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耿直将军遭贬斥,文武相彰将相和(1)
赵惠文王这次的朝贺大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隆重。赵惠文王自继位以来,无论是治国安内,还是开疆拓土都并无多大建树。前些年六国攻齐,乘乱从齐国占了三十七城;后又帮着魏国抵抗秦国,从魏国占了四城也未退还,但就在那同时,自己失去了蔺、离石、祁三城。当时天下战乱纷纷,战火四处蔓延,所得之城,难说朝不保夕,所以也就谈不上庆贺。反而因失了三城,赵王到祖庙里披麻戴孝地哭告先祖,弄得朝廷上下一片沉痛哀伤。现在,仅仅靠着蔺相如的机智大胆,就换回了三城,自然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再说这次赵王打消了秦王发动战争的动议,更赢得了天下其他君王的交口称赞和绵绵不尽的感激之情,赵王的威望也算是如登泰山了。所以,赵国上上下下都对这次朝贺极为看重,不极尽奢侈铺张,无以表达赵国的国威。
一切繁华自不待说。赵王在大堂上亲自宣读了对各位大臣的嘉赏:相国乐毅、平原君都加赏食邑三城;蔺相如封为上卿,位在相国之下,同时兼为国尉使,赏食邑三城;乐乘为将军,领邯郸尉,食邑一城;同样,缪贤赏食邑一城;平阳君留守邯郸有功,加赏食邑一城,其他人员也都各有封赏。正当大家高兴时,赵王话锋一转,又宣读了对将军王容的惩戒晓谕:将军王容接令后迟延三日赴军,冒犯军威,撤去官职,发往代郡军中效力。上卿将军廉颇平时治军不严,王容为其部属,也当惩戒,撤去邯郸尉职,改任国尉副使。这一训令,廉颇始料不及,人人加官晋爵之际,自己反倒受罚。可是自己不知道王容为何延迟三日之事,所以也就不好当庭质问。再说今天又是朝贺大典,更不便发作,只得强压内心的怨气。抬眼看了一眼赵王,无意之中与蔺相如的目光相遇,心中更是恼怒。
接下来就是酒宴。赵王的大堂里因中间要留出来做舞女们的舞蹈之地,右边又要留出一大半的地方作为乐师、乐工敲钟、弹琴之处,本来很大的大殿也就去了一大半的地方。在赵王跟前的相国乐毅、平原君、蔺相如、平阳君这样的重臣勋贵,酒席都是一人一桌。人人席地而坐,面前一张小长条桌,后面另有些老臣、太子,魏、韩、齐、燕、楚五国的使者等。约摸20桌就把大堂排满了。不一会儿,酒宴开始,歌女们也来到席前,一个个舒展开水袖,扭动细腰,在悠扬的编钟声和缠绵的古琴音中翩跹起舞。赵王在大家的恭贺声中频频举爵畅饮。
廉颇如今降为副职,已排至殿门外,门外这些,就不再是一人一桌,而是四人一桌。只见密密麻麻的,将整个庭院都排满了。廉颇心中生着闷气,自顾喝闷酒,官宦端上一盘烤鸡来,却见那鸡身上脖子处、翅膀上的毛都还有很多没有褪尽,连脚上的粗皮都没扒。皱眉拉住那正欲走的官宦,厉声问道:“你们做的什么活计,这鸡脚上的粗皮都没扒?”那官宦用手掰开廉颇的大手,说道:“我的爷,大王这酒宴席开千桌,那来得及细工慢活,你就将就些吧。”说着又转往他处。廉颇放眼看其他桌也都差不多,只得认了,用手掰下一脚鸡腿,没想到连鸡肋也掰了下来,送往嘴边正要啃,就听见一个尖细嗓音说道:“来来,为咱们文官出了个蔺相如干了这樽。”
