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金狗心想,只要小水在就好。金狗也说不清在什么时候,他们两个有了感情,似乎谁也没说破过,但慢慢地是离开了心就空落,见了面就话多笑多,小水已经忘却了那一份做寡妇的自卑,金狗也不顾了枉做的“叔叔”辈分,他们相互读懂了各自的眼睛中的话。先是河运队的人全不晓得他们的变化,只惊奇说小水见了金狗,眼睛就光光地放亮!但他们什么都不说,人面前装作一本正经,小水一口一声“金狗叔”。待到有一日金狗在铁匠铺里瞧着无人,冷不防在小水的脸上亲了一口,他紧张,小水也紧张,叫一声:“你?!”金狗吓得夺门跑了。金狗一跑,十天里不敢再到铁匠铺来,小水却去寨城南门外的渡口上叫金狗了。也是这一叫,金狗胆大了,也从此狂起来,眉里眼里言里行里没了遮掩,像狼一样勇敢。于是,船上的人也渐渐知道了他们的情感。这日听说小水一人在铁匠铺,急急赶到,一头进去,小水冷不防,被搂得像青藤缠了树,挣也挣不开。小水拿竹针扎金狗的脸,金狗才坐在了炕沿上喘粗气。
小水说:“今日怎么回来得晚?”
金狗说:“卸货的人手少,排收拾清一口气跑来的!”
小水说:“谁知道呢,又到哪个小店去了吧?你们水上的人馋,又有了钱,死猫烂狗都不嫌,口粗哩!”
金狗说:“白石寨哪个有你好,我要心在小店里,让我排到黑虎滩翻了去!”
小水就拿手来捂金狗嘴,金狗的嘴被捂住了,嘴里的舌头却在她手上舔。
小水说:“金狗,金狗,我把你叫叔哩,你这么不正经?”
金狗说:“我是你哪门子叔,你叫我叔,我就‘熟’,熟你个皮子发‘酥’!”一时手脚并用,像个四脚兽,将小水压在炕上。
小水什么都可,就是不让他那个,小水不是怕羞,小水懂得规矩,一个做女儿的纵然可以跨越千条防线、万条防线,但最后一道防线就是处女宝,那是一定要守得牢的,这件宝必须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有隆重的仪式之后方能赠予某一个男人的。小水好道德,说:“金狗,这不行!馍不吃在笼里放着,你急什么呀!什么都是你的,偷偷摸摸的算什么事,将来也就没味了!”
金狗被这话说动,刚一发怔,小水就翻下炕,站在了门口,咯咯地笑。金狗没了办法,身子藏在门后,伸了手拉小水,拉不动,说:“小水,我听你的,你也得听我的,不那个就不那个,你让我揣揣。”
小水到底心软,纠缠不过,闪过门后,说:“你吃不上五谷却想六味,反正是你的人,你只准揣一下,眼睛不要看!”金狗侧过头去,手如蛇一样,钻进胸脯去,一下,两下,不出来。
小水脸红得不敢看,身子抖得像风里的竹子,说:“我这是不是流氓了?”
金狗不言语。他这时已经糊涂,已经失去理智,女人的身子他第一次触摸到,他感觉到是夏天的旅途中陡然走进了一片林子,干渴时陡然碰见了一口清泉。这林子不进来乘凉倒还罢了,一进来就永远不想走出去,这清泉不喝也就罢了,喝了一口就显得更渴!金狗一下疯狂起来,野蛮得像一头狮子,就把小水一下子抱过来,要把衣服全剥了去!小水猛然惊叫一下,厉声喊金狗的名字,后来就一口咬在金狗的肩上,把金狗摔倒在地上了,发恨地说:“金狗,你要是这样,我就不和你好了,我是女儿家,我韩家门里还没出过这种丑事哩!”
金狗坐在地上,发红的眼睛看着小水,慢慢,眼睛就青了,白了,退了光芒,最后连眼皮也耷拉下来了。他感到了一种不满足,一种遗憾,一种惘然若失。甚至在突然之间,他似乎竟发觉到了他与小水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
小水看见金狗在地上懊丧失望的样子,她突然哭起来了。她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哭,但却哭得那么样的伤心!
待金狗刚刚从地上爬起来,门“哗”地被推开了。
从门里进来的是麻子,脸色赤酱,老眼迷糊,张口叫:“金狗!金狗!”门后走出小水,她擦干了眼泪,偏说:“外爷又喝醉了,哪里有金狗?”
麻子说:“你哄我哩,我在门口看见门下四个脚,一双赤脚,五指分得开开的,不是金狗是啥狗!”金狗就忽地喊一声跳出来。
麻子就骂道:“金狗,你这野东西,你一来,小水也就不来接我了,小水盼着外爷死哩!”
小水说:“外爷心里哪里有我,有我也不该去喝得这样!”
