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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说: 高兴      作者:贾平凹

我不会说普通话,清风镇的口音是“旋”和“算”不分,在我称过破烂算账时那些卖主总是学我,我也发誓学习普通话。可我说普通话怎么听都滑稽可笑,不说了,普通话是普通人才说的话,毛主席都说湖南话的,我也就说清风镇话。现在没人处我却用普通话的音调骂出了一句清风镇的土语,我自己都逗笑了。我有幽默感,这是五富知道的,于是我决定不再分类捆扎破烂而准备离开时,拿起了土疙瘩,在“禁止大小便”后又加了一句“否则收没工具”,然后得意地离去。

在收购站,瘦猴过完了秤,又从怀里掏出酒壶喝,他说妈的,这酒咋不顶喝么!我不理他的茬,捡个柴棍儿掏耳朵,我耳朵痒。

瘦猴的老婆给我付钱,一沓零票子数了三遍,瘦猴的手就揣她的乳房,老婆趔着身子说刘高兴在哩,他说市长在又咋的,我的东西我愿意咋揣就咋揣。揣吧揣吧,那两堆肥肉我看着都恶心!那老婆把钱给我的时候,却拿了媚眼看我,说:今日收得少,偷懒了?

我说:少了说明西安是卫生城么!

瘦猴说:咦呀?!咱都是苍蝇人,卫生了你喝风屙屁去!

我说:你才是苍蝇!

我把架子车靠在了院墙根,给我们的自行车轮胎打气。瘦猴说从今往后打一次气得交一元钱的。我二话没说给他了一张两元钱的票子。他要找一元,不用了,我把轮胎的气打饱了又放掉,我打第二遍。

我不生气,这生什么气呢,甚至感到我的这种智慧比我用耳朵教训他还痛快。五富也一拐一拐地拉着架子车来交售了,还在一百米远的地方我就看见他穿着一双皮鞋。他怎么会穿了皮鞋?瞧他穿了皮鞋的脚抬得更高了,屁股坠着,腿也不直,像个贼的。五富说你咋没在桥下等我?我说你去桥下了,你看见啥了?我以为他肯定看到“否则收没工具”的话,得佩服我的机智和幽默,可他说看见了一堆屎。再问:还看见了什么?他说:还有一堆屎。

五富收到的破烂比我还少,大多的是一些手纸,上面沾着粪便和女人的经血,似乎他一直跑的是公共厕所。好的是手纸被苍蝇追逐着,这些苍蝇也就留给了瘦猴。

返回池头村的路上,当然还是五富骑了自行车驮我,他一直在抱怨收到的破烂少,说五道巷里那几个家属院,门卫就是不让他进,而另一个拾破烂的却从里边满满地拉了一架子车。他说,大宝明明讲道这一片归咱的,怎么有蝗虫吃过了界呢?

这问题我没法回答,因为我没有证据。城里的楼房已经隐没在暮色里,楼群就像清风镇后那连绵不绝的山峦。哗啦,突然间街灯一齐放亮,所有的如山峦一样的楼群亮起来,你弄不清哪些是天上的星哪些是地上的灯,更有那些霓虹灯在闪烁了,霓虹灯都是装饰在最豪华气派的楼上,而陈旧的楼或者还矗着脚手架正建筑的楼都黑着,没有了,眼睛所到处都是色彩斑斓,造型奇特,其瞬间的明暗变幻中,你感觉里边住着了一种什么妖怪。这妖气越来越重,街上的人和车也似乎和白天不一样,车更像出没的走兽,有些是老虎,有些是豹子,人更像花花绿绿的飞禽了,瞧呀瞧呀,那一簇霓虹灯下出来一群像雉一样的女人,她们衣裳华丽,发型怪异,言语和动作也夸张得是那样不真实。五富说:我头晕。我何尝不头晕,我还目眩呢,我说:那么短的裙子,腿是大白萝卜!

五富扭头,他问,哪个?

看路!我把五富的头扳正了。我说:我看哩你看啥?你看路!

自行车穿过了一条大街,右拐,再右拐,又经过了四个小十字路口,五富的后背上就汗湿了一片,越蹬越慢。旁边有一个菜市场,卖菜的小贩差不多收摊了,仍在喊:处理了,便宜处理了!五富蹬着车子问:怎么个便宜?小贩说:莲花白一元二斤!西红柿一斤三元!五富说:那还叫便宜?!但我让五富停车,自个跑去买菜,因为我知道小贩快收摊时是处理那些剥下来的菜叶子的。

我一直很奇怪,城里人吃芹菜只吃秆儿不吃叶子,多好的芹菜叶子竟然要摘掉!运气真是好极了,五角钱我买了三堆,一堆是芹菜叶子,两堆是莲花白的老叶。莲花白的老叶上尽是虫咬过的窟窿,有虫眼证明这莲花白没喷过农药么。我还两角钱买到了一颗大北瓜,不,城里人叫南瓜,多好的一颗大南瓜。清风镇人吃南瓜专拣老得发了黄的,上面有一层白灰状的粉用指甲掐不动的,城里人却只要嫩的。傻呀,城里人什么都会吃,就是不会吃南瓜。

我抱着菜过来,五富说:多少钱?

