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要把童禾送上法庭,主意不是丁楠出的,却是丁楠最后敲定的。
昨天下午,丁楠匆匆离开办公室,是想到了一个人,她以为这个人能帮她,这个人就真的帮了她。这个人便是老女人。丁楠是通过汪芹找到老女人的。丁楠下了楼,就给汪芹打了电话。汪芹感到惊讶,说,姐,你找她干吗?丁楠说,只想见见她。汪芹说,这个女人怪怪的,她未必肯见。丁楠说,她不是很喜欢你么?你帮我使使嘴劲。汪芹问,要单独见面?丁楠说,最好单独见面。
汪芹是个人精,不久便回了话,说半小时后见,地点在临江谈话吧。又说,老女人到了夜晚忒忙,六点见面,七点必须结束。丁楠说,我不认识她呀。汪芹说,你在桌角放一本杂志,在你对面坐下的那个人便是老女人欧阳。
丁楠放下电话,抬手看表:5点30分。来得及,临江谈话吧,离这儿也不过两站路程。丁楠还是没敢迟疑,朝约见地点匆匆而去。见这类传说中的怪怪角色,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谈话吧,在这城里刚刚兴起。丁楠不曾去过,但听说过。说这里只和陌生人说话,说这里不预约爱情。来的大都是金领、白领。男男女女往那儿一坐,看得顺眼,看得舒坦,一个眼神或一个招呼,两人便坐到了一起,说你想说的话。城市的高楼大厦越来越拥挤,楼里楼外行走的人就越来越孤独。他们懂得如何去赚钱,大把大把的钱,却不知道如何去找到一种抚摸,心理和生理的抚摸,因此,在楼房的夹缝中兴起的“此吧”和“彼吧”,便成了一代白领、金领的一个好的去处。这里会制造轻松,这里也会产生浪漫。说多少一夜情就从这儿诞生,说多少温情在这儿孕育,都不只是闲传和笑话。
丁楠没有涉足过这类场所,丁楠也不想涉足这类场所,不为别的,只是她相信,她想浪漫时,浪漫就会把她簇拥,而特意制造的浪漫,永远都包裹着虚伪。一时的浪漫,让人有了片刻的轻松,埋在心里的却是悠长悠长的遗憾。但今天,她必须去走一趟。也就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其实也有想进去看一看的欲望,过去不想去,只是因为腰包里空空荡荡,什么都不敢想、不敢做罢了。欲望被压抑了,欲望被扭曲了,幸而欲望还没有被窒息,丁楠一脚踏进谈话吧时,心里便有了这样一份庆幸。
现如今什么都讲个特色。政治家讲特色,是想捞点政绩;企业家讲特色,是想赚更多的金钱;学者讲特色,是想在偏门里淘出与众不同的成果。当然,谈话吧也讲特色。丁楠一走进去,音乐便扑面而来,低低的,缠缠绵绵的,如泣如诉,把初来乍到的人搅得心里慌慌;窗户被厚厚的布帘遮掩,只有几盏墙灯,像眼睛一般吐着清淡的光,也像眼睛一般盯着走进来的每一个客人,有些期待,也有些调情味道。由于光线昏暗,也就觉得空气潮湿而暧昧。大抵是时间还早,只有七八个客人,稀疏地散落在一格一格的条形桌前,且以男性为主。客人少,服务生也显得懒散,或坐或站,脸上挑不出一点激情,写着的便都是倦意。丁楠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后,又抬头环顾了一下周遭,就发现所有的男人们都把目光投了过来,像在试探也像在发出某种信号,目光里藏着刺,让人难受,也让人惶恐。丁楠只得把头缩了回来,尽量地把自己藏起来,藏在方格中,藏在烛光里——她面前的条形桌上,有一段红蜡烛,正燃烧得寂寞。毫无疑问,这也是经营者独具匠心的点缀,传统的蜡烛和极具象征意义的烛泪,能给人好多联想,好多情趣。丁楠来这儿,只是想见一个人,不想让思想飞扬,便拿出一本杂志,佯装阅读起来,与寂寞的蜡烛一起,捱着时光。
