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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小说: 繁华城      作者:刘爱平

丁楠的生活又回到了起点。丁楠又开始在省城漂泊。说与过去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多了些经历,多了些过程。丁楠是在离开童禾公司的第二天搬出阁楼的。她不是想避开熟人耳目,她是累了,身体累,心也累。小阁楼像针一般,会挑动她的许多回忆,不利于她喘息,不利于她疗伤。不错,她不仅累了,还伤了,她需要疗伤。起初,她想回老家去,那儿的山山水水,有童年的笑,有儿时的泪。笑也纯真,泪也纯真,那是良药,天下最好的良药。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留下,没有太多的理由,只是个性使然。于是,她就在郊区租借了一间农舍,悄悄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她没有太多的行囊,一个小小的旅行包,便把她的所有东西都装了进去。郊区的农民都进城了,进城淘金了,房子就像好多农田一样荒着,农民把房子租借出去,不是为了租金,是为了有一个守护房屋的人。因此,一阵忙碌后,丁楠找到了一块小憩的地方。

和嘈杂喧嚣的城市比较,这儿是一种孤独的宁静。

农舍的前面,有一片湖,不大,却清澈。湖面上,飘摇着少许的绿,那是深秋萧瑟下的幸运儿;在绿的缝隙间,有鹅在行走,有鸭在游弋,它们整天地叫,有时慢条斯理,有时也顿挫激昂。若是清晨,与这鹅、这鸭交相衬托的,还有远处的牛和牧童清脆的鞭声……在丁楠眼里,这是一幅水彩画,清淡、雅致且纯粹。但丁楠从不走进晨景里,她只倚在窗前,慢慢地看,细致地看。她担心,她走进去了,这幅画就会破碎,就会凋零。她觉得破坏一种秩序,撕碎一片安宁是犯罪。丁楠也有走出去的时候,那是在傍晚,每天的傍晚。那个时刻,秋天的残阳,慵倦而懒散,如烟如雾一般锁着湖水,困着农舍;那时刻的风也羸弱无力,如病人的喘息一般,勉强的,在支撑四周的一点儿生气。这是一幅褪色的画,破残的画,丁楠用不着去珍惜。那当儿,她行走着,也寻思着,生活总是这般就好,朦朦胧胧的,永远看不明白,落得个心地平静。但到了夜晚,她便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远处犬吠,湖边蝉鸣,叫声如雨,此起彼伏,把夜折腾得一片凄凉,一片漫长。于是,丁楠心里便慌张起来,惶恐得不行。她不是害怕什么,儿时,家乡的夜,比这儿更静,更黑,她都不曾怕过。她是恐惧寂寞。寂寞比黑暗可怕,寂寞却又在黑暗里滋生起来。于是,她便开始和黑夜一样战栗,和黑夜一起做梦。丁楠的梦,做得杂乱无章,她不是在笑声里醒来,便是在呻吟中睁开眼睛。之后,袭击她的又总是干渴。放纵的梦,像吸血鬼一般,枯了她的舌尖,蹂躏了她的身体。她还知道,这些梦与季洪的“无情”有关。梦做得越多,她就对季洪的怨恨越深。梦醒后,她会索性爬起来,坐在窗边,看着黑乎乎的湖,直到天明,直到那幅水彩画出现,随之,她的心情才会平静下来……

搬到农舍时,丁楠关掉了手机,断绝了与外面往来,疗伤便要有疗伤的样子。但经过夜复一夜的梦的折腾后,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在这儿待下去,呆到她希望呆到的那一天。那一天是什么日子?她不清楚,总之,多呆一天,就朝那日子靠近一步。她把这当做磨砺自己的毅力与意志。因此,她只有咬牙坚持。

