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忠臣操琴拒制诏权相阴谋索玉璧(2)
秦昭王受过寄人篱下做人质之苦,因而十分珍惜自己这来之不易的王位,又继承了自秦孝公以来秦国努力向外扩张的传统。自幼喜欢骑马射箭、角力比武,但因其兄武王是与力士比武斗狠,不意被巨鼎压断腿骨而亡,昭王也就吸取教训,练武修身有节有度。每日鸡鸣三遍,必定起床,不管刮风下雪,从不贪恋床笫之乐。起来后,与一班侍卫练刀操戈,至汗透重衫乃止,因而身体十分强壮。三宫六妾,为他生育了九个儿子和七个女儿。长子是个白痴,昭王把他派到魏国做人质,未及召回就病故了。次子聪明过人,被册封为太子,尊称为安国君,如今也已长大成人。秦王每日阅批竹简奏书,不下百斤,丝毫也不觉得累。这天,他在议事殿中批阅奏章。左边堆放着已经批过的竹简,只见一卷一卷,堆起来比案桌还高,右边放着未批的竹简,也是一样。四个刀笔吏,有两个手不停地在竹简上刻着刚才秦王下的御旨。一封是给西蜀郡守司马昌的。西蜀连年大水,涝灾不断,民不聊生,秦王命令他设法治水,并为救济西蜀免了西蜀的赋税征调,还从汉中另调粮食四十万石发往西蜀,作为官俸和军粮。秦王不禁皱眉,西蜀归并秦国已有近五十年,可十年九涝,难得有丰收之年,常常连官俸和军粮都得从汉中调运进去,也是个令人头痛之地。一封是给楚襄王和楚国相国春申君的。严令楚国,不得派人潜往已被秦国占领的故地,挑起楚民反抗秦国。另二人正凝神地注视着秦王,等待秦王发话,可秦王也被面前的这份竹简难住了。只见他眉头紧拧,脸上表情痛苦,内心的烦躁毫无保留地写在脸上。“唉,”长叹一声,将竹简放下,颇感无可奈何。原来秦国虽然并吞了楚国的郢郡等五十余郡,但不断地遭到了楚民的反抗。不但赋税征收不了,连派下去的官吏还经常被楚民打死或打得抱头鼠窜,狼狈地逃回。秦王很是气恼,命令武安君白起长期驻扎在郢郡。严令凡有反抗,即严加追讨,打死秦官吏者,株连九族;从者、抗税者,悉数迁往西蜀。即便这样,楚民也还是不停地起来反抗。这不,面前的竹简,又是武安君来报告一个秦县令被楚民暗杀的事情。他起身来踱了几步,腰间那块巴掌大的谷纹蟠龙云雷纹玉璧也随着他的步幅一晃一晃的,抬眼看见挂在座后屏风上的玉柄青铜剑,凝视片刻,恶狠狠地从齿缝里说道:“给武安君下旨,严令他,凡有杀死秦官吏者,株连九族,暴尸百日,寡人不信就不能将郢郡安宁下来。”
“大王,臣有一策,能保郢郡安宁。”说话间,进来一个白发老者,跪在地上给秦王行跪拜礼。
秦王回身,见是老臣中期。“哦,是中期卿,请坐。”秦王语气和蔼,自己也又坐回桌旁,看着中期。中期面容瘦削,花白长须及胸,眼窝深陷,两只眼睛如深深枯井中仅剩的一掬清水,那一丝光芒,虽清白可见,可也所剩无几了。一身衣服像穿在一副骨头架子上,腰间系着一块三指宽的青色玉璜佩,也是老得残缺不全了,像一只玉瑗。秦王心里升起一股爱怜之意。
“大王,”中期说道,“武安君自攻克郢城,大肆杀戮,可如今数年过去了,楚民还是不甘臣服。老臣虽未去过楚地,可听常去观风的中大夫王籍讲,武安君只一味用征讨杀伐之策,治理楚地,这恐不是长治久安之法啊。”
“中期卿有什么良策呢?”秦王问道。
“大王,‘争天下者,必先争人’。鄢、郢本是楚国中心之地,良田千百纵横,村落相望,人口众多,未入秦之前,多为楚王宗室贵族的田地庄园。楚国虽赋税甚重,可这些地方,常常能被免征,百姓自然安乐宴平。如今武安君驻郢,为修复城防,大肆抓丁派赋,征粮纳税,百姓一年到头,食不能果腹,谁还愿再耕种其地?劳作不得休养,岂有不生怨恨之心?臣以为,‘地大而不耕,非其地也,人众而不亲,非其人也。’武安君虽得众,而未得其心,则与未得楚地民众无异,楚地又何能安宁?欲得其心,必顺其民心以轻赋税,薄徭役,行商君之策,废井田,开阡陌,容许楚民开荒,承认其地为私产,楚人素怀念孙叔敖之政。若如此数年,楚民必安于富足,耽于私产,谁还愿意因抗税而徙迁西蜀,拼死命以抗秦政呢?”
