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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说: 繁华城      作者:刘爱平

由于失眠,丁楠醒来的晚,睁开眼睛,就隐隐约约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车水马龙的声响。天大亮了,只是,黑暗还像棉被一样,把她很深很严地裹着。没有窗户的隔层房永远都是黑暗的。丁楠习惯了这种黑暗,也习惯在黑暗中听远处传来的声响。心情好时,她还会赖在床上,和汪芹一起猜想一下外面的天气:是与寡妇的脸一样阴森晦涩,还是像孩子的脸一样阳光灿烂。之后,两人猛然从床上跳起,光着脚丫,扑向门外,看个究竟。那种争先恐后、忘情专注状,像是要去拥抱久别重逢的情人。其实,她们也觉得这一游戏很无聊,但面对令人无奈的生活,她们只得把这无聊的游戏当做一种乐趣来享受。不过,丁楠今天无此雅兴。在她没有一点准备,或者说在她几乎忘掉那个叫季洪的男人的时候,他却冷不丁冒了出来,委实叫她感到生活有点无情,有点残酷。因为她最不想让人看见她落魄、潦倒的一面,而季洪却在她糟糕的日子里出现了,像幽灵一般。最可气的是,季洪的那双眼睛,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却暗藏着睿智。一见面,就把她所有的掩饰洞穿了,她几乎由此产生了一种一丝不挂的尴尬。而最烦人的又是,她居然发现自己不是一个善于抹杀记忆的人,季洪出现了,她的好多回忆也鲜活起来了,且是那么清晰,好像用手轻轻儿一撩,一切就拉到了眼前,叫人说不清是甜蜜,是苦涩,还是烦恼。昨晚,她就是在这一份梳理不清的折腾中失眠的。

丁楠还想睡觉,不睡觉也无事可做。她翻过身,顺手探了一下汪芹的被窝,空空的,没人。她觉得奇怪,平常比她更爱赖床,今天居然被窝里空人了。丁楠也没多想,合上眼,不久,便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人在这种状况下睡去,是容易做梦的。梦,真的在这当儿走近了丁楠。

……天地间充满了暧昧的颜色,也充满了暧昧的暗示。丁楠几乎被这种暗示击得晕眩,她说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是觉得自己躺着,或在床上,或在草地里,总之,身体被一种松软托着,有些舒适,有些难受。把这两者糅合在一起的,是一个叫着“渴望”的东西。起初,她有点口干舌燥,于是,她很快得到了一种给予,那是一个男人潮湿的嘴唇和潮湿的舌尖。之后,她又有了一种饥饿的感觉,好像是胃,也好像是肌肤和灵魂。她分不清,总之她饿了。于是,还是那个男人,沉默着,或者是微笑着,给了她一些雄性的强劲……那一刻,她有了天崩地裂的体验,也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渐渐地,胃充盈起来,肌肤膨胀起来,灵魂飘摇起来……这时,她远离难受,接近和拥抱了舒适,一声她不能控制、也不想控制的呻吟,便从自己纠缠着的舌尖滚落出来,像清晨里一声欢愉的鸟鸣,极尽动人和美妙……

丁楠就是带着这份满足和美妙的记忆醒过来的。一切来得有些突然,有些离奇,甚至有些离谱,尽管也有几分惊喜。按书刊上的说法,这叫做少女的“性梦”,属于极正常的生理现象,可是,由于在省城艰难求业,一些正常的东西都被烦恼给莫名其妙地扼杀了。在没有欲望的时候,欲望却袭上来了,这不得不让丁楠有了玩味的兴致。人醒了,她却不想睁开眼睛。那个男人,那个俘虏了她欲望的男人是谁呢?她想罢又想,那张脸的轮廓就清晰起来了,对,是他,季洪,那个曾经被人讥笑为不是男人的男人。这是不是一种暗示,或者是一次提醒?她想,难道自己的心里还有一个不死的角落装着他?昨晚与他不期而遇,实际上是老天的一次蓄谋已久的安排?找不到答案时,人是很累了。累了,丁楠就睁开了眼睛。

房间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在黑暗中藏得太长,昏倦的灯光也是灿烂的,也是刺眼的。丁楠揉揉眼睛后,再来迎接灯光,却发现床头居然站着一个人,很专注,很沉默的。她惊吓得几乎跳起,再细看,便认出是汪芹。

你,怎么是你?丁楠说。

嘻嘻,幸亏是我。汪芹说,如果是一个男人,姐,你就惨了。

你看到了什么?丁楠的脸上有了羞色。

什么也没看见。汪芹怪怪地笑罢,又说,不,我看见了,姐,你睡熟了的脸,真美;脸上的笑更美。还有,你的身体在被窝里的扭动,像杨柳迎风,更像,更像……

丁楠就从床上跳起来,满屋追赶汪芹,你说,更像什么,你说……

汪芹用一张桌子做防线,转来转去,直转得有些头晕,才求饶说,更像睡仙子、狐狸精……

丁楠也累了,喘着娇气说,你才像一个狐狸精呢。

汪芹故作惊讶,姐,你说我像狐狸精?真的?