我说:七角钱。

五富用脚踢路灯杆,说:恁贵的!

我说:一个灯泡一夜要吃多少电的,这还贵?!

他不吭声了,手里捏着五元钱,差不多都是零票子,脏兮兮,又发软,要给我三角五分钱,因为菜是共同要吃的,我不要,他说:哈娃呀——

我说:重叫!

他说:噢,高兴。高兴我是不是被骗了,那个胖子眼珠子黄黄的,不停地转,我就疑心他鬼点子多,四十八斤的夹纸板,我给了他四元,对不对?

我开始算,其实我一下就算出来了,我说一斤八分十斤八毛五个十斤四元,五富你这账还算不清吗,知道没文化的可怜了吧,你还多给了人家二斤的钱。

他说:是吗是吗?

就笑了,把钱在鼻子下闻着,说闻到了羊肉泡馍的味,狗日的黄眼中午吃了羊肉泡馍。却又说:高兴,你说这世上谁最亲?

我说:你老婆?

他说:不对,毛主席最亲!

毛主席的头像在人民币上印着,他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然后要把钱交给我。五富除了身上装些每日收破烂要付的零钱外,剩下的钱都是由我保管的。在我居住的屋子里你看着什么窟窿都没有,但支床的那一摞砖抽开第三块,里边就有了一个洞,洞里藏着两个油纸包,一个包里装着我的钱,一个包里装着五富的钱,五富的钱包里夹着一张纸条,记录着他交给我的数目和次数。现在五富要把今日的盈余交我,我倒害怕把钱数搞乱了。既然替人家管钱,就得对人家负责,这是我刘高兴做人的原则。我让五富回去了再给我,他就把钱装在了脚上的鞋垫下。

我说:哟,拾了一双皮鞋?

五富说:我是金手呀?!送的,一个老太太送的。

我说:会送你皮鞋?

五富说:真是送的,老太太说是她儿子的,她儿子或许有了新皮鞋,或许她儿子去世了。鞋是好鞋,只是小了点,夹脚哩。

五富的一只脚果然五个趾头挤在一起,肿得像红萝卜。

脱了脱了,我让五富把鞋脱下来。你穿什么皮鞋呀,你是穿皮鞋的人吗?土狗就是土狗,狼狗就是狼狗,你穿上别人还以为你是偷的。

我的脚比五富的脚窄,穿上皮鞋正合适。可以说,这双皮鞋在原主人买的时候就是给我买的。你想想,我来西安时原本要换上一双新鞋的,但阴差阳错,一忙乱竟忘了带,这也不是活该要穿这双皮鞋吗?我穿上皮鞋使劲在地上跺,又走了几步,不疼么。

到了池头村的剩楼,哦,我是把我们居住的楼叫剩楼的,当然叫剩楼是因为这座楼是没有盖完而剩下的楼,这样五富能理解,其实在我心中,我是把剩字念成谐音的圣,延安是共产党的革命圣地,我们保不准将来事干大了,这楼将也是我们的圣地。

现在,我一步一步走到剩楼前,回头看院子里土地上的鞋印,鞋印虽有些外八字状,但十分清晰。我说今夜里不会有雨吧,我的意思是有雨了就把鞋印冲没了,但五富说天怪闷的,得一场雨。我气得没理他。

我们动手做饭,我突然很想吃面条,因为没案板,我们总是拌搅了面糊糊吃疙瘩汤,而我今晚上主张擀面条吃。我是揭了床上的被子,用水擦净了床上的芦席在芦席上擀,擀出了簸箕般大的一片,五富喜欢得像过年,说他想吃面条也都快想疯了。我切面时问:吃长条子还是吃片儿?五富说:随便。

随便是什么面?吃饭要讲究!

我吃饭是讲究的。就说吃面吧,我不喜欢吃臊子面,也不喜欢吃油泼面,要吃在面条下到锅里了再和一些面糊再煮一些菜的那种糊涂面。糊涂面太简单了吧,不,面条的宽窄长短一定要标准,宽那么一指,长不超过四指,不能太薄,也不能过厚。面条下进锅,要一把旺火立即使水滚开,把面条能膨起来。再用凉水和面粉,包谷面粉,拿筷子迅速搅成糊糊,不能有小疙瘩,然后沿锅边将糊糊倒进去,又得不停地在锅里搅,以免面糊糊裹住了面条。然后是下菜,菜不能用刀切,用手拧。吃这种面条一定得配好调料,我就告诉五富,盐重一点,葱花剁碎,芫荽呢,还得芫荽,蒜捣成泥状,辣子油要汪,醋出头,白醋最好,如果有些韭花酱,味儿就尖了。

五富说:你说得都对,但咱只有一把盐。

败兴,贼五富,你就会败兴!