秦王听了,点了点头:“老卿所言也是,可楚民顽劣难服,也不能太放纵他们。”侧头沉思片刻,对刀笔吏下令道,“再给武安君旨,命其加快在楚地行商君之策,一村一乡,实行连坐之法;分楚王室地产,皆为民地,垦荒即为私产;如今郢郡城防也修复得差不多了,其他地方可稍为慢些。税负从今年起,减其什三,军粮俸禄由汉中补调二十万石给他,三年后不补。对了,先前西蜀那里减出二十万石粮食,西蜀也不能全靠汉中,司马昌总得自己也想想法子才行。卿看如何?”
中期想了想,“大王吩咐的是,臣看还得再派一能吏去辅助武安君才行。”
可派谁呢?武安君的脾气,秦王和中期都知道,派个勋爵比他低的,他会毫不放在眼里,丝毫起不了作用;派个比他高些的,可他已封为君侯,除了穰侯、泾阳君、华阳君、高陵君,再无人能比他高的了,更何况他是穰侯一手提拔上来的,朝臣中他只听穰侯的,其他人根本不放在眼里。秦王笑笑,没有作声。“大王若无其他人,老臣愿前往武安君处。”中期言辞恳切。“不必了,寡人身边正需要中期卿时时提醒呢。对了,寡人新得了一架上好的琴,中期卿可是此中好手,弹奏一曲如何?”秦王听中期之言,解了一件大难事,心里高兴忽地想起听琴来。说罢,吩咐侍者去取琴。中期听了,微皱眉道:“大王每日批阅竹简奏书,从不胜其烦,今日为何要老臣弹琴呢?”“没什么,齐王遣人送来这把琴,说是钟子期当年所造,寡人想吾朝有中期善为,怎能得琴而不操呢?”两人说话间,侍者已将琴放在中期桌上,哈腰立在一旁。
中期手摸琴面,果然是泡桐木制的上好琴板,光滑得一尘不染,琴弦都是经过油浸的牛筋,用手指轻拨,发出一连串清脆的音符,悦耳动听。中期敛神静气,信手弹起秦曲《小戎》,那曲调幽缓,流畅自然:
“小戎俴收,五楘梁輈。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这是一首秦地后方亲人想念前方将士的抒情之歌,歌词大意是:坚固的战车轻盈,抖动的缰绳都盘结在一起了,战马脖子上的响铃游环牵动不已,虎皮坐垫、彩绘的车身,矫健的战马拉着一起飞奔。想念我那亲爱的人儿,他的品性温良如玉,而我住在这简陋的屋里,深深的想起他,使得我心乱如云。……啊,想起那远方的亲人啊,我彻夜难眠,他那安闲稳重、镇定自若的神态,昭示着胜利凯旋的佳音。中期的琴确实弹得好,而他那已经苍老、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这首抒情的歌曲,饱含了一种凄凉的悲情离愁,更加幽深催情。秦王连同满堂的人听了,没有一个不沉浸其中的。
“好,好,卿不但弹得好,唱得也声情并茂,发人幽思啊。”秦王赞道,“寡人不禁又想起了与楚怀王约会汉中时,身临沙场的岁月了。”“不是臣弹得好、唱得好,而是大王壮志未酬,雄心未竟呀。”中期笑道。“卿再弹一曲。”秦王来了兴致道。“好。”中期应道。手指在琴弦上一轮,发出低沉、急切的音符和旋律来。立时,满殿的人屏气静声,谛听中期的琴声。这一曲,中期只弹不唱,只听见殿堂里顿时来了千军万马在飞奔厮杀,金戈铁马相互搏击,铿锵之声,穿堂破屋,响彻云霄;一会儿又低至九转回肠,令人神不能追,耳不能听,像激战的双方战至天涯海角去了;突然琴声好像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的涌来,胜利的欢呼又回荡在漫天之下,使人置身其中,神不能已;临终了,则如一缕云烟,轻飘欲远,却似还在厅堂之中回响不绝。昭王早听得神追魂舍,遐思如天马行空。待琴声住了良久,他才回过神来,由衷赞道:“孔子言,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寡人今听了中期之琴,始信焉。此曲激昂,令人神魂难舍不追,寡人从未听过。中期,这是何曲?”
