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金狗与爹顶碰之后,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向仙游川村子来。他远远看了看青堂瓦舍的田家大院,冷笑了一声,却向福运的那三间厦房走去。近旁的一家妇人正在门前的篱笆上用小铲铲上边的木耳,瞧见金狗惊叫道:“这不是金狗吗?天神,金狗几时回来的?”
金狗笑着说:“你好啊,大婶,我今早回来的。你家木耳长得这么好,是来客了吗?”
妇人说:“你大婶能好到什么地方去?你瞧你,人到底要到外边去干世事,你是成龙变凤了呢!难怪刚才英英她娘来我这儿说要买些木耳,她原来是要招待你这个女婿客啊!你这要找福运吗?他和小水一早就到镇上去了,要不要着人找他们回来?”
金狗忙推托他不是专找福运和小水的,而是来问问麻子铁匠的坟埋在哪里,他想去看看。
那妇人指点了方向,突然撩起衣襟擦起了眼泪,说:“金狗你行,你还记着那麻子啊,你是得去看看他,听说麻子死的时候眼睛还是睁着的……”
金狗心酸起来,两腿只觉得沉重,一步步上到山上,瞧着那已经杂草丛生的麻子坟墓,就跪下去,脑袋顶着黄土,泪水潸潸而下。
对于金狗,他只有将眼泪在这里滔滔而洒了。重新返回本土,天还是这样的天,地还是这样的地,但老去的将永远地老去,离走的将彻底地离走了,只有对着这萧瑟孤寂的坟丘,金狗方能追悔遥远的过去,而在眼下烦乱的纠缠中有一些清静,有一些安妥啊!
天色向晚了,山顶上的树林子里,开始了一声紧一声的“看山狗”叫。金狗从山上下来,他不想很快回家去听爹唠唠叨叨的诉说,也不知福运和小水从镇上回来了没有,他极想见到小水,却也不愿意在爹催促他到田家的时候去见小水。不知不觉间,他竟独自到了渡口,他要去见见摆渡的韩文举。
听见叫喊,韩文举出得舱来,他简直如在梦里,不敢相信,金狗再叫他一句,他突然栽倒似的坐在船上,说:“你回来了?”
金狗跳上船来,说:“韩伯不欢迎我,恨我,我偏来看看韩伯的!”
韩文举方从一场惊疑中清醒过来,将金狗拉坐在自己身边,详详细细看过了,说:“行呀金狗,你来看我,我还能再恨你吗?天下婚姻是造定的,你和小水成不成,我不能强迫,我可不比麻子铁匠看不清世事!几时回来的?”
金狗说:“今日才回来。韩伯,你这儿有酒吗?”
韩文举说:“哈,你当大记者了还没忘记我的酒啊!酒当然是有的!你现在是大记者了,我在船上还常思忖:仙游川的杂姓是好不容易出了个金狗,可偏偏金狗和小水有过那场事,金狗怕是再也不认识我们了!金狗呀,外面世界怎么样,是不是都像咱这两岔乡?你一走,这河运队没个领头对抗的,全是田……”
韩文举冷不丁不说了,眼睛,突然对金狗说:“你是办报纸的人,你也把报纸给我寄几张念念啊!你韩伯不是不认得字,也可以帮你们宣传宣传呀!”
金狗觉得韩文举已经不是往昔的韩文举,将他认做忘年知己而无所顾忌地海说浪骂了,但他偏直道掏话,问道:“韩伯还是这么关心国家大事,那咱两岔乡这一半年情况怎样,河运队办得好吗?”
韩文举说:“你问乡里事,你岳父他还是一把手啊,把那个‘代’字也去了,正正经经的一把手!河运队嘛,好着的!你喝呀,韩伯有的是酒,福运他每月给我买酒的!”
金狗就问:“小水和福运都好?”
韩文举忽然大声说:“好啊,确确实实的好!相亲相爱,和睦幸福,没听过他们吵一句嘴,没见过他们打一次架!他们当然比不得你金狗有本事,但活人嘛,这也就够了,只要心里安妥,人口和顺,喝一口凉水那也是甜的嘛!”
韩文举的小眼睛在金狗的脸上瞄来瞄去,那是十分的显夸和得意!金狗在心里说:这才是你韩文举!却同时替小水高兴,又替自己悲伤了。
正在这时,岸头上有人叫:“他韩伯,金狗在你这儿吗?”
韩文举出舱来见是矮子画匠,说:“金狗在我这儿喝酒哩,你也来喝几盅吧!”
画匠就喊:“金狗,你怎么死在这里就不回去了?”
韩文举黑下脸说:“矮子,你怎么这样骂金狗,金狗是大记者了,有皮有脸的人了,别人会笑话你的!”
画匠就不骂了,说:“人家英英半下午就到家里来找他,说是她叔在家等着金狗的,英英还在我家里等着,我满世界就寻不着他嘛!”
