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相如智言救贪主缪贤夜访平原君(2)

缪贤闻言，“霍”地站起身来，“真的？快带我去求见君侯。”他拉住蔺相如的手，疾步走出门来，见缪愚还在指挥仆人们卸粮，装运细软包裹，高声喝道：“不走了，把粮食都搬回家。”说着自己已经利索地爬上了马车，又见车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太多，手脚并用掀下去几个，给相如腾出地方来，招呼相如上车来坐下，催促车夫道：“快，到平原君府上。”

缪愚一时弄不明白，刚才还催命似的，这下子又不走了，追出来问道：“大人，这又为何？”

缪贤的马车已经消失在暮色中。

平原君也是天色将晚时分才回到自己的府里。不消说，合府上下没有一个人不为平原君的平安归来而感到由衷的庆幸和高兴，上上下下的人忙着置办酒宴，为平原君接风洗尘。平原君府里有七八百人，除去家眷、家奴约三百人，宾客足有五百来人，还有些宾客分散在庄园里，为平原君管理田产、收缴租粮等。宾客一多，自然就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了，像“白马非马”的公孙龙、孔夫子的六世孙孔穿、名士孟康、范礼、周麟、颜轸等声名显赫的卿客，自然享受着最好的待遇。今天这样的盛会，他们就都能到前院来，同着平原君在一起饮酒。其他的人也就只是在各自住的院里，几十人设席自娱其乐了。

平原君的前院厅堂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宽阔的厅堂里济济地设下了二十余席。年纪不到四十的平原君坐在上首的主位上，穿一身绛红色滚边锦袍，腰间系着一块莹白玉璧，一面雕刻着一条璠龙，一面雕刻着一条貅犼。传言貅犼是龙的亲戚，龙走到哪，貅犼就跟到哪，跟着龙一起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形影不离。平原君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在宾客们的祝贺声中频频举爵畅饮。他的右边是随同一起去秦国的宾客曾利基，一副赳赳武夫的行装；左边坐着公孙龙，一个年约五十的中年人，笑起来嘴角有些往一旁歪着，因为长期在平原君府里安养，气色很好，浅灰色的丝袍也镶了边，系着一块精玉，与他人明显不同，在这些卿客中，他的名声是最显赫的了。

平原君虽是精力旺盛之期，可长时间的旅途劳累还是让他看上去有些疲惫。约略扫视一下围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些名士，端起酒樽刚要喝，突然发现还有一人未到，放下酒樽问道：“哦，公孙先生，怎么孔穿先生没来？”孔穿就是孔夫子的六世孙，因躲避五国破齐战乱，被平原君延请入府。他的名声虽然不在公孙龙之下，但孔穿是个十分注意修身养性的人，像这样的酒会，他是从来都不参加的，就算今天是为迎接平原君从秦国平安归来的晚宴也不例外。

下首的孟康答道：“公孙先生我等都去请过他，可孔穿先生还是不愿来。”平原君听了，面色严肃说道：“哦？孔穿先生既不愿来，他的饮食可安排好了？”颜轸道：“君侯尽管放心，有公孙先生在，我等都悉心照料，不会慢待了孔穿先生的。”“那就好，孔穿先生乃当今天下第一名师，又远离故土，我们可不能让他感到孤独啊。”

平原君点点头道。公孙龙端起酒樽，向众人道：“来，为君侯平安归来，干！”“干！”众人一齐端起酒樽向平原君敬道。酒过三巡，孟康说道：“君侯任秦相一年，相伴秦王左右，想那秦王一定也受了君侯不少教化，今后该不会再动不动就武力侵扰他国了吧。”

范礼说道：“难啦，君侯才任相国一年，想那秦昭王可是个杀人成性的暴君。听说他隔几天没有看见杀人，就吃不下饭，没有犯人可杀，他就去观看杀猪呢。君侯，秦王是不是这样，常常到屠坊里去？”

平原君听了不置可否地一笑，他也听说过秦昭王观看杀猪的事，但那时秦昭王还是小的时候，小孩子好奇，去看过一次。到现在由于秦王的四处征讨，连年战争，以至于被天下人说成了一个喜好杀人的变态狂。