不过,丁楠能够坚持下来,还在于一次邂逅,和一个小男人的邂逅。

那是丁楠住进农舍后的第三个傍晚。其实,这一天也没什么特别,太阳依旧慵倦懒散,风依旧软弱无力,四周依旧朦朦胧胧,丁楠也依旧走进了黄昏里。湖边小路旁,花儿已经凋零,小草已经枯黄,空中飘动的是花的残骸,鼻息感受到的是小草的腐烂味道。那个小男人,便在这个时刻,进入了丁楠的视线。他并不起眼,假如在大街上,丁楠不会注意他,好多好多的女人也不会注意他。只是因为,在一个特别的环境里,这个小男人才特别显眼了。他坐在湖边,准确点儿说,是蜷缩在湖边,像一只蹲坐着的青蛙一般,看着死沉沉的湖。他的脸,灰蒙蒙的,和这湖一般模样。丁楠本打算绕过他的,但最终让她径直走过去,且有兴趣和他打一声招呼,完全是因为他的一袭长发。丁楠不喜欢男人的长发,读大学时,那个艺术系的长发男孩,就委实叫她讨厌。留长发的男孩不安静,也不本分,但眼前这个长发男孩,却过于冷静,过于孤独,作为想法中的一个异类,就这样,丁楠被他吸引了过去。

丁楠在长发男孩的背后站了许久,却没见他动弹过,且不说变换一下姿态,就连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头发又遮盖了他的眼睛,他都没有抬手撩一撩。丁楠忍俊不禁,便扑哧一声笑了。那个长发男孩,这才动弹了一下,说,小姐,偷窥别人不好。他说话时,头也没回。丁楠就笑得更厉害了,答道,别装了,小男孩!我就不信,你没发现我走过来。那长发男孩终是把头扭了过来,眼睛里有一束愠火,说,还没有人跟我这样说过话。丁楠答,错,我不是说了么?那小男孩大概觉得对手非同一般,且也长得楚楚动人,眼睛里的火,便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问道,你是什么人?丁楠答,农舍里的过客。说罢,指了指远处的那间屋。那你是什么人?丁楠问。那男孩答,寻找寂寞的人。丁楠又问,你找到了吗?那男孩答,找到了,寂寞就在那间屋子里。他说罢,也指了指一间农舍。那间农舍,在湖的另一边,与丁楠的那间,正好遥相呼应。丁楠突然大笑,有些疯癫味道。那男孩就问,你笑什么?丁楠说,说你小,你还装。你再小,也小不过25岁吧?怎么就说了牧童该说的话,寂寞还要找吗?那男孩说,那是你不懂。你应该是一个大学生吧?怎么就这般幼稚呢?唇枪舌剑了一阵后,两人的距离就近了许多。丁楠说,你不请我坐下?那男孩说,这不是我的疆土,谁都可以坐的。这句话,实际上就是邀请,丁楠也不客气,便坐下了,两人中间只有一尺宽的距离。待那男孩把垂掉在脸上的几绺长发撩开,丁楠发现,他还算得上是一个英俊的人,直鼻、阔唇,眼睛不大,却很迷人,只是脸上好像贴着一些忧伤,一些郁闷,不过,这又显示出了他的成熟,甚至还有智慧。丁楠对他真有点另眼相待了,他和她接触过的长发男孩就是不同。她问,你真喜欢寂寞?那男孩说,你不觉得背后的城市,随时都会让我们疯狂,让我们崩溃?丁楠不是一个人云亦云的人,且准备和这个自命不凡的男人挑衅一番,但听罢他的话,竟附和地点了点头,因为长发男孩的话,让她有太多的感触,几个月的省城生活,好像就在证明他的这句话。丁楠的眼睛眯了起来,说,你不在沧桑的年龄上。那男孩说,难道你在沧桑的年龄上?丁楠就诧异,想,他从哪儿看到了我的昨天?但丁楠不服,在好多人眼里,她已是一个精怪了,便故意说,我不懂你的意思。那男孩笑了,带点儿揶揄,你可以让我写一部小说。丁楠问,你是说我的经历?那男孩说,不,你的沧桑。沧桑和经历是不一样的。丁楠说,我的沧桑写在脸上?那男孩说,不,藏在心里。丁楠几乎快让这男孩征服了,在小男孩的面前,她是没有这种感觉的。她问,你是算命的?那男孩说,写字的。丁楠说,写字?写什么字?那男孩又笑了,笑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写人间烟火,写男欢女爱,写我,也写你。丁楠被他说得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且不知北,就说,你是一个怪物。那男孩说,你用词不准,是怪才,不是怪物。丁楠大笑。男孩就问,你又笑什么?丁楠说,你的脸为什么不红?男孩说,说真话,有红脸的?