我不能不教育五富了:没有油炝的葱花没有辣子和蒜就不能想吗?人怎么能没个想头呢?过去就有过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们想着西安城现在不就是西安城里的人了吗,想着我们的饭香,不是胃口就开了吗?心想事成!

好了,吃饭,一边吃饭一边想我们的工作,想钱!

拾破烂怎么啦,拾破烂就是环保员呀!报纸上市长发表了讲话,说要把西安建大建好,这么大的西安能建好就是做好一切细节。那么,拾破烂就该是一个细节。我们的收入是不多,可总比清风镇种地强吧,一亩地的粮食能卖几个十八元,而你一天赚得十七八元,你掏什么本了,而且十七八元是实落,是现款,有什么能比每日看着得来的现款心里实在呢?你吃饭吧。吃饭不要把嘴埋在碗里,你是猪吗?慢慢吃,没有狼在撵你!

我是吃了两碗,又盛了半碗,就吃饱了。把床挪开,在砖垒子里装了我当日赚来的钱,也装了五富当日赚来的钱。

五富,人常说住家要有镇宅之宝,有人用古墓来镇,有人用石狮来镇,有人请道士画了符镇,咱用钱镇!钱是宝中之宝,用钱镇住了这房子,咱就从这儿起根发苗。农民咋啦?再老的城里人三代五代前还不是农民?!咱清风镇关公庙门上的对联写着:“尧舜皆可为,人贵自立;将相本无种,我视同仁”,你知道不?

五富是吃了一碗又一碗,还吃了一碗,他说:不知道。

锅里剩下了一碗,我把它盛在盆里说明日再吃吧,五富说明日就馊了,不如我再加一下。他真的就吃了,梗了脖子,红着眼坐在那里发瓷。

你起来,五富。要转一转的,撑进去那么多你能睡下吗?

五富要站起来,站起了一半又坐下去,给我摆手,他说你不要跟我说话,我不能说话,你做的饭香,一说话我就要吐出来呀。

好,你就静静坐着,听我说。我开始嘲笑那些没来西安的清风镇人了。哼,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么,他们还作践过咱们没手艺,他们不就是会个木工、泥瓦工吗,咱们的工作没有技术含量,他们就有技术含量了?而一天干到黑腰累断手磨泡了工钱有多少,一天挣五元钱算封顶了吧?咱多好,既赚了钱又逛了街!你问清风镇的人有几个见过钟楼金顶?你说城里的厕所是用瓷片砌的,他们恐怕还不信呢!你瞧着吧,你没出来前镇上有谁肯和你说话,觉得和你说话费时间,掉价儿,你呆上一年半载回去了,你就会发现清风镇的房子怎么那样破烂呀,村巷的路坑坑洼洼能绊人个跟斗,你更发现村里的人是他们和你说不到一块了,你能体会到他们的愚昧和无知!

来,笑一笑,给我说说今天碰到的有趣的事吧。你说五道巷家属院里有人收破烂,那一定是门卫在作怪,你得想办法买通门卫呀。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越是大人物越小心,越没架子,越是小人物越难缠,门卫都是那德行。怎么买通,这还要我教吗,你见了他会不会笑,送不起一包纸烟发上一根行不行,能不能腿儿快些帮他去锅炉房提壶开水或扫一扫大门口的尘土?人和人的关系不在乎什么大事而全在细枝末节上,共产党和国民党打了几十年仗,毛主席和蒋介石见面仍握手吃饭哩,你和清风镇的李小毛为什么结了仇,不就是你给别人发了一根纸烟没给他发而他觉得没了面子吗?你肚松泛点了吗,那就去把衣服洗洗,你的衣服酸臭得人能走近不?咱是拾破烂的,咱不能自己也是破烂,门卫不让你进去会不会是嫌你不卫生有碍了观瞻?!

我把五富一把拉了起来,他啊的一声,手捂不及,饭从嘴里喷出来。饭盛在锅里碗里看着香喷喷的,若倒在了地上就显得脏,何况从五富的嘴里吐出来,一根面条就粘在我的膝盖上。

五富一脸尴尬,怨恨自己糟蹋了粮食。他不想洗衣服,但必须他来洗了,洗了他的一身,也洗了我的裤子。五富洗着衣服要求我吹箫,我没有给他吹,我收拾起了我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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