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末日印象(2)
汝萍就想,如果当初没有方刚,自己说不定就听从了父亲的意志——谁知道呢?也许那也正是她自己的意志——跟父亲的这个得意门徒结了婚,那生活又会是怎样的一幅图景呢?大富大贵肯定是没有的,那么这种强烈的落差也就无从感受了。如果能够将她的身心一分为二,汝萍真的愿意去试一试,看看那两个汝萍究竟谁生活得更快乐?如果既不能够分身又不能先知先觉而允许她再选择一次的话,她会选择谁呢?方刚还是家文?汝萍只觉得对不住家文对她的那一份感情,有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不值得家文那么痴情。但是要她重新选择,她可能还是会选择方刚。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生活就是这样扑朔迷离,就像她小时候挖的那些陷阱,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都一一避开了,老谋深算的大人却在劫难逃。
虹霞看汝萍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说:“真的,汝萍,想开一点,现在离婚还真算不上一桩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何况你们离婚也算是天灾人祸,又不是因为感情不和——我记得你和方刚两个人感情蛮好的——可是,汝萍,我真的是弄不明白,你们两个人感情那么好又为什么要离婚呢?而且说离就真的离了,难道不离不行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风浪不能两个人一起携手共渡呢?”
三
汝萍和小武搬到下沙沟来住,最开心的是她的侄儿光光,因为这一下他可以整天的和小武在一起玩了。
光光比小武大两岁,已经上了小学二年级,但是在他的心目中,倒好像那个还在上保育院大班的小武是他的哥哥。以前,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这一对表兄弟才有机会聚在一起,那就成了光光最快乐的时光,小武随时会拿出许多新奇的玩具,说许多新奇的事,玩出许多别出心裁的花样。光光最喜欢跟小武一起玩“脑筋急转弯”,说什么什么的弱点。小武能说出许多东西的弱点,比如恐龙的弱点、坦克的弱点、七个葫芦娃的弱点、神龙斗士的弱点……说完了这些东西的弱点,小武就开始瞎编一气了,通常是由光光提问,小武回答。看见什么编什么,想到什么说什么,这是小武最能发挥心智的时候,也是光光最开心的时候。
“地球的弱点是什么?”
“太阳。”
“电视机的弱点是什么?”
“停电。”
“屁股的弱点是什么?”
“没有裤子穿。”
……
光光就嫌这样的时间太短暂,常常还没有玩尽兴,两人就要分手。现在好了,小武在奶奶这里住下了,不会动不动就被他的爸爸用小汽车接走了,而且自己终于有些东西可以向小武炫耀了。三天的时间里,光光带着小武跑遍了下沙沟的每一个角落,还带他去看了铁路边上的房子。光光告诉小武,这地方原来是一片荒地,有很大的柳树,树上夏天有知了,秋天有鸟窝。还有一口小水塘,水塘里有浮萍和水葫芦,水塘边上有青蛙也有赖蛤蟆。这地方没人管,既不归厂里,也不归铁路上,后来大家就都来这里圈地种菜,再后来就盖了这些房子。
“你看见过这里的柳树和水塘吗?浮萍是什么东西?水葫芦又是什么样子的?是金刚葫芦娃那样的葫芦吗?”小武问。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看见过,我是听我爸爸说的。我爸爸经常给我说这里以前的样子,我爸爸说他小的时候天天在这里玩,他很喜欢这个地方。爸爸说,现在的小孩子其实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游乐场不好玩吗?电子游戏机不好玩吗?”
“好玩,但是那要花很多钱,爸爸说,要花钱的玩具不是好玩具。小武,你就不喜欢在有水塘和柳树的地方玩吗?”
“我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喜欢不喜欢。”小武说,“你爸爸那么喜欢这里,那他为什么又要在这里盖这样的房子呢?要是这里没有这些破房子,我们还可以看看这里的水塘和柳树,还有水葫芦,现在没有了水塘和柳树,也没有了水葫芦,铁路上又没有火车,一点也不好玩。我要回家了。”
光光没有想到自己最得意的地方小武也说不好玩,他有些失望,不由得对这个地方也厌倦起来:除了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的房子,连一棵草也没有。好不容易有一条别处不常看到的铁路,又从来没有见上面有火车跑过。光光就觉得小武说得有道理,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有问过爸爸:这么好玩的地方,你们为什么要在这上面做这些破房子呢?这条铁路上为什么从来没有走过火车呢?