丁楠说,还能假,你看你胸脯,那么高高地耸着,活脱儿是座勾引男人的山。

汪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就一脸愁云地哀叹了一声,唉,它怎么就一个劲儿地疯长呢?

丁楠扑哧一声笑了,男人们就喜欢疯长胸脯的女人,这是好事呀。

汪芹说,这很不安全,不好。

丁楠说,如果安全了,也就没男人要你了。

这次轮到汪芹追打丁楠,两人疯疯癫癫地闹了一阵,汪芹说,姐,你还没用过早餐吧?我给你带回来了。说罢,解开了桌上的一个塑料包。片刻后,什么牛奶呀,蛋糕呀,满满地摆了一桌。丁楠睁大眼睛,你哪里弄来的?汪芹说,你放心吃吧,没偷,没抢。丁楠说,你不说,我不吃。汪芹说,我是魔术师,变来的。丁楠说,还在骗我?汪芹便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状,好吧,那只有把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你了,听不听?丁楠说,好消息都绝种了。汪芹说,不对,还剩下最后一个被你我逮住了:我有工作了,你也有了。丁楠一脸迷惘,你急昏了头啵?汪芹说,头昏了也不能胡说呀。这堆美食,就是我用预支的工资买回来孝敬你的。丁楠头摇晃得像挂在枝丫上的一片小叶,当心阴谋!汪芹说,我叫阴谋走开了,留下来的都是阳谋,那家公司的老总,我看得出来,就是一个在阳谋下行走的动物。汪芹接下来又告诉丁楠,那是一家很大的私营企业,旗下的分公司就有七八个,五花八门,覆盖了各个行业,房地产呀,高科技呀,而且还有些新型的产业,比方说调查公司什么的。丁楠说,调查公司是个什么玩意?汪芹突然显得老到起来,这个都不知道?姐,你落伍了,现在的调查公司,就是私人侦探所,和国外的那些专门给富人搜寻资料的角色一个样儿。丁楠说,这与间谍没区别。汪芹说,就是间谍嘛。你要调查婚姻,他们就是婚姻间谍;你要调查商情,他们就是商业间谍。丁楠觉得奇怪,一夜之间,汪芹怎么就成了一个万能的全知者?于是她头一歪,眼睛又眯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汪芹没注意丁楠的表情,还沉浸在得意后便忘形的状态里,她答,我看了这家调查公司的资料,老板还说,公司的员工都是人精儿,眨一下眼睛就蹦出一个招数,很锻炼人的。我答应了他进这家公司。丁楠摇了摇头说,汪芹,这个职业可能刺激,但很危险,我看你还是另选一个单位。汪芹已下了决心,不,我就选它。本来总公司的老板,要把我安排在总部办公室的,看了公司的全部资料后,我选择了调查公司。我对他说,我有一个姐,她更适合办公室工作,你说那老板怎么回答我的?丁楠说,不知道。汪芹说,你就不能想一想,猜一猜?丁楠说,不愿猜。汪芹说,人家只说了一个字,行。汪芹说罢,就盯着丁楠的脸看,可怎么也没找出一点儿高兴的颜色,姐,你生气了?丁楠坐下,随手拿起一块蛋糕,细细地嚼着,问,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当一个什么侦探?还有,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要去这家公司面试,怎么就忽然冒出来了一系列的好消息?汪芹说,我早就做好了应聘的准备,没事前告诉你,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至于我为什么要进调查公司,姐,我有些事瞒了你,如果你不生气,我就一股脑儿倒出来。丁楠笑了,我不会生气的,你不告诉我,肯定有你的理由;如果现在还不便告诉我,你一样还是我喜欢的小妹妹。听罢,汪芹的眼睛便红了,潮湿了,不久,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丁楠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弄糊涂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看着汪芹脸上的泪,她心里除了油然而生的爱怜,就是空穴来风般的惊悸,她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话戳伤了她。于是,只有半宠半哄地叫她把泪抹干。

之后,汪芹便道出了一段有关她身世的往事。虽然,这在她的老家是一个人人皆知的故事,也是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永远的话题,但是,自从她四年前离开扬州,到南京读了大学,她就把这个故事作为一个秘密向所有的人封存起来了,包括喜欢她的同学,也包括喜欢她的老师,原因很简单,她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光彩的故事,同时,她也不愿由此而得到人们的同情与怜悯。幸运的是,她并没有被扭曲和压垮,她始终都是一个身心健康的大姑娘。汪芹在暗暗地总结自己时,她给这种“幸运”归纳出了两个原因,一是她天生具有一种自我调节的适应能力,二是老家的人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渲染,已经把她的耳朵和心灵磨砺出了一层厚厚的茧,这层茧帮她抵御了在她那个年龄上根本承受不了的风风雨雨……

