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显然,丁楠是无法唱歌了,心情糟得像梅雨季节的天。邂逅小不点,给她带来了些许安慰,也给她平添了些许不安,因为她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她的处境,尤其是不想在小不点的心里撒下点点滴滴的阴影,他毕竟是小孩,她没权利让他从她的身上感受到苦难和不幸,尽管她觉得他是一个有点特别、有点早熟的小男孩。所以,在接了陈天一的电话后不久,便借故离开了小不点。
天已经黑下来了,很深很沉的。大街上飘起了雨,橙黄的路灯里,洋洋洒洒的,像丝在舞,很美;又像丁楠心里的愁,密密麻麻的,粘着天也粘着地。丁楠原本是喜欢这种天气的,有了这般景象,无论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坐在窗口的案头前,她情绪会亢奋不已,舞弄起文字来也有如天助一般。丁楠想,假如这两天没有发生这一切,这当儿,她肯定坐在自家的窗口,玩赏着雨,写着该写的文字。现在她没法写了,因为该写的文字是她的采访心得,没有了采访权利,还哪来的心得?丁楠不免有些黯然神伤,这雨,这夜,便变得沉重起来,挤压着她,让她喘息艰难。在这种糟糕的心情下,人容易胡思乱想,且都是想些好事和好人。丁楠就又想到了石头。石头要是不去北漂,此刻肯定陪着她在走路,走着这雨水浸湿了的路,暖着她被这雨水潮湿了的心。这样想来,丁楠就感动。感动了,便给石头打电话。可惜,石头不是神仙,石头不知道他心爱的人正在受着折磨,正等待着他的呵护和抚慰,一如往日,手机关着,有节奏的忙音,和眼前的雨水一般,显得好生无情。丁楠目光空洞,望着手机,想想,又去拨汪芹的号码,但只拨了一半,又停止了动作。这当儿的汪芹,鬼知道在忙乎什么,茫然夜色里,可能正是她向邪恶靠近的最佳时机,她能理睬她吗?再说,她现在见到了她,肯定少不了冲突,两手空空的,能说服她吗?
丁楠只有回家。那个曾经和石头共同拥有的家。
后来,雨越下越大。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啪啪作响。院子里的树桠,被风胡搅蛮缠,像酒鬼在踉踉跄跄地晃动,又像群魔在空中癫狂乱舞。丁楠想睡,却睡不着,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这就注定今夜无眠,今夜也无法平静。
电话从那当儿开始,接二连三来访。
首先打进来的是好好的电话。好好情绪不好,好好劈头就问,丁楠,你为什么要辞职?你是一个懦夫,你的形象在我心中轰然倒塌了。丁楠无语,丁楠又能说什么?不如不说。好好不依不饶,又说,你以为你不回答,我就会罢休?你以为你辞职了,就一了百了了?你错了!你走了,流言蜚语像浪一样席卷着报社!廖太婆笑歪了嘴,部里的人伤透了心。丁楠,你说话,你必须说话,你对得起这些为你伤心的同仁们吗?丁楠双眼朦胧,答道,对不起,但是……好好打断她的话,又说,一句对不起就能勾销一切?丁楠,你回报社吧,回来了,所有的流言蜚语就不攻自破了。我找过程总编,他说了,他并没有批准你辞职,半个月内,你还有选择回与不回的自由。我是代表部门里所有的同仁打的电话,发的请求。丁楠不好回答,丁楠心里藏着一个不能告诉好好的秘密,那就是保护何副市长。她继续呆在报社,狗日的陈天一放不过她,他会继续抖料,一不小心,何副市长去过娱乐城的事也会跟着曝光。去娱乐城休闲,对一般人来说,无所谓,进进出出,闲庭信步一般,但对官场而言,则不再简单。官场自有官场的游戏规则,娱乐城三个字,就有了足够的杀伤力。其实,经过了陈天一的一番网上折腾后,何副市长未必就值得她去用辞职来保护,但何副市长真的有了事,她又未必不会被报社赶出去。与其终归是离去,还不如选择主动的好。当然,她不愿祸及市长,还有为自己考虑的一面,试想,一位高官倒台,如果跟某一女人沾了边儿,那女人势必是众生眼中的祸水,千夫所指下,她未必会遗臭一方水土,但有过无过,却是件永远难以说清的事情。丁楠不想沾这腥臭……丁楠久久无语,那边等着的好好就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丁楠,你不要沉默,你必须回答我!丁楠明白,好好是一番善意,但她确实无法去回应,说了声谢谢,便挂了电话。纵然不近人情,但她也只能如此为之。好好,你去骂我吧。她在心里说。不过,好好的电话,多少还是给了她一点安慰,总算还有人相信她,她已知足。有了份知足,丁楠就试图再去睡觉,这当儿,第二个电话进来了。
