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做脸
这家发廊也是常见的那种格局,分里外两间,外间做头,里间做脸。我来这里的目的既不是做头,也不是做脸,而是来理发和剃须也就是修面。修面和做脸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如果把人的脸比作一块地,修面只是除去这地上的杂草,而做脸则是给这块地松土、上肥并因地制宜地种上各种美丽的鲜花。除去了杂草的地也仍然只是一块地而已,而营养充沛、花团锦簇的地却有可能升华成为一种景观、一种象征,使它的主人身价百倍。按说我的这点活应该去理发店里做,而不是来什么发廊,但是不知各位注意了没有,现在的大街小巷已经很难找到一家像样的理发店了,取而代之的是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发廊。因为这些发廊也具有理发店的部分功能(虽然它理发不用推子,面也修得不够地道),所以我在蓬头垢面而又寻理发店无门的情况下,不得已只好来光顾这种对我来说略嫌花哨的发廊——这就又可引申出修面与做脸动机上的不同:修面是无奈,做脸却是有意。
我进去的时候外间屋里一男一女两个小师傅的手里都有活,我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走还是留下来等。男师傅看了我一眼,手上忙着,口里不失时机地招呼道:“先生理发吗?稍等一下。”我很惊异于他的敏锐,一下就看出来我只是一个来理发的主;我又很佩服他的深谙经营之道,没有因为我是个小生意而冷淡我。
我看看屋里没有其他的客人,也是盛情难却,就在一旁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男师傅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却动作娴熟,一脸的老道,给人的感觉,至少在外间屋里,技术上的事他说了算。他正在给一个妇人染发。
那个妇人跟这个小伙子似乎有几分熟,称小伙子为小罗,小伙子则称妇人为曲阿姨。曲阿姨告诉小罗,她做这个头是为了出去玩。国庆节有四天假,一家子都回来了,坐在家里大眼瞪小眼,日子不知道该怎样打发,所以出去走走。小罗便惊呼:“哎呀,后天就是国庆节了,你不说我都忘了!”又说,“不过记住了也没有用,反正我是没时间出去玩的。”女师傅其实还称不上师傅,是一个小姑娘,年龄绝对在二十岁以下,小小的个子,小小的五官,稚气未消的样子。她一边给一个小姐吹风,一边跟她的顾客聊天。“……哪天我到你们店里去看看,看有没有适合我穿的衣服。”“我们那里都是休闲服装。”“我就是喜欢穿休闲服。都有些什么牌子的?”“我觉得女人的服装只要款式好,颜色好,面料新,牌子是无所谓的,男人才要讲究品牌。男人的社会地位不同,男人赚钱女人花……”做休闲服装生意的小姐其实也还是不知愁滋味的年龄,说出话来却是识尽愁滋味的口气。我等得无聊,见旁边的沙发上有一本杂志,便随手拿了过来。杂志很旧,不知被多少人翻过,封面和目录都没有了,从内容上看,是一本文摘类的合订本。我翻了几页,发现其中一篇的题目很有些趣味——《扁担那边是别人的老婆》——便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这应该是一篇小说。说的是一个城里人外出旅游,来到一个淳朴而又贫瘠的地方,便感慨系之,便发思古之幽情,竟至于误了车船,为难之际,遇上了一个当地的后生,后生把城里人拉到了他的家里。城里人在后生家里吃了饭,又提出要留宿一夜,后生踌躇了半天,终于答应了。后生拿了一根扁担,往屋子里那条唯一的土炕上一放,对睡在土炕一侧的婆姨说了一句:“你睡你的,一个朋友,不碍事的。”说完就出门干活去了。
小说写城里人这一夜的心路历程,忽而阴暗,忽而又崇高,崎岖险峻,柳暗花明,却终于没有跨越横亘在他心里的那根无形的扁担。我放下杂志,心里不禁有些如释重负——那个城里人总算是顾全了一个男人的脸面。我又有些意犹未尽。小说有一个疏漏(或许这正是那位作者的高明之处,故意卖一个破绽,让读者去想象):
没有写扁担那一边的那个女人。她生了一张什么样的脸?她这一夜的心境如何?其实那个女人心里波澜起伏、翻江倒海的程度,绝不亚于那个男人。我想。小姑娘与做休闲服的小姐还在那里聊着。“……你说现在做什么赚钱?”“开店太繁琐,办厂子周期又太长,还是做贸易赚钱。”“什么是贸易?”“贸易就是从这个人这里进一批货,然后再卖给另外一个人。”……小姑娘终于送走了那个做休闲服的,便过来给我洗头。“请问先生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她一连说了几种洗发水的名称,我闻所未闻,因而也就无从选择。“随便。”我说。我真的是随便。小姑娘在我的头上倒上洗发水,又用一个装矿泉水的瓶子兑一点水,便像和面似地揉起来,动作轻柔,面面俱到。一遍之后依样又重来一遍。我有些惭愧,觉得挺对不住人家小姑娘的——自己那几根衰草似的头发,不值得小姑娘下那么大的工夫。但又不好意思拂人家小姑娘的好意,便闭目养神,由她去弄。
昏昏欲睡之际听见右边的小伙子在说话:“曲阿姨,你这里是摔跤摔的吧?”妇人说:“哪里哟,小的时候跟家里逃难,躲日本鬼子,在乡下卫生条件不好,生了疖子,又缺医少药,就留下了这个纪念。”
小伙子又不紧不慢地在妇人的头上忙了一阵,说:“好了,在这里等十五分钟,再给你焗油。”