一片酌酒声后,另一个人许是带了酒劲大声说道:“就是,想当年廉颇带了二十万大军与秦军鏖战一年也没有收回三城。看看,还是蔺相如厉害,功劳大。”廉颇听了回头看是郎官郭开,一个平时总是喜欢吹嘘的文吏,最喜溜须拍马。他正背对着自己,右手执酒樽,左手拿着一个鸡翅,摇头晃脑的。
先前那人接话道:“对对,不然大王为何任命蔺相如作了国尉使,廉颇只能为副职呢。”
“相如不但给咱赵国长了脸,长了志气,也给咱们这些文官出了头。”
“就是,如今天下各国,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咱赵国出了个蔺相如。”
若是常人听了这几句闲话也无所谓,偏偏廉颇是个争强好胜的蛮牛脾气,顿时如吃进了苍蝇一样难受,将手中的半边鸡掷在桌上,推开桌子,腾地起身气鼓鼓地回家了。郭开等人见廉颇这么动了虚火,反倒觉得开心,嘿嘿笑道:“大王的庆贺酒你不喝,咱可不客气了。”
廉颇回到家里越想越气,自己的邯郸尉随着那三万兵马,就这样被赵王恩赐给乐乘了,如今仅是一个国尉副使,掌管军械制备、武库存调。昔日缪贤府中的舍人、三个月前自己连正眼都瞧不上的一个仆人,现今被赵王尊为上卿大夫,做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哼,真个是白云苍狗,变幻莫测了。蔺相如为了保住和氏璧,是立了功,但若说蔺相如收复三地有功,那也是以我廉颇攻占的三城换来的,若没有我夺来的三城,他蔺相如能用什么来换呢?现今倒好,人人加官晋爵,偏偏我倒霉,他们护送赵王有功,难道我守卫邯郸城就没有功还有错?
廉颇越想越气,一连三天称病在家,既未上朝,也未到国尉府署去上任、拜见蔺相如。
王容被调往代郡任职,临行前领着四五个旧属来拜访廉颇。廉颇见下属们来访,心里高兴,设下酒宴款待。席上众人都寡言少语,闷不做声,廉颇行伍出身,是个直性子,有什么喜怒哀乐都写在一张刚毅的脸上。部属们受他的影响,也大多如此。廉颇见大家一个个垂头丧气、哭丧着脸,禁不住问道:“诸位为何如此闷闷不乐,有何事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都落在职务最高的裨将王容身上。王容生得五大三粗,一副火暴脾气,打起仗来,总是一马当先,毫不含糊,但邀功请赏也是斤斤计较,不愿吃亏一点,为这廉颇也没少训斥他。但他不但屡屡不改,还振振有词,这功名赏封是冒死一刀一枪拼来的,该得的一定要争分个清楚。廉颇喜欢他这样的直性子,军中诸将,王容也最服廉颇。王容仰头将樽中酒一饮而尽,骂骂咧咧道:“廉帅,人人都说我贪功邀赏,那是我拼死拼活拼来的,我就看不惯那些凭着花舌巧嘴、无功受禄之辈。姓乐的鹊占鸠巢,竟然欺负到廉帅头上来了,真个是厚颜无耻。他姓乐的攻七十二城是为燕国,又没有给赵国取一城一池,凭什么当了相国,还要当将军?”
廉颇不解地问道:“我也正想知道你为何迟延三日,被赵王撤职了?”