这个电话,丁楠本不想接,接了也不会有太多话说。只是这电话铃响得顽强,甚至还有几分期待,丁楠不接不忍,便接了。电话是何副市长打来的。何副市长是很难得亲自给她打电话的,记忆中,这好像是第一次。何副市长口气还是那样和蔼可亲,只是少了些温柔,何副市长说,是丁楠记者吗?说话方便吗?丁楠装着轻松的样儿,答道,我没有不方便的时候,市长您有话就说吧。何副市长就压低了声音,问,你辞职了?为什么事先不跟我说一声?丁楠想想,试探性作答,我说了,您就会不允许我辞职吗?程总编并没有接受我的辞职,我还可以回去的。何副市长忙说,不不,我不是干涉你什么,辞不辞职是你的自由,我只是放心不下,随便问问而已。这句话,让丁楠足见何副市长的担心了,丁楠就尖刻起来,不对吧,您不是随便问问,您也希望我辞职的,可能,您还希望我消失,对吧?不过,您放心,我现在和消失是一个样,或者说,该消失的时候我会消失的,您就放心。何副市长显得有些尴尬,说,丁楠,你是不是想多了?丁楠答,是吗?那您是不是也多虑了呢?告诉您吧,丁楠是个知趣的人,她辞职了就不会再回去,她受了委屈绝不会找人垫背。您当市长,我当市民、游民,从今天开始,各行其道。您可以宽心了吧?何副市长说,看来,你心里不舒服,心情也不好,这样吧,今天就不多说了,你先好好休息,过一阵子,你的工作我来安排。丁楠说,不用您操心了,我呀,就是生存能力强,打不死拖不烂,万一不行了,就真进娱乐城当三陪,歹人说我是三陪出身,这叫重操旧业。丁楠的这番话,多少有点情绪,不过,她也是故意说的,因为她心里明镜似的,何副市长亲自打电话,披挂上阵,不是在关心她,是在关怀自己,所有好听的承诺,也只是为了稳住她,因此,刺激一下他也未尝不可的。何副市长听了,沉默了良久,之后才说,丁楠,又没有到世界的末日,你害怕什么?惊慌什么?一切都还有我呢。丁楠本想说,是你在害怕在惊慌吧?但转念一想,她和他之间,如果曾经有过什么,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就悄悄地走开吧,再说什么都显得无趣无味,便把电话挂了。电话挂了,丁楠心里的感受还是颇多的,简单的一番对话,她不敢说看到了一种虚伪,但心里却泛起了一阵阵的疼……
第三个电话是接踵而来的。
电话是唐总唐大山打过来的。对丁楠来说,意外也不意外。不过,今天的唐大山说起话来比往日从容、大气得多,他说,是丁楠吗?我是唐总。很干脆,一点不拖泥带水,一点不阿谀奉承。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丁楠答,怎么,不叫我大记者了?唐大山打了个哈哈,哈哈里有说不尽的意味儿,你不是辞职了吗?再叫大记者,有讽刺之嫌。不叫了,就叫你丁楠,听听,多亲近,多顺耳。丁楠说,你的消息很灵通呀。唐大山说,这话怎么说的?你不是说过,我们这类男人一生只做两件事,一是赚钱,二是找女人?嘿嘿,还真叫你说中了,钱赚够了,就关心关心女人,这不,一打听,就知道你辞职了。丁楠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但丁楠不恼,烦恼的事多了,唐大山的挑衅,或者叫放肆,她就不以为然了。丁楠说,你觉得对我有机会了吗?唐大山说,听听这话,多刺耳!我是这么露骨的男人吗?我是乘人之危的男人吗?丁楠笑笑,说,你不是,那是什么呢?哦,想起来了,你是一个无耻的男人。唐大山不生气,倒像很荣耀一般,说,你又高抬了我不是?男人无耻了,就无所畏惧了,这和英雄是一个意思。我还做得不够,很不够。我今天找你,是想告诉你,记者不做了,做主任,做我集团办公室主任。薪水翻一番,小车任你坐,十几个子公司任你指挥。你看我这人心眼多好。丁楠说,唐大山,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唐大山说,你这人怎么就死心眼儿?拜年终归是拜年,好事呀,你见过黄鼠狼给鸡拜过年?过年时,黄鼠狼也未必吃鸡的。丁楠心里乱乱的,是忍着性子在和他说话,实在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就说,唐大山我告诉你吧,你那地方是个黑洞,那是狗钻的,人不钻,所以,你好心也罢坏心也罢,我是不会去的。丁楠说要挂电话,唐大山就叫了起来,别挂别挂,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昨天跟我说,那40万你十天内还给我,你还得了吗?还不了怎么办?丁楠明白了,这家伙也不是一个好东西,先宠后威了,为达到他的目的,肮脏的目的,终于开始不择手段了,假如说,昨天他还有些顾虑,今天他就赤膊上阵了,因为她不再是记者,不再有媒体平台。