韩文举就回头问金狗:“你回来了没去田家?”
金狗说:“不去!”
韩文举便说:“金狗,这就不对了,你是人家的女婿,一进村就该去拜泰山泰水的。快去吧,我不敢留你了!”
金狗没想到韩文举竟能这样待田家待他,也就上岸和爹回家去。到了家门口,画匠却没进去,一个人到斜对面山坡上去,腾出地方让金狗和英英说话。
英英在家等得久了,靠在炕头上打盹,见金狗进门,就站起来说:“好大的神仙,总算把你请回来了!”
金狗说:“是不是?”
英英说:“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到我家去?你以为你是记者,田家的门楼太小吗?”
金狗说:“田家的高门楼谁敢小瞧,田书记的小拇指头伸出来也比任何人的腰粗哩!可我是我爹的儿子,我当然得回来先看我爹了!”
英英说:“可你现在还是田家的未婚女婿!我叔和我娘都在问你,或许他们也都贱了?!”
金狗没有言语,冷笑了一下,说:“我写的信你家里都看了?”
英英说:“看了。”
金狗说:“看了后的意思?”
英英说:“都不同意!”
金狗说:“英英也算是两岔乡的时兴人,也该懂得没有感情的婚姻将来是什么滋味吧?”
英英说:“这我比你懂得还早!可我问你,当初你当船工时怎么不说没感情?”
金狗又笑了几声,问道:“那你为什么心那么狠?”
英英说:“你说什么?”
金狗说:“我说有人写过一封控告信,要置我于死地!”
英英蔫下来了,被噎得半晌不说话,后来说:“你现在是到白石寨了吗?”
金狗说:“你知道了就好。”
英英突然降下了调子,软声地说:“金狗,这或许是我错了,那信是我一气之下写的……既然是这样,你怎么凶我也行……或许这也是好事,只要你回心转意,这信我可以追回的。”
金狗立即猜出英英以为他到白石寨是因为她的那封信的作用了,就说:“这用不着了,英英,信在这儿!”把信掏出来,丢在了炕上。
英英呜地哭了,哭过一阵,说:“金狗,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主意是拿定了?”
金狗说:“这你明白。”
英英突然疯了一般扑过来,大声地说:“你是糟蹋过我的呀,金狗!”
金狗说:“这你可以再告嘛!”
英英浑身发抖起来,握着拳头向金狗打来,金狗没有动,英英就软了,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就倒在地上号啕大哭了。
远远坐在对面山坡上的画匠,听到了家里尖锐的哭声,知道事情不妙,怒气冲冲地要扑回去打骂金狗。但他停止了,他知道金狗是拗性子,不会听他话的,再说,金狗现在是大记者了,又怎么当着英英的面打骂呢?万难之中,他想到了田中正。田中正的话金狗或许会听从的,去请他来,也免得以后他怨咱没把他看起啊!
田中正夫妇半下午就做好了饭菜在家等着金狗,但金狗没来,英英也没回来,田中正就犯了躁,知道事情有了麻烦,嚷道着:“不来了罢了,咱自己吃!”但是当英英娘将饭菜端上来,他却不吃了,说再等一等。英英娘说:“咱也太丢人了,田家还没有这么请过客的!”田中正就沮丧着说:“忍吧,忍吧,这金狗不是当年的金狗,他是记者啊!”妇人说:“他是记者,你也是书记!”田中正竟向妇人发了火:“你知道个屁!你以为我这个书记就好过吗?一个乡的书记甭说全国、全省,就在州里能算个屁官?!你到他家去叫叫他吧。”妇人却死不去。两人正争吵着,画匠进门来了,他低声下气地给田中正说好话,骂金狗年轻无知,头脑简单,求能去他家给两个孩子调和调和。
田中正就坐在那里铁青了脸听画匠说,说完了,他又取了水烟袋来吸,吸得呼呼噜噜的,老半晌方说:“孩子的事我主张是不管的,大人只有建议权啊!可金狗和英英本来好好的,怎么就闹到这一步?金狗思想是变了,眼眶子高了吧?可他再有本事,做了记者或者就是当了省长,他在你我跟前总是晚辈吧,他总得要知道自己的根根底底吧?”
画匠说:“这话是对的,当初金狗到州城报社去,也全是靠了你啊!”
田中正说:“这些咱都不说。现在这么一闹,对英英不好,对金狗也不好,我们做大人的,就要出来说说话的。”
画匠说:“我正是这个心思才来请你到我家去一趟的,你是有身份的人,说一句话比我顶事,你去把金狗压一压,他金狗还能怎么样?他要再不听话,我就把他打死了!”