王容自己不讲,一个校尉说道:“那日乐将军来调军,正值王将军家父大寿,王将军便耽搁了一日。第二天赶到军中,可乐乘还是奏告赵王、乐相国,这不……”
廉颇一听,皱了皱眉头,虽说军中不容不服调遣、拖沓延误,但那日乐乘来调军也太匆忙了。赵王才离开邯郸三日,离渑池也还有十余天的行程,可乐乘非得心急火燎地连日将三万人马调出邯郸,口口声声说是赵王严旨。“其实晚启程一天又有什么大的关系!赵王有十万大军护着,离渑池也还有十五六天的路程,这乐乘存心就是在找茬整人。”校尉将酒也一仰脖而尽。
“身为将军,不该延误军情。”廉颇语重心长地说道。
王容此刻已喝得面红脖粗,舌头有些僵硬:“廉帅,不是我不服调遣,你说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么?打齐国漳城我头一个冲上城头,攻韩国焦城,我身中三箭。我这个裨将是廉帅给我请功得来的,我就不服他姓乐的。那日乐乘来调军,我跟他说好了,他也同意我晚两日,可到了赵王那里就变成我不服调遣,延迟军务。廉帅,你说,我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王将军酒喝多了。”一个校尉劝道。
“我没……没喝多。说我迟延也罢,可是廉帅你,凭什么人人加官晋爵,廉帅你征调八千狱吏、府卒守卫邯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竟不但没有封赏,还降为国尉副使,受那蔺舍人的调遣。我是替廉帅鸣不平。要不了多久,只怕连其他人也要跟着倒霉。”王容瞪着血红的眼球,满嘴酒气。
前面说的乐乘夺了自己的邯郸尉一职,廉颇心里的怨气就一拱一拱的了,现在又说到蔺相如一个出身低微的舍人,却位在廉颇之上,成为他的顶头上司,这下子,气不打一处来。廉颇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将樽中的酒一口饮尽,像是要借酒浇灭心头的怒火。
王容似乎怨气还没消,也不知他是从哪听来的还是他自己瞎编,总之是将外面听来的闲言碎语、添油加醋地一股脑倒出来:“廉帅,我听人说,赵王议功行赏,平原君说廉帅守邯郸有功,既不任邯郸尉,当为国尉使。那姓乐的却说廉帅是个行伍出身,不懂算簿册记,只能当副使。更气人的是那蔺舍人说自己在缪贤府中管过岁入账簿,自告奋勇要当国尉使。廉帅,你看他这脸皮有多厚!呸!这个下贱舍人!廉帅这几日不舒服,没去赴任,竟有人说廉帅怕那蔺舍人,真叫人气愤!”
廉颇端在手里的酒微微颤抖,听王容这么一说,那酒哪还喝得下,将酒樽“当”的一声扔在桌上。胸脯剧烈地起伏,低沉地吼道:“好!我明日就去见他,不当众羞辱他一番,难出我心中这口恶气!”
第二天一早,廉颇将作战时穿的衣甲、皮盔穿戴整齐,也不乘车,骑着他那匹闻名遐迩的枣红色战马,提着马鞭,打马直奔国尉府署。守门吏见是廉颇来了,热情地招呼道:“廉将军今日病好了?”
廉颇劈头盖脸地给那门吏一马鞭,骂道:“你这鸟嘴,咒我病么?新国尉没教你说话是吧。莫以为我廉颇只会打仗厮杀,弄嘴皮子也不赖呢。告诉你,你得说康泰了,别一开口就是‘病’呀、‘死’呀的,听着刺耳。”
那门吏冷不防挨了廉颇一顿皮鞭,又听廉颇这么呛着说话,吓得不敢再吭声了。廉颇也不下马,骑着马跨过门槛,直入府署,又径入厅堂。相如还没有来,只有主簿等几个属官、簿吏在那里,见是副使廉颇来了,齐来给他请安。又见廉颇一脸蛮横之气,骑在马上也不下来,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覤,不知为何。
“没见过本将军骑马吗?本将军骑马惯了,不知乘车。”廉颇傲慢得像一只好斗的公鸡。
“廉将军,这里是府署,怎好跑马?要叫蔺大人撞见,不礼雅。”一个部吏小心翼翼地劝说一句。
“什么‘溺’大人?是不是站着尿尿就粗鲁,蹲着尿尿才礼雅?我廉颇生下来就是站着尿尿的,莫不是新来的‘溺’大人要你们都蹲着尿尿。”廉颇话中含沙射影,满是蛮横。众人全都奇怪地看他一眼,不再作声。