六点整。丁楠感觉到有个影子在晃动,便抬起头,只见一个女子已站在她的面前,身材高高挑挑的。丁楠忙站起,问,你是欧阳吗?那女人脸上没有表情,连肌肉也没有颤动一下,她点点头后,便落座。丁楠又说,我叫丁楠,是汪芹的朋友。老女人欧阳点燃一支烟,很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很优雅地把烟夹在两个手指之间,说了一句知道,再然后,她冲着服务生做了一个招呼的动作。服务生便颠颠儿过来了,问,您要点什么?欧阳答,咖啡。服务生又问,什么名儿?欧阳说,随便。服务生再问,需要点心吗?欧阳又答,随便。
趁这当儿,丁楠开始认真地打量欧阳。这个很节约语言,也很节约表情的老女人,其实一点不老。汪芹说她有30多岁,但在丁楠看来也就是25岁的样子,如果她能常常在脸上贴上一点儿笑,看上去还会年轻一些,可惜,这女人不会笑。可以肯定的是,她会笑还是不会笑都是男人见了便会想入非非的那种女人。她的眼睛不算大,却很明亮,很清澈,吸烟时,它会眯成一条缝,像一轮弯月,美好且妩媚。最叫人惊叹的是她的两片嘴唇,不是古典的“薄唇”,而是时尚的“润唇”,厚而圆润,质感,也性感,可以想象,这张嘴唇如果在某个幸运的男人身上游走时,产生的愉悦效果,肯定是惊心动魄的。
服务生把咖啡、点心送来了。老女人手里的烟也燃到了尽头。她说,丁楠小姐,你在我脸上找什么?找到了吗?毫无疑问,这老女人的洞察力非凡,丁楠对她一次不经意的打量,也没逃过她的眼睛。丁楠只得说,不,我只是觉得你很美,真的很美。老女人脸上依旧无表情,是汪芹说我很老很丑么?丁楠说,没有,她也说你很美。显然,老女人对此话题无兴趣,便问,你找我什么事?说吧,七点整,我得走。丁楠原本想客套一番的,见老女人并不喜欢,便直截了当地把主题说了。罢了,老女人就问,丁楠你知道童禾也是我的上司吗?丁楠说,知道,不过,李小红红红的眼圈,折腾得我不得安宁。老女人说,那你要我做点什么?丁楠说,我需要你的帮助。老女人说,你相信我会帮你?丁楠说,你会帮我,也能帮我。老女人说,怎么帮法?丁楠说,我只需要你给我出一个主意,其他事由我来做。老女人想了想,问,你就不怕童禾炒了你的鱿鱼?丁楠说,不怕。老女人说,那你怕什么?丁楠又说,只怕那帮姐妹受了侮辱,还得把侮辱吞进肚里,在那儿发酵,发霉,那滋味儿难受。老女人似乎有了些感动,说,大学才毕业吧?有一股子蛮劲,那就冲一冲吧,撞到了南墙再回头也不算晚。老女人的这番话很随意,也深刻,还掺和一点儿人情味,丁楠便说,那你就给我出一个主意吧,我答应过那帮姐妹,明天我要给她们一个方案。老女人又燃起了一支烟,淡云般的雾,把她的脸若遮若掩地包裹起来。这当儿,在老女人身上,已看不到一个女性的妩媚和风情,有的全是男性般的坚毅和执著,沉吟片刻,她突然说,告他,到法院告他。丁楠眼睛一亮,继而,又眯了起来,法院?能告得了他吗?老女人说,只要你们不退缩,我保证。丁楠说,怎么告?老女人一挥手,烟雾便随着她的手势,划出了一道蓝色的弧线,简单,你回家写一份诉状,我保证法院有人接待你。丁楠说,那我马上就走,马上就写。老女人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别急,这咖啡的单还没解决呢。丁楠便去掏钱,老女人又做了一个制止动作,之后,向服务生说,告诉那位先生,说我们想请他过来聊聊。
服务生微笑着走开,不一会儿,老女人指的那个先生便过来了,且在老女人挪出的空当里落座,一副很乖巧的样儿。老女人说,你好。那先生答,你好。老女人说,其实我们都不好,不然也不到这儿找乐子。那先生说,你真直率,我们都寂寞呀。老女人笑了,一笑,脸上就有了万种风情,你现在还寂寞吗?那先生便露出一脸酸溜溜的笑,不寂寞,不寂寞,有你这样漂亮的小姐在跟前,孤魂野鬼也不会寂寞,何况我是一个人呢。丁楠听罢,很想插句话,其实,你比鬼还不如,看你这副德性,这副馋相,还说是一个人呢。但丁楠没说,因为她见老女人兴致正浓,且出现了少有的妩媚状。