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流言四起争相位求贤若渴挽相如(2)
相如呵呵笑道：“哦，这次不再享受楚王的待遇了？”楼缓也笑道：“今非昔比，蔺卿还记恨着那些事情么？”说着引着相如进宫来。曾利基一边跟在相如身后，一边心想，自己随平原君入秦为相国一年，也从未见秦王留平原君入宫住宿过，如今秦、赵两国君王结为兄弟，连使臣入秦的待遇也大不一样了。边走边看，只见园里古槐瘦柳，树木成荫，掩映着飞檐雕梁的一排精舍，不失为秦王宫建筑，雅静幽致。更有七八名宫女、太监低眉垂手守在门前，见楼缓领着相如过来，一齐躬下身去：“奴婢们恭迎秦王贵客。”
楼缓挥挥手，这些奴婢们让到两旁，两个太监在前面引着，将房门一一推开。相如随着楼缓到各房里看了看，见所有家具都是精雕细琢，油漆一新，卧床更是锦绫绣被，比自家的还要好得多，与前次入住的馆舍简直天壤之别。心里欢喜，却搞不清秦王为何要如此礼待自己？
“如今秦王与赵王结为兄弟，两国结为盟国，使君远道而来，自然要洒扫相迎，待之以礼。其实吾王善待天下士人，素礼贤下士，敬奉有加，何况像蔺卿这样名动天下的贤能之士。”楼缓笑道。
“呵，秦王如此美意，相如愧受了。”二人正说笑间，泾阳君带着大夫王籍等一大群随从又进来。他一身酱色的官服，穿得松松垮垮，连腰带也只是围在腰间，丝毫没有系住。“蔺使君远道而来，辛苦了。”泾阳君满面笑容、眯着眼说道。“哟，泾阳君侯，别来无恙？”相如双手作揖施礼轻声咳嗽道。“好得很呢。身宽体胖，连腰带也不能勒紧了。这位是大夫王籍。”泾阳君介绍道，又转向王籍道，“这位就是赵王使臣蔺相如上卿。”王籍双目注视着相如，略略拱手施礼，并不言语。蔺相如一边还礼，一边打量王籍。见他年纪轻轻，约摸三十出头，鼻梁高挺，一身白色官服裁剪得十分合身，四指宽的深蓝色腰带束得紧紧的，棕红色的谷纹玉璧紧扣在腰带上，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英武气质，好一副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形态。相如曾听说秦王身边有一位少年大夫，还是当年秦惠王为太子时的太傅王倓的后人，很受秦王赏识，心想一定就是他了。想到这也说道：“王大夫年纪轻轻就位高秩隆，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王籍嘴角浮起一丝笑容，算是回应。
“听说蔺使君被赵王尊为上卿，今日出使吾国，贵客驾到，岂能无酒宴相迎？来，设宴！”泾阳君兴高采烈地一吩咐，那些随从们便四下散开来，就厅堂里列案置席，美酒佳肴、珍馐异果，一一陈列上来。泾阳君招呼相如、曾利基等大家依次落座，乐师们在一旁吹笙鼓瑟，鸣磬击鼓，一队宫娥也来到席前轻舒长袖、翩翩起舞。相如听出那曲子是《诗经·鹿鸣》。曾利基看得如坠五里云雾之中，相如心里虽在猜测秦王、泾阳君如此安排是有何用意，面上却同泾阳君、楼缓、王籍频频举樽畅饮，毫不在意。双方举樽为秦王、赵王祝寿开始，再到彼此敬酒，气氛热闹非凡，人人喝得面红耳赤，这顿酒宴一直闹腾到月行中天，夜阑人静。
泾阳君喝得醉眼迷离，说话连舌头也不太听使唤了：“蔺，蔺上卿，辛苦了，今日酒宴就到此了，上卿还要好好休息。”双手一击掌，起先跳舞的一个宫女蹑手蹑脚地来到席前，跪下施礼。
泾阳君满嘴酒气，吩咐道：“你今晚为大王贵客伺寝，不可怠慢，小心伺候。”
“是。”那女子应声道，起身来到相如身旁坐下，相如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见泾阳君笑道：“蔺卿，这位姑娘可是秦王特意赏给你的，今晚蔺卿可是良宵苦短喽。”说罢哈哈大笑，领着众人东倒西歪地离去。