这个故事的主题词是母亲,汪芹的母亲。

汪芹从来就没见过母亲,幼小时,她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她只知道她有父亲。父亲是爱她的,喂她饭吃,帮她穿衣,扶她走路,这一切构成了她的全部世界。直到她稍长了一些,看到邻居家的孩子都有一个母亲时,她才稚声稚气地问父亲,我为什么没有妈妈?那时,她还不懂得在父亲的脸上读出伤感,寻找忧郁,见父亲不答,她追问起来更是没完没了,爸,你告诉我呀,告诉我呀……父亲便对她说,有的孩子有妈,有的孩子没妈,有妈的孩子妈来爱,没妈的孩子爸来爱。有妈没妈一个样儿……小小汪芹听不懂,但知道爸爸爱她,便知足地点点头,不再去刨根问底。

稍大些,进了小学读书,汪芹才知道,原来每一个孩子都应该有一个妈妈的,尤其是看到好多好多的妈妈在学校里迎来送往,她更生出了对妈妈的一份向往。她又开始向爸爸要妈妈。问急了,爸爸对她说,芹芹,你知道人会死吗?汪芹眨眨眼睛,答,老师说过,会死的。爸爸又问,你知道人死了会怎么样吗?汪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爸爸又说,人死了,就不见了。你妈生你的那年死了,死了就不见了。爸爸说罢,便紧紧地抱住了汪芹,好久都没有松开。等到爸爸松开手时,她发现他流泪了,也发现自己流泪了。爸爸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爸爸是一个装卸工人,爸爸有很大的力气,爸爸从不流泪。这是她对爸爸的全部了解。可是,爸爸今天流泪了。她虽然不明白爸爸的眼泪在宣泄着什么,至少她感觉到她的问题让爸爸伤心了。就在那一刹那,她擦干了眼泪,暗暗发誓,不再在爸爸面前提妈妈。

不再提妈妈,并不等于她不思念妈妈,不向往有一个妈妈。年龄越大,懂得的事越多,想拥有一个妈妈的念头便更浓更烈。不过,她的这份心思,只有她知道,因为她把它很深地藏进了心里,从不轻易示人,就像一颗优良的种子,掩埋在肥沃的泥土里。问题是,既然是优良的种子,又有肥沃的泥土,一旦遭遇了合适的温度,它就一定会破土而出,顽强地来展示自己的存在。汪芹终于束缚不住心里的欲望,让它飘飘然地裸露出来,是在和同学发生一次争吵后。那时,她正读小学五年级,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个邻家的男孩无端地推搡了她一把。她受了委屈,便狠狠地瞥了那男孩一眼。那男孩说,你狠什么狠,有妈生没妈疼的小女人!汪芹说,我妈死了,人都要死的。那男孩怪怪地笑了,你妈没死,你妈跟一个野男人跑了。汪芹说,你说谎。那男孩说,人死了是有坟墓的,你妈的坟墓在哪儿?汪芹还想争辩,那男孩却像一个胜利者,颠颠儿跑开了。汪芹木桩一般钉在那儿,眼眶里有了汪汪的一片泪花。

那一刻,汪芹便下了一个决心,妈妈是死是活,她要解开这个谜团。可是,她不能再去逼问爸爸,爸爸的眼泪会让她心酸心疼。于是,她开始向亲戚打听,开始向左邻右舍的叔叔阿姨打听。结果很让她失望,因为那个男孩没有说谎,她的妈妈真的在生下她一个多月后,和一个大城市里来的、不明不白的一个男人跑了。跑到了哪儿?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跑?也没有人说得清楚。但有一点人们是肯定的,那就是妈妈不爱爸爸了。为什么不爱?浮出水面的理由,大抵是爸爸太穷了。这是大人们给她的一个答案,而且,她就在那个时候知道了,妈妈的失踪,其实好多年来都是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的话题,只是她还小,叔叔阿姨在刻意地回避她罢了……

知道真相后,汪芹更爱爸爸了,但也一点不恨妈妈,倒还有一点兴奋,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妈妈的人还活着。活着,就意味着有和她见面的一天。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到长大了,她就去寻找,哪怕是跑断天涯海角路,她也要找回妈妈……

汪芹的这一份心思,一直没告诉爸爸。爸爸希望她快乐,她也希望爸爸快乐。但是,不幸的人总是被不幸纠缠着,在她读大一时,她突然得到一个噩耗,爸爸在一场车祸中死去了……号啕大哭一场后,汪芹赶回到老家。亲戚们给了她一个包裹,说是她爸爸临死前留给她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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