田中正来了,他是第一次到画匠的家来,一出门,让画匠先走,看看左右没外人,自己便跟在后边。两个家庭的两代老少坐在了屋里,田中正嘱咐关了院门和堂屋门,就让金狗坐下,让英英也坐下。英英还要哭,他便说道:“你哭什么,有什么哭的,丢人丢到什么地方了?!”英英止了哭。
金狗说:“田书记能来,这就好了!”
田中正顿时脸色难看起来,说:“金狗,我不是以乡政府书记的身份来解决民事纠纷的!”
金狗说:“不管怎么说,这事总得你来解决啊!乡政府事情忙,我也真不忍心给你忙中加忙,可这事情还是让你忙着了!”
田中正说:“那好吧,现在双方大人孩子都在这儿,咱们是要好好开个会的。两岔乡这么多人口的大乡,我没有一件事解决不了的,难道为咱们家庭里的小事就被绊倒了,惹人耻笑?金狗虽然成了名记者,可你也不至于把你爹和我不放在眼里吧?”
金狗就嘿嘿地笑了。
画匠赶忙制止说:“金狗!”
田中正被金狗的笑声打断了话,也一时续不下去,就开始在身上摸,摸出一盒普通烟卷,金狗便从身上掏出一包过滤嘴烟来说:“吸这个吧!”同时把打火机也打着了。田中正不好推辞,吸着了烟,吸得极狠。屋子里就静下来。
田中正说:“金狗提出退婚,这事原则上我是不干涉的,能谈成就谈,谈不成也可以退,金狗能在州城找个更好的女子,英英我想也不会嫁不出去的。”
画匠就说:“他金狗是不敢的!金狗你听着,你叔是乡党委书记,你要听得来你叔的话!你要记着,往后和英英和好,冬天里咱就办了亲事,多好的光景!”
田中正说:“你话也不要这么说,孩子们的事最终还要他们拿主意。两人既已闹到这步田地,让他们各自讲讲,到底有什么矛盾嘛!”
金狗就说:“那好吧,让英英先说吧。”
英英就讲了金狗进州城后如何冷淡,她写了多少信,金狗回了多少信,她怎么上州城去看望他的病,金狗又怎样冷脸待她,最后又怎样来信挑明要退婚。金狗看着英英,他突然对她产生了同情,但他对她的那一身装扮就受不了:本来就“土”,还要追洋,土不如小水,洋又不如石华,不伦不类!更使他不堪忍受的是她的言语中充满了一股仗田家势的傲气!等她讲完后,他仅仅说了两人性格上感情上的不和,别的一概不谈,连那封控告信也未提及。
田中正脸色阴沉,末了问:“那你今后怎么打算?”
画匠说:“怎么打算?今日各自把矛盾说了,说了就完了,往后什么也不要说,抓紧筹备婚事吧。感情是什么,一结婚做了夫妻,生儿育女过光景,这就有感情了!”
田中正却并没有接画匠的话,他看着金狗,突然冷冷地说:“金狗,你现在从报社到白石寨了?”
金狗说:“是在白石寨!”
田中正就笑了笑说:“报社在州城,在那里干得好好的怎么到白石寨来了?!”
英英就叫道:“叔叔,你不要问了!”
田中正并不知道英英话中的意思,还在说:“我怎么不问呢?这是大事嘛!”
金狗就说:“你一定是想知道那封信的事吧?事情是这样的,我要留在州城报社机关内,我可以一直留在那里,可我想回到白石寨来,白石寨是家乡,这里的情况我全清楚,这更便于发挥我一个记者的作用了!在我回到白石寨后,报社领导转给了我一封信,让我自己处理,我刚才已交给英英了,物归原主,我让她保存了!”
田中正一下子从炕沿上站起来,但很快又坐下去,那么笑了一下,低缓而又凶狠地说:“金狗,我没到过报社去,可也有记者曾来过乡政府,我也是见过的!一个记者证它并不是上方宝剑!”
金狗说:“这是当然,记者遇着秉公办事的干部他还只是一个劲地写文章表扬哩!”
画匠见气氛不对,就说:“金狗,你不要东沟拉到西汊,你当着我和你田叔说,婚事你到底咋办?”
金狗说:“不成了还能怎么办?”
画匠立即将炕上的一个枕头丢过去,砸在金狗的头上。回头看田中正,田中正脸如土布袋摔打过一样,画匠忙去倒茶水。田中正说句:你不要忙活了!就言称上个厕所,出了堂屋。屋子里立时静下来,等待田中正,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画匠出来找田中正,院门开着,田中正不见了。英英一见叔不在,哇地就夺门而跑,大哭不止。慌得画匠迭声叫苦,再要打金狗,却软得没了一丝力气,说道:“好了,好了,人家走了,这不是给咱伤脸吗!你怎么能在人家面前说出那样的话?人家受过谁这样的气?!你快跟我到田家去,什么硬话也不要说,给人家求饶,赔错,说你再不敢那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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