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杜鹃啼血 豪歌笑洒归路
为了避开集于齐庭轩正门的那一干人众,沾衣教祐骋带她从侧门进入,那些宫侍虽然诧异,但见太子殿下亲自陪同,均不敢多事或多嘴,他们都清楚,此时此刻,东宫太子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齐庭轩内,沾衣轻轻推开搀扶她的小安子,强忍胸口剧痛,裹紧身上的披风,遮住胸前仍在不断淌出的血,慢慢向皇上的卧房走去。祐骋望着沾衣的背影,泪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此时,皇上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众太医他周围忙得不可开交,皇上忽然艰难开口道:“你们……退下罢,朕……想一个人……静一静。”众太医面面相觑,愣在那里,皇上又道:“你们……都已……做足本分,朕……也知……天命难违,不必再……徒耗……工夫,……退下罢。”
众太医相顾怔怔,踌躇不决间,见沾衣进来,虽有些惊讶,却也施礼道:“惠妃娘娘,皇上……”
沾衣已听到皇上刚才说的话,见众太医去意徊徨,便微微一笑道:“既是皇上的吩咐,你们就请退下罢,这里有我在,不必担心。”众太医见她这么说,只好各自叹息一阵,纷纷退到屋外。
“你们也退下罢。”沾衣环顾四周,对伺候在侧的太监道。
待那些太监也退下后,沾衣走到皇上床边跪下,握住皇上放在缎被外面的手,轻声唤道:“陛下……”
皇上微微睁开双目,见是沾衣,眼中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有些激动道:“沾衣……是你,你来了……很好!”
沾衣见皇上脸色青白,两颊凹陷,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忍不住流下泪来,轻轻问道:“太子殿下候在外面……陛下,您有话要嘱咐他么?”
皇上凝视沾衣,眼中光芒渐渐黯了下去,“朕不担心……骋儿,只……担心你,朕……怕是要……先你一步……而去,你……自己……”
沾衣心里一阵酸楚,将皇上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一时只觉得胸口痛闷异常,便凝神固气,暗自将一大口涌到嘴边的血吞了回去,轻声道:“陛下……不要这么说,也不用再担心臣妾……臣妾就是来陪您的……这里……只有我和您,有什么话……”
“好一个水性杨花左右逢源的女子!”一个声音冷冷在沾衣背后响起。
皇上抬起头,愕然盯着那人,面色由惊转怒:“珉儿?在朕面前……你怎敢……如此无礼?”
“我为什么不敢?你根本不是我爹!”
沾衣缓缓从床边站起,回过头来,见祐珉手握长剑,仇恨地盯着她,切齿道:“莫沾衣,你刚才杀了我爹,我一定要为他报仇!”
“什么……你说……什么?”皇上惊得竟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体摇晃欲坠,沾衣忙扑上去扶住,牵动胸前伤口,鲜血奔涌而出,从披风内洇了出来,皇上见状惊呼道:“沾衣!你……你受伤了……”而沾衣此时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势,一心只念着绝不能让祐珉道破乔仲正与顺妃的关系,否则这位已如风中摇烛的皇上,必将饮恨而终,于是提起精神对祐珉怒喝道:“你没能成为太子,便怀恨在心在这里胡言乱语么?还不快退出去!”
祐珉抖起长剑指着沾衣胸口,狞笑道:“你别死撑,你已中了我爹的九毒针,根本活不过一个时辰,此时我若要取你的性命便易如反掌,只是我还不想太便宜了你!”又对皇上笑道:“我从不对快死的人说谎,我说的每句话你最好都仔细听着!我不是你儿子,你不是我爹,若你立我为太子,便是这世间最可笑的事情!不过我娘给你带了二十年的绿帽子,你一直蒙在鼓里,也算蠢到了家!”
“你放肆!”沾衣用尽全力大喊一声,急急对皇上道:“大殿下忧愤过度……得了失心疯,陛下千万别信他……”
“没错!我是疯了!”祐珉吼道,将长剑劈胸向沾衣刺来,沾衣侧身向右躲过,左掌斜里疾削,将他手中长剑打落地下,但终究伤势太重,内息不匀,刚才再一发力,只觉得眼前阵阵昏晕,登时喷出几大口鲜血,软软滑落地下,背靠床沿,一时间竟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
祐珉见长剑被沾衣打落,登时气急败坏,跃上前去,左手拔出藏在靴筒的匕首横到皇上颈项,皇上此时已气得脸色发紫,双唇颤抖,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沾衣捂着胸口,指着祐珉颤声怒道:“你……你胆敢伤皇上一丝一毫,我便要你用命来还!”
祐珉凄厉大笑数声,道:“我的命算什么?我娘在得知我和爹逼宫失手后便在德秀宫自缢了!我爹也死在你的手上!我的王府被姓朱的团团围住,他们还擒住了我舅舅,我如今是无处可去,无牵无挂,又有何惧?你们四处搜捕我,我偏要躲在这里,我就算死,也要拉一个做垫背,若能杀了你们两个,我便还赚了一命!”