太阳在湖的那一边消逝了,像是被湖水吞掉的,只留下了一抹红晕,树变得朦胧起来,农舍变得朦胧起来,湖水变得朦胧起来,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丁楠和这长发男孩也变得朦胧起来。朦胧里,丁楠便发现,她和男孩中间的一尺距离不见了,他们挨得很近,近得可以听到对方的鼻息声。丁楠问,小男孩,你怎么不说话了?那男孩答,我是在想,该不该强暴你。丁楠明白,这句话是挑逗,是试探,便答,我在这儿住了三天,每天夜里做梦,梦里都被人强暴,但是,那是一个蒙面的贼。那男孩说,我比那个强盗大胆,因为我不蒙面。说罢,竟一把将丁楠拉进了他的怀里,吻了又吻,他没问丁楠愿不愿意,还真有强盗的霸气……之后,丁楠突然冷静了,异常的冷静,推开他,说,你真想玩游戏?玩一次一个寂寞的男人和一个害怕寂寞的女人之间的游戏?那男孩点点头,说,这不是很好吗?这不是互补吗?你不觉得这是上帝的一次美妙的安排吗?丁楠的头一歪,眼睛便眯了起来,暮色苍茫中也能感觉得到她的不可征服。她说,小男孩,收起你的纯情吧,本小姐你惹不得的。说罢,站起便走。走了好远,背后传来了那个男孩的叫声,很高、很嚣张的叫声:你无聊!你会后悔的!丁楠没有应答,也没有回头,稳稳脚步,笑笑,复向前走去,向她的那间农舍走去。

枯草里的蝉,又开始鼓噪,长一声,短一声的,如雨点敲打着夜。

回到农舍,丁楠推开窗户,湖对面的那间农舍的窗,晶亮晶亮的,燃着火,吐着光。那是小男孩的窗。窗前有人影在晃动,丁楠依稀辨得出,那个晃动的人影便是小男孩。不知为什么,丁楠竟笑了,很甜很甜地笑,连她自己都在想,这笑有点儿莫名。然后,丁楠便去睡觉,她感觉得到,今晚她会睡得踏实,睡得甜美,那些梦,不会再来骚扰她了。果真,她一觉醒来时,湖面上,那鹅,那鸭,已经开始轻歌曼舞了……

傍晚,丁楠还会走出去,沿着湖边的那条路,只是她再也没有见到那个长发男孩。不过,丁楠还是有一点伤感。因为她不想把人看得坏,她也不想去伤害人。可是,她对那男孩的举止,已经伤害了他。其实,她并不认为这个小男孩就坏,倒觉得他还有几分真实、可爱。不然,她怎么会觉得有点伤感?怎么会一到夜里,她就想看看湖对面的那扇窗?看看那窗里亮着的灯和灯下晃动的那个人影?更奇怪的是,她入睡前,看看这灯,看看这人影,她的心便不再烦躁。

但是,那灯,终于在第三天的夜里熄灭了。灯灭了,那人影也不见了。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散就散呗,问题是,丁楠对湖那边的灯,有了依赖,灯熄了,她的心便摇晃起来,最直接的结果,是失眠,是胡思乱想。农舍里唯一的消遣,是一台黑白电视。丁楠不喜欢看电视,她情愿守着孤独,也不看电视。这是四年大学养成的一个怪癖。这天夜里,她却想看电视,她希望最无聊的消遣,能抵消许多无聊的想法,果真这样的话,她便会在那灯熄灭后,再次求得一种平衡。