这是老女人作为女人的一种真实的美。而她的这一美,不是经常可以看到的,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的。丁楠感到了老女人的无常,老女人的神秘。这时老女人又对那先生说,既然如此,你就没有想到,再往桌面上添点东西?那先生说,你看我,只顾说话,竟忘了加点润滑油。罢了,转过头,打了一个响指,服务生便又端上来了酒水食品,花花绿绿,满满儿一桌。丁楠说,用不着这般奢侈吧?那先生说,这话怎么说的?再奢侈也难配得上你俩的美貌。老女人扑哧一声笑了,笑里带点讽刺,也带点儿得意。丁楠想,原来老女人也喜欢男人赞赏的,可是,她为何总把这一天性埋得这么深呢?深坑里明明是鲜花和珍珠,她偏要在坑面上遮遮掩掩地盖上一层残枝败叶,叫自己难受,叫别人尴尬。老女人说,丁小姐,你就没看出来,这先生是位发达了的主儿?别客气,我俩先帮忙把它解决掉,不然,他就没面子了。你知道吗?成功的男人从不在乎钱,只在乎面子。罢了,又望着那先生说,是这样吧?那先生如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在那先生“正是,正是”的怂恿下,那堆花花绿绿的美食,片刻后,被她们“风卷残云”了。
那先生肯定有点惊吓,或许还有点儿后悔,这两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美眉,哪来的如此大的“战斗力”?因为丁楠发现,在她和老女人顽强“战斗”时,那先生没敢伸手,只是眼睛看着那盘子,两片沾满欲望的嘴唇,一张一合的。
盘子空了,人也该走了。老女人站起来,无限遗憾地对那先生说,七点了,我们有点急事要办,办完了再过来,就在这儿,就在这桌子上,你可得等我们呀。那先生似乎醒悟过来,等,我在这儿等,你可别让我等得太久,想得太久啊。老女人伸手摸了一下那先生的脸,说,那你就乖乖的啊。动作极具暧昧,也极具挑逗,那先生浑身都颤动了几下。
之后,丁楠就在老女人的暗示下,走出了谈话吧。显然,丁楠心里还被雾团层层地裹着,便问,欧阳小姐,我们没有埋单呢。老女人像天真的孩子,刚做了一场恶作剧,情绪还在兴奋中沉浮,答,就留给那个傻瓜去买吧。你不让他买,他还会跟你急呢。丁楠歪着头,又问,真的?老女人说,男人都这德性,跟女人干事特卖力,不管是在酒吧里花钱,还是在床上表演,他们永远只担心一件事,那便是怕女人说他无能。丁楠没想到老女人会说出这番话来,脸倏地红了,耳根儿都有点发烫,便不再言语。老女人见状,又恢复了过去的常态,问,丁小姐,你住在哪儿?丁楠说了。老女人说,顺路,我送你一程。她的口气很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丁楠只得钻进了她的私家车。
天黑了,路灯亮了。路灯躲在梧桐树的叶片里。风吹过,树叶摇曳几下,灯就在树叶间隙里露了出来,窥探一下大街和大街上的人,极像一只只偷情的眼睛。老女人的车,就在这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行走,车速很快,旁若无人的。老女人不再说一句话,老女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丁楠却有点紧张,因为她感觉到她的车,随时都有可能撞上人,或者撞上树。大抵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丁楠只得把眼睛从窗外收回来,可低下头,却有了一个发现。这个发现,让她着实吃了一惊:老女人车内的地板上,竟躺着一个用过了的避孕套,那东西一点儿不避嫌地展示着,甚至还有点儿嚣张的味道。现如今“性质量”被各种媒体鼓吹,且不遗余力,说这是“科普”。