以前汝萍带小武蜻蜓点水似的回一趟娘家,是不许小武这么到处乱跑的,现在在这里住下了,尽管她并不打算住得太久,事实上新的住房早在与方刚酝酿离婚的时候就在着手购买,但是这一次的买房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以前是只看房子的质量和环境,这一次房子的质量和环境倒变得无所谓了,关键问题是如何掩人耳目,也就是方刚说的要买得符合名分。既然买房的名分还不具备,就暂时只好在这沙沟里住下去了,那小武的事也就管不了这么多了,除了叮嘱光光不要带他跑得太远、要注意安全以外,并不作太多的限制。可是等到儿子出去了,汝萍又有些担心,老是要到阳台上去望。汝荻就说:“让他们去吧,不会有事的。”可汝萍还是不放心。好在小武自己对这里不怎么感兴趣,玩了两天新鲜劲就过去了,再出去玩,玩不了一会就自己回来了,回来就吵着要洗澡。汝萍就去给他张罗,小武洗了一会又说水冷,说卫生间里太小,光线太暗。还说厕所里的味太重。汝萍知道这是在家里的大卫生间洗惯了,印象太深的缘故。原来家里有两个卫生间,装有煤气和电热两种热水器,还有一个带按摩器的浴缸,淋浴也是站在一个用毛玻璃围起来小格子里,既保温,又不会溅得到处都是水,洗澡当然舒服。乍一到这里,生活上的种种不便汝萍自己也有感受,只不过是不说出来,但是小孩子说话没有顾忌,感觉到了就要说出来,汝萍不好去责备小武,又怕小武的话被妈和嫂子她们听见,就拿话支他:“下次叫舅舅带你到厂里的洗澡堂去洗,那里的水又大又热。”小武的注意力果然就被转移了,就问洗澡堂是什么样?汝萍说去了就知道了。小武又问什么时候去,汝萍就说你去问舅舅。
汝萍给小武洗完澡本来想自己接着洗的,忽然觉得很累,就懒得洗了,收拾好了浴具,擦了一把脸,回房间里去换下一双被水溅湿了的袜子,就在床上躺下了。
就想现在的身体不行了,给儿子洗个澡也会觉得累,就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给儿子洗过澡了,还有洗衣服做饭这些事,以前都是由小阿姨来做,以后可能都得自己做了,其实不想自己做也行,自己就是不出去工作,雇一个小阿姨也还雇得起,但是方刚临走的时候再三说了,以后要注意收敛,用钱要有节制,要有名分。汝萍觉得方刚的话是对的,还有房子也是一个问题……
这时候小武到房间里来了,进来就对汝萍说:“妈妈,我没什么玩的,你来跟我玩吧。”
汝萍说:“光光呢?你跟光光去玩吧,妈妈要休息。”
“光光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那你就一个人玩吧,妈妈很累,妈妈本来想给自己洗个澡的都没有洗,妈妈真的是累了,妈妈想睡一会儿,你一个人玩吧,妈妈下次跟你玩。”
小武趴在汝萍的床头,不说话了,也不走开。
汝萍就问:“你怎么不去玩呀?”
小武眨了眨眼睛,说:“我想爸爸。”
四
汝萍记得现在的这个退休工人活动室以前是一家饮食店,是家属工厂办的,当时倒也顾客盈门——那时候汝萍每天早晨都是在这里买两只包子,然后一边吃,一边匆匆地赶到厂里去上班——后来下沙沟个体的餐馆多起来了,它独家经营的优势就不存在了,加上管理不善,顾客日渐稀少,终于亏损累累,关门大吉。现在这房子给了厂退休办,退休办把这里辟为退休工人活动室,成了汝萍父亲的乐园。
汝萍的父亲为了让当时还在知青点插队的汝荻顶替,早早地就退了休,退休后在厂里留用了一段时间,后来厂里有政策,不让留用退休工人,父亲就去了一家私人办的汽车修理厂。在那里做了不到半年,有一天父亲对母亲说:“给公家做惯了,回过头来又去给私人做,总有资本主义复辟,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感觉,拿再多的钱都不痛快,我有这几个退休工资也够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还是不做算了。”就辞掉那份工作回家来了。父亲喜欢钓鱼,那时候铁路这边的水塘虽然没有了,但是铁路那边的贤士湖却还在,父亲就拿着渔竿去铁路那边的贤士湖钓鱼,后来贤士湖也被填了,成了“高新技术开发区”,鱼没处钓了,父亲就天天泡在退休工人活动室里喝茶下棋聊大天,一样的其乐陶陶。
汝萍离婚,家里的那套尚未办理房产证的房子也被法院查封了,汝萍的母亲像是天塌下来了似的,六神无主。汝萍的父亲听了这事却异常地平静,说:“她当初跟那个方刚走我就不稀罕,现在离了婚也没什么可惜,房子封了回娘家来就是,偌大的一个造纸厂,养活了多少人,难道就没她的一只饭碗?”说完照样去活动室下棋。
汝萍进来的时候活动室里照例座无虚席,因为是过年,大家都从家里带了很多吃的,桌子角上,椅子下面到处都是瓜皮果壳。父亲正全神贯注地在跟人下棋,小武趴在外公的身边,嘴里嚼着什么人给的土特食品,眼睛也盯着桌上的棋,似懂非懂地看着。
汝萍走过去叫了一声爸,说:“汝荻今天请了几个朋友在家里吃饭,请你也过去坐坐,妈让我来告诉你,让你早点过去,别一下棋又下迷了。”
父亲眼睛盯着棋盘,应道:“晓得。”
跟父亲下棋的棋友看一眼汝萍,说:“是汝萍吧,这么多年没见了,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漂亮。回娘家过年来了?听说,当了大老板啦?”又对汝萍的父亲说,“老庚哎,还是你的这一双儿女好哇,汝荻家里小青年聚餐,还惦记着请你这个老爷子——要是我家卫华呀,就生怕让我知道了呢——汝萍就更不用说了,当了那么大的老板,还能想着到这沙沟里来住住,不容易啊!”说着又看一眼汝萍,重复道,“不容易啊!”