电视打开了,一个一个频道切换。那些扭捏作态的主持人,那些极尽煽情的演员,小丑一般地在那儿跳来跳去,真有些令她讨厌。好在是黑白的,不然,她们脸上的浓妆艳抹,还会叫她呕吐起来。丁楠觉得没劲极了,也觉得好笑极了,那一场活生生的游戏,它哪能屈服于这无聊的电视?于是,她准备按下开关,和这电视作别。可就在这当儿,一个画面出现了:一个女主持人,正欲对一个浪气十足的男青年进行采访,其实,她对这类采访也没兴趣,但被采访的人,却让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让她的精神振奋起来。因为,那个浪气十足的青年,便是那个长发男孩。采访开始了,由于心情一片乱,丁楠没有听清主持人的介绍,但大概意思她还是听明白了。主持人说,他是一个青年作家,出版了许多书,很受少男少女青睐。那些书名,丁楠没听清,丁楠自然也没读过。主持人又说,他的一本新书,又在昨晚杀青,于是,电视台就在最恰当的时候,把他请进了演播室。他走进了演播室,湖边农舍的灯便熄了,丁楠想,时间吻合。采访开始,主持人问,你的小说中有偏重“性”的倾向,有读者说这叫“下半身写作”现象,你如何解读这一评价?长发男孩答,作家们写“下半身”,写了几千年,不从我开始,也不会从我结束。那只说明“下半身”有很多奥妙,作家在奥妙中遨游,没有什么不好。主持人问,你不觉得归纳这种现象的人,是对你作品的一种嘲笑?长发男孩答,他在嘲笑我,我也在嘲笑他。主持人问,听说,作家是靠经历写作的,你很年轻,你的体验从哪来?长发男孩答,年轻不是缺陷,没有激情才是致命的。主持人说,你是说,有了激情,你就会找到体验?长发男孩答,是的,生活就是这样教导我,也是这样怂恿我的。主持人问,你的新作是在一间农舍里写出来的。听说,你写作时,喜欢孤独?长发男孩答,孤独可以让我安静下来,但孤独不一定让我顺利写作。主持人问,你可以作深入解释么?长发男孩答,比方说我的这部新作,如果没有一个女孩突然出现,如果那个女孩没有一种献身的胆量,我想,我今天不会坐在这儿。主持人问,那你会在哪儿呢?长发男孩答,我还会在那间农舍里冥思苦想,我还会在那无名湖边徘徊游走。主持人问,那么说,那个女孩给了你灵感?长发男孩答,说给了我体验也行。主持人问,你会记住那个女孩吗?长发男孩答,至少,在我下一部作品没出现前,我会记住的……

咔嚓一声,丁楠关掉了电视。之后,就呆坐在那儿,心像被掏空一般,什么也不想了,也不能想了。其实,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那家伙的一厢情愿,可一不小心,她居然成了别人的体验对象,且被他说得有鼻有眼,真的似的,生活怎么会是这副面孔?丁楠曾向爱低过头,比方说季洪;丁楠也被爱算计过,比方说陈生,可是,遭遇这不爱不恨、不清不白的事,却是头一回。头一回,就被强盗俘虏了,被一个职业流氓利用了,且是稀里糊涂的。这种滋味让她感到恶心,感到耻辱。就这样,丁楠呆坐了半夜,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无奈,显得无助。待到她觉得困极了,便站起,冲着电视骂了一句“狗日的强盗”,便倒在床上,和衣睡了。

这一夜,丁楠居然睡得踏实,比哪一夜都踏实。醒来时,窗棂上已有阳光栖息了。丁楠就对自己说,她该离开这儿了,如果说伤过,那么现在,她的伤被那强盗疗好了,她该离开了。之后,她打开了关了好多天的手机,信息区里,居然躺着若干条信息。看过之后,才知道都是陈鹤发过来的,内容无非是一行字:你在哪儿?请速回话。在丁楠眼里,陈鹤是一个表面冷漠,心里总是冒热气的好人,她没迟疑,便把电话拨了过去。

陈鹤听见丁楠的声音,有点儿惊喜,也有点儿惊悸,小声问道,你在哪儿?丁楠答,先别管我在哪儿,有事吗?陈鹤说,有急事。丁楠说,那你就说吧。看你紧张的,天塌了,还是地崩了?陈鹤就说,小姐,你严肃一点,现在,我没法跟你说。丁楠说,那找我干什么?陈鹤说,我得当着面儿说,不然,说不清的。丁楠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便说,那好吧,就约一个地点,江边行么?陈鹤说,不行,那儿太显眼。你看雅典咖啡厅如何?丁楠就说行。

陈鹤是一个难得慌张的人,慌张了,便必有烧心的事。陈鹤还是一个难得敬佩别人的人,敬佩了,就肯为这个人豁出去的人。所以,他为丁楠着急,也就有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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