麻子就嘿嘿直笑,坐在炕沿上了,却拉住了金狗,直声问:“金狗,我没喝醉,我问你,你说小水好不?”
金狗说:“小水好,老人更好!”
麻子说:“放你娘的屁,我好什么,不是小水,你认得我老汉?小水好,你就得有个好的办法!你不寻个媒人,你光这么来,那算白跑!我们小水,州河岸上哪儿有这好人才,又能干,又心肠好,孙家是没福消受,那怪谁哩?”
小水说:“外爷真喝多了!”
金狗说:“我们河运队那伙人,老早就给小水她韩伯挑明过话……”
麻子竟生气了,破口骂道:“给韩文举说顶屁用!他一辈子没正正经经活个人,连自个都管不了,还管得住我的小水?你要找媒人,就让到我这里来!小水,你说是不?”
小水说:“外爷说这话,我伯听着了,要寻你打架的!”
麻子说:“我怕了他老排骨?他捎书代信要让小水回去,我要不死,小水就不能离开我!你金狗要是个好的,我把这铁匠手艺传你,你将来就是铁匠铺主人,你要是向着韩文举,你就别进我铺子来,想小水让你白想死去!”
小水见外爷说得离谱了,直发恨声,麻子还是说他的,小水就恼了,一个人坐在门外铁匠炉旁的木墩上出粗气,想起娘,泪水花花的。
麻子问:“小水,你怎地不高兴?”
小水说:“我娘要是活着就好了。你年纪大了,不让多喝偏多喝,喝了话就多得溢出来!”
提起小水的娘,麻子的酒醒了许多,心里也一阵难受,果然也就不多说了,喊叫头痛,趴上炕睡下去。铁匠铺里安静下来,金狗就去剖鱼,银亮亮的弄了两手鳞片,小水已经生火烧锅了。
门外有人轻轻叫金狗,小水见是雷大空,站起来招呼,大空却并不进来,说:“小水,金狗果然在你这儿!你能把他借我一会儿,我要和他说个话。”
小水说:“金狗又不是我的头巾手帕,你找他就找他吧。你这浪荡鬼,说话怪难听!”
金狗就笑着出来问:“你不是忙你的事去了吗,怎地又来找我?”
雷大空却不言语,小眼睛直眨,示意让他出外说话。金狗就让小水做鱼,跟大空一径到了街上。大空说:“你想发财不想发财?”
金狗说:“屁话!不想发财我撑船是图玩儿吗?”
大空说:“撑船能发了什么大财?现在是出力的不赚钱,赚钱的不出力,我打听到一个门路了,就看你干不干。”
金狗说:“钱的秉性是越多越好,我不嫌扎手的,你说说什么门路?”
大空说:“我跑了几家个体商店,打问人家是怎么做生意的,嗯,世事好大!你知道不,东街头那家个体户怎样发的财,那货全是从北京、上海贩来的,先是千元本,半年倒腾,现在是七八万元的资产了!咱也开个商店怎样?”
金狗脑子也热了,似乎刚才在小水身上未能发泄的热情在这里以另一种形式爆发,说:“这当然是好事!你就来着手筹备吧,搞到地方,搞到一批货,你就坐镇店里,我负责搞采购,又撑船又开店,互相调剂互相配合,别人能发个什么样咱也可以发个什么样的!”
大空说:“好,那我就给咱着手筹办着,现在就是没本钱,我准备先下一次广州去!”
金狗问:“下广州?”
大空眉飞色舞起来了,说:“刚才我见了一个熟人,他是跑货的,要去广州,说一块银元在广州是十八元的价,我现在手里弄到了十块,意思也让你暗地问问船上的人谁家还有,咱不亏他的价的。”
金狗就迟疑了,说:“这可是要犯法的事!”
大空说:“我就估摸在这事上要与你费舌了!没本钱你做什么生意?我先前去过信用社贷款,蔡大安他娘的就是不贷,说我还不起!钱是国家钱,又不是他姓蔡的,他是想让我送他黑食哩,我雷大空还没学会给他低这个头!”
金狗还是摇头,大空就扯了他的胳膊往北街走,走到一条巷口,蹲在马路边上,说:“你是当过兵的,你正统,可现在什么事不能干?不说别的,你知道有多少暗娼?”
金狗知道州河岸上那些木石小楼上的事,就说:“船上有些人挣了钱就胡来哩,但话说回来,木石楼上的那些女人也不都是暗娼,人家有个相好,死死活活,感情还真!”