这时门口传来祐骋的惊叫:“你——你要干什么!快放开父皇!”原来祐骋在外面听得屋内声响有异,便跑了进来,见祐珉正拿匕首威逼皇上,不禁大骇。
“来得正是时候!”祐珉用脚勾起地上的长剑交到右手,指着沾衣的咽喉,大笑道:“祐骋,我这便宜大哥做得好不快活,为报答你,今日我便帮你解决他们,也算斩去你一个心结,你该谢我才是!”
“你……你……!”祐骋气得脸色苍白,却又不敢呼叫外面的侍卫。
祐珉见状,胆子更大了点,他早已做必死的打算,此刻反倒放松许多,嘻嘻笑道:“你若想要他们活命,却也不难,只须向我行三跪九叩便可。你行一次,我便放他们一个。”
沾衣叫道:“太子殿下!万万不可……”话未喊完,只见祐珉猛地将长剑向前一递,剑尖刺进沾衣肌肤,一道鲜血顺着剑刃流下。
“你放了她!”祐骋大喝一声,盯着祐珉,慢慢跪到地上。
祐珉仰天狂笑:“祐骋,你虽然争得了皇位,不仍是得向我下跪磕头?我说话算话,只要你将全礼行毕,我便放了这娘们!”
祐骋双眼冒火,但仍缓缓将双手撑在地上,咬紧牙关,正欲低头俯身,忽听沾衣冷冷喝道:“士可杀,不可辱!祐珉,你爹是我杀的,我偿命便是!”说罢提身向剑尖撞去!
在祐骋和皇上异口同声的惊叫中,只听噗的一声,剑尖深深贯入沾衣胸口,鲜血四下飞溅。沾衣努力抬起头来,望着一脸惊骇的祐珉,道:“这一剑……是还你爹的命……”说完紧抓剑刃,咬牙将剑猛拔而出,又用力插进胸口,断断续续道:“这一剑……是还……你娘……的命,从此……这宫里……谁……也……不再……欠……你……一丝……一毫……”
祐珉惊悚地看着浑身是血的沾衣,左手一松,匕首掉到床上。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身中剧毒已时辰无多的女子,竟选择这样惨烈的死法,一时只觉得腿脚发软,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沾衣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剑从再次从胸口拔出,扬手掷向祐骋,之后靠着床边慢慢滑倒在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悲愤到极至的祐骋接住沾衣掷来的剑,低吼一声,向祐珉猛刺过去,剑尖还未刺入,就听祐珉惨叫一声,向前扑倒,正撞到祐骋的剑上,剑锋瞬间从他前胸穿进,从后心穿出,祐珉又是一声大叫,仆地身亡。这时祐骋发现,祐珉后心早已插着一把匕首,直没至柄,只见皇上坐在床上喘着粗气,颤颤巍巍扶着床柱,示意祐骋上前。
“父皇!”祐骋踉踉跄跄扑到床前跪下。
皇上抬手轻轻抚摩祐骋的脸,喘息道:“你也见了,你大哥……因未被册立……竟致疯癫……终至……自尽而亡!”
祐骋瞪大眼睛,随后会意,用力点了点头,哽咽道:“儿臣……明白!”
皇上微微一笑:“好孩子……朕……可以……放心……去见……列祖列宗……”声音渐歇,身体一歪,倒在祐骋怀里,停止了呼吸。
祐骋含着眼泪,将父皇的遗体轻轻平放在床上,俯身将沾衣抱进怀里。沾衣微微睁开眼睛,口中低声喃喃着什么,祐骋将耳朵凑过去,听见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我……做……这一切……全是……为了……我……自己……你……不要……伤……”“心”字刚刚出口,那双秀美的眼睛便慢慢合上,一缕芳魂,飘然而逝。
祐骋无言拥着沾衣尚有余温的身体,忽听“当啷”一声,从沾衣渐渐松开的手掌中掉落一样物事,他捡起一看,整个人登时如被雷电击中了五脏六腑,那物事竟是他当初送给沾衣那半块玉佩!祐骋颤抖着双手取出自己的那半块,拼在一起,只见两瓣玉佩紧密相合,浑成一体,他头脑顿时一片空白,定睛再看,发觉沾衣的那半块根角内侧有一处老旧的挫痕,乃是自己幼时玩耍不慎所致——这才真的是自己送给沾衣的那半块玉佩啊!
“沾——衣——!”祐骋捧着这终于合而为一的玉佩,泪如泉涌,一遍遍对天呼唤着沾衣的名字。
月光下,一只鹰在低低盘旋,越飞越高,终于消失在云端,远远竟隐约传来沾衣轻柔平静的歌声:
“十年修渡,百年修住,千年许返轮回处。意何如?情难书。心言万牍终无属,长痛已平待日暮。生,独自去。死,独自去。”
多年以后,京郊源北村的遗址渐渐为草木湮灭,但经过那里的人都记得,每逢春天,那里的杜鹃都会在一位无名女子的衣冠冢前开成一片胭红。
后史某篇曾略记云:『昭献惠妃莫氏,京郊人,十三既充掖庭,习文通武,尤善弈,帝慕之,十六乃封惠妃。同年其父莫公,母柳媪卒,帝封莫公修慈侯,柳媪为一品诰命夫人。是年十一月妃薨,新帝尊谥曰孝康弘惠诚穆懿仁平天赐圣武皇后,祔太庙。次年一月与先帝合葬玉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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