中期神情肃然:“大王,此乃楚国屈原所作《国殇》。”“嗯,怪不得如此出奇、动人心魄。寡人记得其中有一句‘操吴戈兮披犀甲’,结尾一句是‘魂魄毅兮为鬼雄’。可是对的吧。”
“正是。此乃屈原为楚威王命令将军昭阳破魏齐联军,祭奠阵亡将士所作,当时此篇一出,楚国士大夫竞相传诵,国人为之一振。只可惜屈原后被楚王所厌弃,流放沅澧之间,郁郁不得志,投江自尽。”中期怅然若失地说道。
“良臣志士不为所用,此乃楚国破败之缘由啊。”秦王也感叹道。“大王,召臣来若无事,臣请告退了。”中期把琴推开,眼看着地上那一堆等着秦王批阅的竹简说道。“呃,别急嘛,寡人正有事要同卿商议。”秦王道:“寡人想起下月是太后的寿辰,卿为太禄卿,主管封禄之事,故想找卿商议,看给太后何赏封为贺礼。”中期心里猜测着秦王的深意,说道:“大王尊孝道礼,垂范天下,乃太后及吾国民福音。
今年是太后平常寿辰,朝廷现在西蜀、郢郡等地,都还需要接济,臣以为给太后的贺礼不必为重,仅示孝意就行了。大王欲以何为贺礼呢?”秦王正色道:“房郡三县岁入颇丰,寡人欲将这三县赏与太后为寿辰贺礼。”中期这才明白,怪不得昭王将自己召来,不愿在朝会上宣讲,怕自己在朝会上直言劝阻,拂了他和太后的面子。但太后的封地已有二郡,且都是富裕之地,再增加这三县,封地实在太多了;再说,仅仅是个平常寿辰,就也加封赏地,若是逢五逢十的大寿,岂不还要更多?不行,这有违秦国一贯礼制。便奏道:“大王此举不可,太后封地已有二郡,且都是汉中富饶之地,今年又是平常寿辰,大王何不多赏些金银珠玉呢?”
昭王面色难看。“寡人年幼登位,太后宵旰焦虑,操劳国事多年,于国于寡人都是功莫大焉。加封三县,并不为过嘛。再说这几年都没有什么好的珠玉,如果这三县不合适,那就换上原四县也可。”
中期一听,更加反感,这上原四县紧挨着义渠郡,义渠原是陇西羌族之地,因其国君同楚国一同攻秦国,后被秦惠王派亲弟剿灭,就封在义渠,尊为义渠君。传言义渠君与太后关系非同寻常,义渠君仗着王叔的身份,又加上太后的宠幸,自是骄横异常。这些年由于朝政一直被穰侯把持,因而他也心怀不满,索性连朝廷派去的郡守、县令统统被他驱逐出来,所有官员全都由他自己委派,好似国中之国一般。这提出把上原加封给太后,莫不又是义渠君的意思,这更不能让义渠君得逞。中期断然否定道:“大王,这万万不能。臣正要参奏义渠君之事,放逐朝廷命官,俨然一国,叵测之心,大王不得不防啊。”
“卿多虑了,小小的一个郡,他能翻出什么天来,何况义渠君还是王叔公子嘛。”秦王不以为然地说道。“大王可曾想过,太后要上原四县,是有何目的?”中期胆大,直言问道。昭王面色难堪,支支吾吾道:“这不是太后所要,而是寡人想到的。”“大王不必为太后掩饰,太后与义渠君之事,宫内外都有传闻。人言无风不起浪。大王,臣就看不惯太后与义渠君频繁往来。这上原如何都不能给他!”“放肆!”秦王忍不住怒喝道,“你竟敢非议太后?”“臣不是非议,臣是要谏言太后。”秦王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怒气冲冲道:“那就这样,上原不行,就封房郡三县。为惩你对太后不敬,寡人命你制此诏。”此事若被太后知道,一定又会来找麻烦,不给中期一点小小的惩罚,太后那也说不过去。一个刀笔吏将刻刀和竹简递到中期桌上。“臣不愿制此诏。”中期倔强地说道。“不愿也得制,”秦王气得脸色铁青,手指着中期道,“给我抓住他的手制诏。”两个刀笔吏上来,将刻刀硬塞到他手里,强抓住中期的手往竹简上刻字。中期挣扎道:
“这三县一岁所得,可供士卒千人军粮、具器械。大王要赏,何不赏郢、鄢等楚地,三县也可,六县也可。”秦王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亏你想得出!郢、鄢之地,楚民尚且不服,税负都征不上来,赏给太后有何用?”“大王,正以为楚民不服,赏给太后,以太后之仁,感化顽愚之徒呀。”中期挣扎中,刻刀划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流了出来。
“一派胡言乱语!”昭王肚里明知这是个好主意,但太后提出来就是这两种选择。既然不便给上原四县,那就只能给房郡三县了。见中期手划破了,也不愿制诏,气得浑身发抖。听见秦王在呵斥中期,候在外面的博士楼缓进来跪地向秦王求情道:“大王,中期所言虽有不当,但其一片为大王和太后忠诚之心,还望大王能明鉴,请恕其罪。”楼缓原是赵国人,那年秦昭襄王从燕国潜逃回秦国继承大位时,经过赵国,赵武灵王特地将楼缓派遣给秦昭襄王,一直在秦王身边担任博士之职。
秦王正大为恼火,见是楼缓来求情,冷静下来,示意刀笔吏放了中期,但仍呵斥道:“太后对寡人不仅有养育之恩,更为佐寡人朝政有盖世之功。寡人以孝礼待太后,容不得任何人对太后半点不敬,给太后的赏封就这样定了。楼卿你来制诏。”
“臣尊大王之旨。”楼缓伏地答道,“请大王下旨让太医为中期卿包扎手指。”
秦王似乎对中期的怒气还未消,沉着脸不言声。这时穰侯魏冉进来躬身施礼道:“大王,臣有要事要奏。”穰侯魏聃年纪比秦王虽大不了多少,可看上去却显老的多,头发、胡子都略有发白,一身紫色锦服,青白的面容上长着一双三角眼,稀疏的苍白眉毛长长的,耷拉下来都拦着了眼睛,干瘪的面颊下陷,突起一张吊角尖嘴,只差没有獠牙露出来了。腰间佩戴着一块墨色玉璋,那玉璋上刻着些饕餮纹饰,狰狞可怖。
穰侯刚才也听了中期的话,心中十分恼怒,虎着脸对中期道:“中期你好大胆,竟敢对太后出此狂言,大王不能轻纵中期。”
秦王本没有严惩中期之意,这下子被穰侯一说,一时犹豫起来。楼缓道:“大王,臣以为中期并无大错,如果因此而治中期之罪,今后朝中恐无人敢再谏言,请大王纳其忠心而谅其过。”
“楼卿,你不要为他求情,中期仗着自己是老臣,狂妄自大,咎由自取。”穰侯阴着脸道。
“相国不知刚才之事,不能凭一己之好恶而妄下断论。”楼缓也不惧怕,顶回道。
秦王见他俩人争论起来,摆手制止道:“好了,中期,寡人念你是老臣,一向无大错,寡人替太后今日不治你罪,你可要感激太后之恩。”
“臣谢大王,不谢太后。”中期倔强地说道。
穰侯犹有不甘说道:“哼!你今日幸是遇到大王贤明,若是商纣王、周幽王,只怕中期卿有十个脑袋,也搬了十一次家了。还不快谢大王不杀之恩。”
中期白他一眼道:“臣谢大王贤明,但不谢大王未赏之恩。”
“你这是何意?”穰侯不解。
“大王未言要杀臣,故臣不谢‘不杀之恩’。”中期一语双关。
喜欢《帝王石秘密:和氏璧峥嵘》吗?喜欢肖庭钧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