父亲伸手移动了一颗棋子,说:“什么老板!在我眼里,老板不老板的都一样。”
汝萍的脸就刷地一红,尴尬地朝父亲的棋友笑笑,俯下身来问小武:“是跟外公一起去舅舅家还是跟妈妈去虹霞阿姨家?”
小武想了一下,说:“我去舅舅家,我要你也去。”
汝萍说:“你跟外公去,妈妈跟虹霞阿姨约好了,听话。记得叫外公早点过去,不要让舅舅等得着急。”汝萍说完就逃也似的出了活动室。
汝萍走出活动室,脊背上还有一种热辣辣麻丝丝地感觉,像是有很多的眼睛在盯着她看,又听见那些眼睛在说“当了大老板啦……又回到娘家来了……”。汝萍明知道这是幻觉,却不敢回过头去看,加快了脚步往前走,拐过一栋房子走在了下沙沟的那条主干道上,又走过了两栋房子,才舒了一口气,渐渐放慢了脚步。
前两天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快雪快晴,昨天还是风雪交加,只一夜之间已是晴空万里,这两天气温迅速回升,道路上的雪水已经完全干了,看不出一点下过雪的痕迹,只在房子背光的地方还有一堆一堆被污染了的残雪,散发着一些最后的寒气。几个拎着菜篮子的老太太如隔三秋似的在路上遇着了,老远就打着招呼,大声地寒暄着,然后站在路边说话;路边向阳的一侧有几个老人坐在靠墙的地方晒太阳,表情一律地漠然;一些穿着新衣的孩子围着一个卖烟花爆竹的小摊流连忘返……汝萍在这些景观的前面一一走过,不觉就走到了汝荻住的那栋新楼跟前。
汝荻的房子刚分下来不久的时候汝萍曾经来看过一次,自然是觉得不起眼,印象深刻的只有那间比普通的一室一厅多出来的小屋,小屋只有不到七个平方米大小,汝荻却在那里做足了文章,在里面摆了一桌一凳,剩下的地方就被一张自制的木床填满了,床的空间很小,只有列车上的普通卧铺那么高,就是光光也不能在床上直身站立,床的上下都是封闭的,下面是三个大抽屉,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鞋子,床的上面一半以上的空间搭了一个两层的阁楼,一层用来放置棉絮被褥和隔季的衣物,最上面的一层就放一些一个家庭不常用却又必不可少的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由于有了这间小屋和小屋里的阁楼,才使得那间本来不大的客厅不至于显得过于局促,也使得汝荻有条件在他搬进新居的第一个春节里请他的那些师兄师弟们来聚一聚。
“汝萍到时候你也来吧,反正你也没什么事,过来玩玩,帮国珍打打下手也是好的。那天妈这边就不用开伙了。”早几天汝荻就这么对汝萍说。
汝萍知道汝荻一方面是看到自己整天地待在家里,想叫自己出去散散心,另一方面也是抑制不住他对那套房子的得意呢。汝萍也不由得为他的情绪所感染,要不是自己目前的这种处境,她真的想去那边凑个热闹,见见他的那些师兄弟。那些人她大都认识,有的就是小时候跟汝荻一起蹲在地上玩沙子的伙伴。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可能还没有汝荻这样的房子吧?汝萍想象着他们对汝荻羡慕的神态,体会着他们在汝荻的家里所感受到的亲切与温馨,因为这样的房子对于他们来说是既可望又可及,只是还需要时间。这时间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就是他们整个的青春岁月人生年华,但是无论多久,他们都不会焦躁和不满,相反,他们会因为生活里有这样一个具体的、温馨的目标而觉得生活是那样的美好。汝萍这才感觉到这个房子对汝荻是多么地宝贵,她再也不觉得这房子不起眼了,她现在连这样“不起眼”的房子都没有了,而且,重要的是她早已经失去了挣得这房子所需要的耐心和勤勉。
自然,汝萍是不会去参加汝荻和他的朋友们的聚会的,她与那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她还知道在那里一定会遇到她现在不愿意遇到的家文,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婉拒了汝荻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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