“我为国尉副使,今日走马上任,你们带我查看一下府库。”
“廉将军,蔺大人这几日也在盘查府库,要不等蔺大人来了,一同查看。”主簿应道。
“啪!”廉颇大手一挥,马鞭扫过案桌,将几卷竹简打落得四散。“哼!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副使么?”声音威严,喑哑着一腔怒火。
“廉将军息怒,卑职这就带你去查看。”主簿吓得赶紧说道,示意身旁的府吏领廉颇去查看。待廉颇骑着马往后院去了,几个府吏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公推主簿赶紧去寻蔺相如来。
府吏将廉颇引到后院,只见一排府库几乎望不到头。府吏边走边说道,这座府库蔺大人已经查看过了,那边的还没有。问他要查看哪边,廉颇用马鞭指着相如查过的府库道:“就这边。”
廉颇仍骑在马上,进门时,伏在马背上,幸好屋里还够高。那府吏仰头看了一眼廉颇,见他那威严的神情毫不见松弛,心里直发毛。
府库里收藏着弓、箭、长戈等军械军需,府吏见廉颇一双挑衅的眼睛在搜寻着什么,便小声地捧着竹简念道:“廉将军,这库里一共藏着八千张弓,每十张为一扎;箭杆十万枚,也是每十支一束;另有长戈五千,短戈五千,也都是十杆为一捆。”
这些都是按每十人为一伍的军制而成扎成束。廉颇见府库摆放整齐,有条不紊;地面也很干净,弓、箭、戈堆上也没有灰尘,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便命令道:“取一把弓来。”
府吏犹豫了一下,还是只得老老实实地从一扎中解出一把来,双手恭敬地递给廉颇。
廉颇暗咬牙,使劲一扯,那弓“砰”的一声,弓弦竟然被扯断了,便使劲往地上一摔,呵斥道:“这等废物竟然也充在库里凑数,若是在疆场上,岂不要招来杀身之祸,‘蔺大人’就是这样验查的?”
那府吏赔笑道:“廉将军,赵国谁人不知将军能扯断弓弦,手折长戈,然则一般军士射箭,能扯满了就行。有几人能同将军相比咧?”
廉颇听了这恭维话,心头怒火才稍消些,但还是虎着脸,教训道:“既是查验,就得仔细,严防那些朽木腐弦混在其中。若是沙场上出了这事,可是要枉送将士们的性命。”
“是。”府吏只得连声应诺。廉颇似不解恨,又一口气连扯断了一根弓弦和折断了一张弓。第四张弓弦,任他怎么用力,却再也扯不断了,暗想这可是一把好弓,便挂在身上。又指着地上的三把断弓,厉声道:“将这三把弓交给‘蔺大人’看,告诉他仔细些查看,我还要来验查的,若再有这等次劣弓箭,我可要奏明赵王,告之三军将士,叫他颜面无存。”
廉颇在府库里再也寻不出什么不是,又回到厅堂里来。相如还是没来,那些府吏们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垂手立在一旁。廉颇骑马在厅堂里兜了好些圈,最后在上首主官的座位旁勒马而立,只等相如来。众人都站乏了,也没见主簿和相如来。那马憋不住了,一泡马尿洒在地上,顿时屋里弥漫一股腥臊气。廉颇觉得蔺相如不在,拿这些府吏出气也没有太大的意思,悻悻地打马离去。
好久,蔺相如才带着主簿和张佑进来,府吏们正在清理马尿。“蔺大人,廉副使今日存心来捣乱。你看,弄得一团糟。”一个府吏将三把断弓递给相如看,又指着地上的马尿和打烂的竹简说道。
“呵,廉将军勇冠三军,有些性子脾气,也是常年军旅行伍打仗,逼出来的。大家收拾干净就是了。今日之事,还有以后不管廉将军发什么脾气,使性子的事,一概不许外传。谁若张扬出去,我可要罚他去做官奴。诸位可听清楚了。”蔺相如前半截话口气亲切,后半截话语气可就严厉得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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