送走泾阳君，相如回到自己房里，那女子已经脱掉外衣，只穿着绣花短衫正坐在床头，见相如进来，连忙过来要给相如宽衣，相如伸手拦住道：“去给我弄些水来喝。再弄些热水来擦擦脸。”相如也喝得口干舌燥，浑身火烧，但他头脑仍很清楚。那女子顺从地去了。
喝些水，又擦拭一番，相如连长吁几口酒气，这才舒坦，打量那姑娘，见她长得眉清目秀，瓜子脸儿，樱桃小嘴，长发垂肩，腰若细柳，指若削葱，低眉顺眼地坐在床的另一头。“姑娘不是秦国人？”相如见她那纤细体态，猜想她必不是秦国人。
“小女子乃楚国人。”
“哦？缘何到了这里？可是被楚王进献来的？”相如亲切问道。
这话问到了那姑娘的伤心处，泪水已是走珠落线般掉下来，哽咽道：“不是，小女子家父是楚国郢城尉景舍。十年前，秦兵攻破郢城，家父和三位兄长战死。小女子逃难时与家母和嫂子又被冲散，被秦兵掠来，充在宫里为舞女。大人可是从楚国来的？”
相如心想又是一位深受秦国兵祸灾难的沦落人！楚国的景氏同屈氏、昭氏一样乃是楚国世袭的名门望族，然而一旦国破家亡、妻离子散，昔日侯们千金少女，竟沦落为秦宫舞女奴仆，不禁心生怜悯：“我乃赵国人，奉赵王之命出使秦国。我虽不是楚国人，可同姑娘一样，家父、兄长都被秦兵杀害。”
那姑娘听相如说是赵国人，不免有些失望，又听相如说起这些，有些将信将疑，慢慢止住了啜泣，安静下来。相如暗叹一口气，安慰道：“姑娘好生安歇，我明日见到秦王，为姑娘讨个人情，助你回楚国与家母团聚。”
景姑娘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抬头看相如一眼，谢道：“大人若能带小女子离开秦国，奴身愿伺候大人一辈子。”
相如又觉得这个愿许得有些悬，凄然一笑，说道：“我也无把握，尽力而为吧。”唉！“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出自《诗经·蜉蝣》意思为：看那蜉蝣穿着多么美丽的衣裳，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勾起我满怀忧愁，我的归宿在何方啊？”相如默然想起这几句诗来。信步到门口，推开门来，只见一弯残月凄凉地斜挂在树梢上，那一道道黝黑的宫墙寂冷地包围着视线里的一切。
第二天日上三竿，楼缓才过来接蔺相如去见秦王，却称只能相如一人去，把曾利基也撇下了。相如觉得有些不妥，但楼缓这么说了，也只得如此。楼缓带着相如穿过秦王宫的层层殿堂，来到王宫后园。隔着疏枝枯叶，远远便见秦王同泾阳君、王籍等奴仆们正在园中央的水榭亭里谈笑。还好，那令人讨厌的穰侯不在。相如走到秦王跟前伏身施礼：“赵国使臣蔺相如拜见大王。”
秦王呵呵笑道：“蔺卿请起，大家都是故人，不必多礼嘛。”
相如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漆匣，双手恭敬地呈递给秦王：“赵王送给大王礼物，请大王验看。”
秦王一愣，脸色有些难堪，不愿来接。相如知他的意思，自己打开漆匣，露出一块晶晶闪亮的铜镜，在阳光照射下，刺得人眼不能正视。
“哦，是块铜镜，寡人喜欢，”秦王说着接过，“寡人猜想不会是和氏璧，赵王弟没那么大方呢。”秦王笑着，将自己刚才的失态掩饰过去。相如也笑道：“赵王特意选了这块铜镜送给大王。”