小姑娘在我的肩头拍了一下,说:“过来冲头。”我眯着眼睛,跟着她到洗脸盆那边去冲头。冲毕,又被安排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由小伙子给我剪发。我觉得自己很像是在流水作业的生产线上加工的一件产品,一道工序完成之后又被转入下一道工序。
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了几个女人,我因为摘了眼镜,又被小伙子挡住了一部分视线,没有看清楚她们到底是几个人,更没有瞻仰到她们那想必是艳若桃花的脸,只嗅到一股令人窒息的香水味,只听见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人头痛,只觉得屋子里的空间因为她们的到来而一下子小了很多。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她们中间冒出来:“老板,我们这位小姐要做脸。”我这才知道,发廊跟理发店的区别还在于这里不兴叫什么师傅,得叫“老板”或者“小姐”。里间屋里的人答道:“对不起,请在外面等一等。”“洗头也要等吗?”小伙子告诉她们:“是的,也要等一会。”尖细的声音说:“怎么办,要等哎。”一个哑嗓子说:“有什么办法,等就等一会。正好在这里休息一下,哎哟,我都快要累死了——你们晓得我今天走了多少路啵——上午在沙头角逛了一上午,买了两箱进口水果,又给你们买了链子。两点钟下的飞机,一下飞机就又跟你们上街。美萍说得好玩,她说没见过你这么上起街来不要命的,我一年的街都让你一天上完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看你嗓子都哑了。快把给我们买的东西拿出来吧,到这会还不拿出来,不成心给我们是啵?”哑嗓子怨道:“拿去拿去,前世该了你们这些人的!”就听到一阵争抢打闹的声音骤然响起,又渐渐趋于平息。“哎呀!这个没有坠子,我要那种有坠子的。”还是那个尖细的声音在闹。又是一番争论和打闹,伴随着尖嚣的笑骂声。哑嗓子休息了一会,恢复了元气似的,又嘎嘎地响起来:“那个鬼沙头角好玩呐,买什么东西都可以还价的。那里还有很多卖洗发水的,东西都拿在手上,跟在你的屁股后面叫小姐要吗小姐要吗,我们是这里打工的便宜卖给你啦——开价三十,还价十块,太便宜了,我不敢要。”
一个声音附和道:“我也是这样。那次我在海南,在街上碰到两块手表,就是那种情侣表,几好看哟,开价三千,我准备一千块买下来的,最后还价还到了八十,吓得我跑都跑不赢……”
片刻的冷场。“我们真的在这里傻等啊,不吃饭啊,我的肚子早就饿了。”“我是不饿哎,我在机场给你们打电话的时候正在吃饭。”“你哪里今天就一定要做这个脸哪,明天做都不行吗?”“不行不行,一定要做一定要做,我三四天都没做了,脸上难过死了。”哑嗓子说。“走吧走吧,不在这里等了,到红苹果去做。”“红苹果的人更多。”“那也得先去吃饭。”“那美萍怎么办,说好了她到这里来找我们的。”“等下电话再联系嘛。反正我们身上都带着BP机。”“哎呀,我的手机没电了。”
“走走走,外面电话多的是。”接下来是一片椅子移动和鞋跟碰地的声音。嘈杂的声音走远了,屋子里像放学以后的课堂,静得出奇。那个染发的妇人憋了很久似的问小伙子:“小罗,像这种女性每天来你这里的多不多?”小伙子想了一下,说:“多。”妇人听了就有些忧心忡忡,摇着头叹道:“怎么得了,现在的人哪!现在的社会!”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了刚才读过的那篇小说,想起了睡在扁担那一边的那个女人,她跟这些时髦的女人,包括跟这个青春焕发的妇人之间的差别又岂止是十万八千里!但是对于美容师来说,她的脸和她们的脸应该是没有本质的差别的,都是可以造就的吧?“糟糕!十五分钟早到了,光顾了听她们说话,表都忘看了。”妇人又嚷道,一惊一乍的样子表明这一回的不得了比先前的不得了更加不得了。小伙子停下在我头上运作的剪子,伸手过去拨了一下一个什么开关,对妇人说:“看见冒了蒸汽就把头放进去。”小姑娘过去帮助妇人取下头上的毛巾,同时接过妇人刚才的话题,说:“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有钱就有一切。”我歪着头朝那边瞥了一眼,看见镜子里的小姑娘一脸的无所谓,看破红尘的样子。里间屋里的美容师正好出来拿什么东西,听了小姑娘的话,就笑她说:“你有什么权力说这个社会怎么样或者不怎么样,你还小呢!”
小姑娘没有理会美容师,忽然话题一转,问那个小伙子:“你说她们那种链子要多少钱一条?刚才她们好像说过,我没听清楚。”不等小伙子开口,小姑娘自己又说:“我看也就二百来块钱一条。”
这一回我没有看见小姑娘说话时的神情,听她的口气似乎对那种她估计只值二百来元的链子有点羡慕但更多的还是不屑。
我终于到了真正的最后一道工序,而这道工序必须是由我来完成的,那就是买单。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小伙子报出的价格还是让我吃了一惊。但是想到那几位娇贵的小姐也差一点跟我上了同一条流水线,我又觉得这钱花得不仅不冤枉,相反还应该算是露了脸,于是我潇洒地付了钱,然后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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