大空说:“你知道什么呀!不瞒你说,我是经过的,我现在搭眼在人窝瞅瞅,就知道哪个是干这行的,一到天黑,你街口去,电杆下站着三个四个女的,头发鬈鬈的,嘴涂得像喝了血,手里拿一张羊毛皮子的,你走过去,她就会说:‘买皮子不?’你若是不晓得的,以为真是卖皮货的,你还和她论价,但价怎么也不合你意,你就走了。你若是知道这行的,你问了价,说:‘哎哟,钱不够,你跟我去取钱吗?’你只需扭头走,那女的就随后来,你就可以领她到河岸上去,到寨城墙洞里去。这是便宜的还罢了,你要寻了高档的,那又有高档的。你瞧瞧,对街那个二层小楼上。”
金狗看去,那是一个商店,门面不大,挂满了各种衣服。楼上有一扇窗,绿漆涂染,窗台上艳艳地开着一盆花。
大空说:“那就是一家,说是个待业知青店,其实不知道是哪来的三个男的,一个女的。你看见柜台上唯独挂一件大红羽绒衣吗?你是知情的,去问红衣服什么价,那男的说了,你嫌贵,你走你的。你觉得价可以,说声要买,男的就领你进去,让你到二楼上,女的就款待你了!事毕了你走,那红衣服又挂在了柜台上。金狗,这什么事没有,我去贩贩银元那又算得什么了?”
金狗第一次听得这事,如在渡口上听韩文举说神说鬼,半信半疑。但雷大空这一半年在外跑逛,什么事也都经过,又不能说他信口雌黄,心里就骂这白石寨不是个好地方,这公安局又是做什么吃的!站起来,唾了几口,指着大空脑门说:“这都是社会下层肮脏的事,你也别苍蝇一样往里边钻,钻进去是没好果子吃的!弄银元的事,我给你弄不来,要吃鱼,跟我就到铁匠铺去。”
雷大空冷不防呆了一阵,说:“金狗,那咱办商店的事?”
金狗说:“当然要办的,没那几个银元就不能办啦?!你先筹划着,我也筹划着。”
雷大空百无聊赖地笑笑,末了说道:“金狗是正人,你不愿意,我还能恨你吗?就算我什么也没说,你给外人不吐我一个字儿就是了。”说罢就走了。
金狗独自从北街走回来,心绪有些不好,到了中街,正低头想事,拦腰被人抱住了。看时却是福运,头上剃得青光,满脸热汗,滚豆子一般。福运粗声叫道:“你让我好找!到货栈没你影,就到铁匠铺,小水说你上街了,几条街跑了几个来回,你才在这儿!”
金狗问:“什么事,这么火急?”
福运说:“你快跟我回仙游川!是你爹和韩文举托我来的,说是家里有紧事,立马三刻催你回去!我问什么事,他们却不说。”
金狗好生疑惑,不知家里有什么事了,心也紧皱起来,忙要到铁匠铺告小水一声,福运却说他已给小水说好了,就连推带搡到了寨城门外渡口,搭上了一只上行的船。
福运一走,小水就在铁匠铺里等,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眼看着天色向晚,成群成群的白脖子乌鸦从州河南岸飞来,落到平浪宫的殿顶上去了,估摸是福运已经找着金狗回村去,心中陡然惶恐不安。麻子外爷酒醒过来,瞧着做好的鱼又放凉了,不能享用,就催小水重热了来吃。小水将热好的鱼盛给外爷,却说她要回仙游川呀!麻子拗不过她,也知道夜间有往仙游川去的船,就将一截桃木棒儿让她揣了,叮咛着明日回来,送着走出了巷口。
河面上果然有一只船。小水喊过来,船上正坐着田一申,还有两岔镇上的陆翠翠。陆翠翠与小水不熟,相互问候一句就寂然分坐,田一申却说:“小水,你外爷的铁匠炉上生意还红火吗?”
小水说:“也谈不上红火,够外爷的零花钱就是了。”
田一申说:“那老麻子脾气好犟!他让你去帮忙,成心要你继承那份家当吗?”
小水说:“你真会说笑话,我哪能继承了家当?!”
田一申就说起老麻子恐怕要给小水招一个女婿的,接着就问小水重新找下个男人没有?小水好一通脸红,拿眼看了看陆翠翠,没有做声。
田一申偏就又说道:“是难找呀!找童男身子的小伙是不可能了,要找只能是个‘二锅头’。小水,‘二锅头’有‘二锅头’的好处,他会体贴人,你也可以当掌柜的!”
小水气得要骂,又不好发作,只是侧过头来同陆翠翠说话。陆翠翠怀里抱着一床崭新的毛毯。小水问:“是新买的吗?这毛色可好!你家日子真是过滋润了,要用这么高级的东西!”
陆翠翠说:“我哪里用得着,这是给我弟弟买的,他到了州城,床上还是咱山里的印花粗布单子,会惹人笑话呢!”
小水说:“你弟弟要到州城去,做生意吗?”
陆翠翠说:“他要工作了,要到报社去,你读过州城报吗,他就要做记者呢!”
田一申就在那边大声地咳嗽了一下,陆翠翠立即不言语了。小水先觉得奇怪,后知道人家有意避她,也不再问下去,装一个糊涂,默默看两岸怪兽一般的山,山尖上的半边月亮小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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