秦王笑道：“难得赵王如此善解人意，寡人与泾阳君曾有赌约，说赵王一定又会派蔺卿来，果然没有让寡人失望。来，赐座。”相如起身坐下，泾阳君笑眯眯地说道：“如今暮秋风冷月寒，可屋内是帐暖绫温吧。”相如又一揖：“臣谢大王厚爱，恳请大王将那女子赐予在下带回赵国。”秦王与泾阳君等相望一眼，故意叹道：“哦？想不到蔺卿一夜良宵，便要天长地久。只可惜，按秦律，这宫女此刻已被拉出宫，配与军士了。蔺卿若有意，寡人再赐你一个绝色女子就是。”相如闻言，怒目秦王、泾阳君：“你？”“哈哈哈，”秦王与泾阳君仰天大笑，楼缓和王籍也笑了起来。相如这才醒悟，秦王是故意戏弄自己，不好意思也自失地笑了，脸色有些窘红。泾阳君谑笑道：“天下人人皆知蔺使君是个浑身是胆的正人君子，想不到也还是免不了儿女情长。”楼缓替相如解围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也是正常的嘛。有几人能像君侯，风流遍天下？”泾阳君听了也不生气，只乐得呵呵直笑。王籍在一旁心里冷笑，这么个人，怎么会在满朝文武大臣之中裕如应对，完璧归赵而去；渑池之会，千军万马丛中，叱咤风云，处处占先呢？他有些看不起相如了。
秦王收住笑容，和蔼说道：“听泾阳君讲，蔺卿昨晚饮酒甚欢，寡人对丝竹声乐，并无雅兴。今日在这园中，暮秋季节，也无红花绿叶可赏、鹂鸟蝉鸣可听。只这太阳晒得人舒服，心头亮堂，蔺卿陪寡人投壶罚酒取乐吧。”
相如微皱眉，开口道：“谢大王雅意，臣负有赵王使命，请大王先行处置好两国之事，臣方敢陪大王游戏为乐。”
“蔺卿何必如此性急，寡人既已答应赵王，断不会食言，失信于赵王的。”秦王见太监们已经在水岸边摆好箭壶，便拿起箭羽，投掷起来。可他今天的手气实在不佳，一连十支，一支也没有投进去。
秦王投完，泾阳君又接着投，他不愧是个玩乐高手，竟投进了三支。“蔺卿，该你了。”秦王提醒道。相如走到秦王面前，躬身长揖：“大王不处置好换城一事，臣不敢陪大王游戏。”秦王不满地瞪了相如一眼：“哦？这样吧，寡人与使君一赌，蔺使君十投中一，寡人当即决断；若不中，十日不谈此事。”看来今日不顺着秦王的意思还不行。相如看秦王和众人一眼，盯着箭壶片刻，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王所言当真？”“寡人无戏言。”秦王傲慢地说道。楼缓在一旁担心秦王不高兴了。“好！”相如撸起衣袖，站好位，身子稍前倾，聚精会神地投掷起来。一连五箭都没有投中。众人也全都围着他看。相如有些心急，紧皱眉头，仔细瞄准，又连投了三支，不是偏左，就是偏右，有一支好不容易投中壶口，又弹出来掉在地上。急得相如直跺脚擦掌。泾阳君笑道：“蔺使君，今日就放宽心且陪大王游戏吧。”相如想起蔺城、自己的故土，父兄以身报国之地，还在秦国的铁蹄下呻吟，恨不能早日收复。如果不能投中，又得拖延十日。十日后，秦王又会想出什么鬼主意呢？相如重喘口气，将涌上喉咙的一口痰咽下，心中默念；“父兄在天之灵，保佑相如一箭中的。”屏住气，瞄准！
出手！这次箭杆稳稳地插入了壶口。相如好像听见旁边有人也在长长地出了口气。泾阳君有些尴尬地看着秦王，楼缓低着头、王籍眼望别处。秦王大大方方地笑道：“蔺使君还是如有天助，既然如此，寡人也就当场决断。马上冬天快到了，眼看就要下雪，大军调动诸多不便，那就来年五月再移换吧。”
相如此刻最担心的就是拖延，躬身施礼道：“大王与赵王在渑池议定了三城置换，如今早已传遍天下，尤其是蔺、离石、祁三城赵国先民，无不巴望早日认祖归宗，重入赵国社稷。吾听说秦军将士闻听要退兵，也都已人心浮动，日夜盼望大王早日颁令归乡，如再拖延，只怕会引起事端。臣恳请大王定夺早日移换为上策。”
相如这话可是说得十分在理，秦王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求助地看着泾阳君、楼缓、王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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