更厉害了。
我忽然意识到这车里真正的中心是小朱的儿子,就转而去逗小朱的儿子,变着法子向小家伙示好,问他知道今天是去上海吗?喜不喜欢作上海人?那小家伙对这车显然已经不陌生了,对我这个入侵者却保持着一种戒备,任我怎么逗他都没有反应,还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瞪着我,瞪得我心里直发毛。小朱的妻子觉得没面子,就又为儿子擦了一把口水,然后替儿子一一回答:知道喔,怎么不知道这是去上海,上海是我们的新家呀,我们从小就是上海人!我正在纳闷这小家伙怎么不爱说话,小朱的母亲说:“这孩子像他爸爸,学说话学得晚……”小朱的妻子有点怪婆婆揭了自己儿子的短,就打断婆婆的话说:“晚点好,到了上海我们直接学说上海话、学说英语。”
小朱也插进来为自己的儿子挽回面子:“你别看我这儿子话说得晚点,智力发育却一点都不晚,每次保健所测验评比,我儿子都是名列前茅。”停了一会,小朱又说:“你说,我这儿子到了上海,将来会是个什么角色?”
我揩了人家的油,人家又这么迫切地需要,我不好意思不恭维他的儿子几句。于是我说:“你儿子这么聪明,起点又如此之高,将来大了怎么着也得是上海滩上一个呼风唤雨的大亨。”
此时小车在一个路口停下来等红灯,我漫不经心地朝车窗外望去,无意间看见路边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有一个头戴棒球帽的少年的身影一晃——大头!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还是在卖光盘吗?车子过了路口,拐一个弯,就上了绕城高速,可我的思绪还留在大头那里不肯回来,就忍不住把大头的境况跟小朱一家说了,并感叹道:这么个十二岁的孩子,整天就在街上兜售黄色光盘,将来怎么得了呢!
小朱听了我的感叹没作任何反应,而是回头看了一下他的儿子,对他的妻子说,扶儿子坐好了,我要加速了。说着一踩油门,别克的车速瞬间就提了上去,在高速公路上狂飙起来。
看起来,小朱的车技的确是大有长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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