丁楠答,你又嚣张起来了不是?你不是说过,还与不还都没有条件的吗?你是只变色龙?唐大山嘿嘿地笑,说,这话多难听。世界万物,都是此一时彼一时,何况我乎?丁楠答,你是说,只要我答应去做你办公室主任,那40万还与不还你就没有条件了,是吧?唐大山说,丁楠小姐,你就是冰雪聪明。你别以为我在逼你,就算逼,也是想把你逼上一条阳光大道。你现在不是进了一条小胡同吗?我是要把你从这胡同里引出来。丁楠说,唐大山,你到底是露出了尾巴,告诉你,我就是去了你公司,你也休想沾一点儿腥味,信不信?唐大山坏坏地笑,那未必,关键的是你来与不来。丁楠说,来与不来怎么说?唐大山说,简单,来,汪芹的40万我一笔勾销;不来,我得告上法院。你是明白人,我这种人不在乎名声,也不在乎家庭,和当官的不一样,一切都在于我愿意不愿意。丁楠说,狗日的唐大胖子,我也告诉你,你的破庙我不去!我还告诉你,那记者做与不做,那也是看我愿意不愿意;我再告诉你,十天内,我还你40万。十天内,你胆敢造次,我放不过你。唐大山说,那十天以后呢?丁楠答,你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唐大山问,说话算数?丁楠说,算数。说罢,丁楠就挂了电话。
三个电话,丁楠看到了三张脸,人情冷暖,跃然于心。
可是,40万不是一个小数目,丁楠就是倾其所有,也补不了一二。昨天,她答应还给唐大山,也只是权宜之策,有了今天这番舌战后,一切都变了,变了性质,也变得现实。按说,还这40万也不是不可能,只要她能说服汪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退还出来,一切都会风平浪静。问题在于,汪芹着魔了,汪芹不可能听进话了,理无能,情无用了。可是,不管这40万是属于诈骗还是属于馈赠,法庭是支持还是反对,仅站在丁楠的角度,她也不允许这40万以这种形式流进汪芹的腰包。这是一颗炸弹,埋在深土里,只要绊动它,就会爆炸;它还是一颗迷魂丸,镶在汪芹的心窍里,不把它取出来,终会把人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无疑,汪芹被危险包围着,汪芹需要解救,但汪芹是麻木的,金钱这一迷魂丸让她麻木。丁楠要她清醒过来,必须先想办法代她还了这40万。这40万是物,物的背后是情。情催心,看是否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再者,这40万不还也不行,丁楠不想在唐大山这类人的面前食言。可是,钱从哪里来?向谁去筹借?
一夜无眠。当她终于想到一个人时,天已白……
粗略算来,丁楠和季洪大约一年多没见面了。季洪的影子,在丁楠的眼里似乎是渐行渐远,但是,季洪这个人在她心里却始终没有模糊过,也就是说,有一个只有她能触动的角落里,鲜活地站着一个人,他就是季洪。因为她后来明白,季洪伤害过她,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伤害,一种把痛苦留给了自己的伤害。尽管这样,丁楠还是不能原谅他,因为那个时候,丁楠需要他,需要他的怀抱,需要他的温暖,他没给。需要是不讲理的,没给,丁楠就不原谅,至少不能把原谅溢于言表。丁楠曾暗暗发誓,哪怕是咬紧牙关,也要把对他的怨恨永远地持续下去,终身不再理睬他,至少,不再主动找他,求他。不过,生活着,从爱转恨的人,真正做到了把怨恨进行到底,似乎并不多见。某种原因,某个契机,某一情绪,又会改变一切,且是始料不及的。丁楠也没做到,此刻的她,就正走在去找季洪的路上。
走在路上,丁楠的心在笑,笑自己,笑命运,其实比哭还难受。她不想哭,她就笑。
从夜里想到了季洪,丁楠就一直笑到现在。
早晨起来,丁楠没有打扮自己,随便梳梳头,随便着着装便出了门。打扮了,会有把阴谋隐藏起来的嫌疑。她没有阴谋,她只是借钱,她也想好了,借了,该如何去还。
上午九点多钟,丁楠走进了季洪的办公楼。一年多了,丁楠在这栋楼前走过来走过去了多少次?未知数。但每次经过时,她总会停下来,朝楼上望望,不由自主的,之后,又快速离去。她从不曾上楼。这次,她是奔着上楼而来,也就没犹豫。
季洪办公室外的秘书室里的秘书,还是当年丁楠第一次造访季洪时的那个女秘书。一脸苍白,满脸雀斑。很有意思的是,这秘书还是一如当年,话和她脸上的雀斑一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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