好像这玩意是男男女女生活中的主宰,否则,夫妻关系会崩溃,情人关系不复存在,社会生活会跟着大乱。丁楠记得,好多杂志上就鼓吹过一个观点,要提高性质量,重要的是制造好的性生活环境。说把性搬到车上来,就不失为一种办法。丁楠当时想过,当年中国人没有私家车,那性质量是如何保证的?那新鲜感又是从哪儿找来的?一个小女孩,还不敢去深究这个问题,也不好去找人探听,那时的丁楠,只是把这些“鼓吹”当作一个很无聊的玩笑,但今天,她却在人们传说中极古板、极无情趣也极恨男人的老女人的车子里发现了用过的避孕套,看来,有无聊者说,也有无聊的人在做,问题是,这个故事不该发生在老女人身上。一想到这儿,丁楠的脸倏地红了,心里慌乱得不行,直担心老女人发现了她的这个发现,心急火燎中,便一抬脚,把那玩意儿踩到了鞋底下。之后,再斜眼一望,老女人依旧一脸麻木,疯狂地踩着油门,呼啸着在马路上穿行。但丁楠还是不能平静,刺在喉,兔在胸,难受,且困惑茫然。
人在这种状态下,时间是会变得漫长的。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车才在丁楠的楼下停住。老女人说,你就住在这儿?潜意识极明显,这儿是平民窟。丁楠随口答,我喜欢这儿。老女人摇摇头,说谎了吧?改日我找套房子,你和汪芹搬过去。丁楠说,不用,这儿很好。老女人说,你还在继续说谎。住在这样一个鬼地方,还在想着别人的事,丁楠,我喜欢你。丁楠不知如何回答,因为留在车内的那个玩意儿,依旧让她心情很糟,她只得胡乱地嗫嚅了一句连自己也没听懂的话后,便逃跑般地离开。丁小姐,你把诉状写好了,随时给我打电话。丁楠的身后传来了老女人的一句叮嘱。丁楠没有回头,没有驻足,仍一个劲儿地朝楼上逃去。丁楠不明白,她到底对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在要求什么?只因为听汪芹说的次数多了,她在她的心里树起了一块碑,不完美,却绝对有个性、有特色的一块碑?人在说不清理由时最苦恼,最迷惘,举止也怪异,这当儿,丁楠恐怕就属于这个范畴了。
汪芹没有回来。丁楠已经习惯先打开这间冷冰冰的阁楼。丁楠有时甚至觉得生活很奇怪,汪芹浪迹社会,适应能力比她强得多,可偏偏是自己在不经意中拯救了她,且成了她的姐,更有意思的是,她曾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好小妹,事实上,小妹的翅膀比她硬朗,比她飞得高,飞得远。当然,这也或多或少给了她一份安慰。她希望她好。这是做姐的一个愿望。从认识她的那天开始,这个愿望就产生了。
此刻,丁楠不想再受到任何干扰,她要为那帮姐妹们起草诉状。答应了的事,就得有个交代,尽管她并不想让童禾尴尬,但是,她更不想让受了伤的人继续受伤。丁楠的想法就这么简单,而且,丁楠对自己说过,丁楠应该永远这么简单。现在,她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便是让自己的思想集中,于是,她到卫生间用冷水敷敷脸,又来到房间,在床上躺了躺,直到觉得可以拿起笔了,她便拿起了笔。拿起了笔,便又心无他顾。她站在姐妹们的立场上,把自己设身处地地摆了进去,所以写得顺顺当当,待到她把要说的都说了,再回头计算字数,竟是洋洋洒洒3000。她有点兴奋,有点痛快淋漓。但兴奋过后,又觉得有些不妥,老女人似乎对她说过,诉状不必写得过细、过长,否则容易把证据提前曝光,让对方抓住突破点反击,因此,诉状要理智,把理由、事由、要求提出来就行。想想,觉得有理,丁楠只得忍痛割爱,把文字重新做了删除,梳理,直到满意了,才搁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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