曾利基笑道：“秦王是不是爱看杀人，我不知道，爱看杀猪倒有可能。听说秦王也是隔三差五才有猪肉吃，一旦哪天他想吃肉了，别说看杀猪，就是亲自动手都有可能呢。”众人听了都笑。颜轸道：“光一个秦王又有什么用？还有个穰侯呢，秦王去看杀猪，操刀的一定是穰侯。这两个君、相，真是天造的一对虎狼。”“不是虎狼，是狼狈。”有人纠正道。颜轸又关心地问道：“君侯回来时，秦王没有为难君侯吧？”平原君笑道：“没有，秦王还派泾阳君亲自护送我出了咸阳。”范礼感慨道：“这就不一样，当年孟尝君为秦相，欲回齐国，秦王就是千方百计的刁难他。”公孙龙笑问道：“大家知道这是为何吗？”孟康道：“这还用问，君侯比起孟尝君还要更加贤惠，秦王当然敬重。”范礼道：“岂止贤惠，秦王怎敢忘了当年还是先王护送他回国登位的呢。”颜轸道：“我看不单单如此简单，当年孟尝君回国，是欲助齐泯王称东帝，与秦国争高低，秦王当然不愿意放孟尝君回国。而今君侯胸襟坦荡，礼待天下各国志士，以仁慈为上，秦王也不得不佩服君侯。”公孙龙笑道：“诸君说的都不对。”说着，看着平原君和众人含笑。大家知道，这个公孙龙先生又有了惊人之语，全都注视着他。公孙龙斟酌一下，问平原君和曾利基道：“君侯在秦国一年，可曾见到过秦国宣太后？”平原君摇摇头道：“没有。”“那又可曾见到过秦昭王的妹妹长阳公主？”平原君又摇头。公孙龙慢慢说出来道：“就是嘛，君侯名闻天下，秦人早都有耳闻，秦王如何愿意让宣太后、长阳公主见到君侯呢？”众人初是一愣，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全都哄堂大笑起来。平原君自己也笑红了脸，指着公孙龙道：“秦王要听见了，非发十万大军来讨伐先生不可。”公孙龙反而一本正经道：“其实，秦王应该让宣太后见见君侯，也好让君侯给她讲讲什么是‘礼义廉耻’。”曾利基笑道：“我看还是公孙龙先生去讲最合适。”大家又都看着公孙龙笑。笑罢，平原君深情地说道：“吾在秦国，闲暇之余，常常想起与诸君笑谈畅饮情景，想这实乃人生一大快事啊。”公孙龙道：“君侯在秦国，每日政务繁忙吧。”平原君偏头道：“秦国疆域五千余里，南达郢、黔，西并巴蜀，东据宜阳，国事的确浩繁。”

曾利基补充道：“你们不知道，君侯一天处理的竹简都要用车载。上任第一天，积压的竹简竟有十七八担呢，平时每天也都有四五担。身边的刀笔吏有三个，有时候还不够使，我还帮着刻呢。”

颜轸道：“也难怪，秦国如此之大，还能指挥裕如，政令畅通啊。”言语中透出羡慕和敬意。平原君感触地说道：“古人曾云‘举大国若烹小鲜’，真正做起来，可不是那么简单啊。”范礼道：“君侯任秦相，何必那么辛苦替秦王操劳。”颜轸道：“话怎能这样说，既然担任相国一职，就要做好，要不就不当他这个秦相。幸好君侯回来了，再当下去，秦国大治，秦王会更加不可一世。”“对，再不能去秦国当相国了。秦国自从赶走张仪和甘茂，再无东方人士愿去秦国，今后秦王对穰侯再有意见，也无人去管他，让他俩狗咬狗吧。”孟康激动地说道。公孙龙举起酒爵，“来，为君侯平安归来，干了。”大家一齐响应，纷纷向平原君举爵敬酒。平原君呵着酒气，问道：“我这出去一年，不知朝政有什么大的变故？”公孙龙说道：“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前次魏王派人来跟大王讨要四城，廉颇将军和相国乐毅都不同意，赵王也没给，君侯不在，反而省了麻烦。只是那魏国使者须贾说等君侯回来，还要来讨，我说这事君侯也做不了主，一切都得要经过朝臣们商议决定的，劝他别来了。”

平原君对公孙龙的话点头赞赏。平原君的夫人就是魏王的亲妹妹，再加上平原君在赵国朝政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和他一贯标榜的谦让、礼仪，魏王自然把他这个妹夫看作收复四城的关键，而平原君当然不愿卷进这件事里。

孟康道：“燕王也派人来请乐相国回去，可望诸君根本不见他。”范礼道：“燕王也是一片诚心，可乐相国就是不领情。”这两人的话可是有些私心，因平原君去秦国之前就是赵国的相国，现在回来了，可乐毅还占着相国一职呢。平原君默然不语。颜轸说道：“大王听从相国的意见，委派赵奢任田部吏，听说今年无论何人都要交税纳赋，赵部吏可是个办事极认真的人。”

平原君淡淡地说道：“哦，好嘛，秦国现今也是如此，就是要免，也得列明岁入多少，秦王亲自下令才能免些。大家都纳税，国库才够用嘛。”颜轸还想说什么，这时，管家陈甫进来施礼道：“君侯，外面缪贤大人求见。”“哦，这么晚了大王还派他来？”平原君有些意外。“恐怕不是赵王派来的，他是来求情的呢。”陈甫说道。“哦？求什么情？”颜轸道：“君侯还不知，我今日听外面的人说，大王今天打猎，从他家搜去了和氏璧，一定是为这事。”“和氏璧？”平原君有些吃惊，沉色道：“领他进来。”缪贤脚步踉跄地进来，到厅中双膝一软，跪倒下去。蔺相如跟在他身后，也跪下施礼。“君侯，你可回来了，快救我一命。”缪贤带着哭腔哀求道。“缪大人请起，什么事？谁要杀你？”平原君奇怪地问道。“是，是大王，大王要治我欺君之罪。”缪贤语无伦次。“缪大人犯了欺君之罪？”“不是，啊，是……是我的和氏璧被大王搜去了。我该死，没有对大王说实话。”缪贤还是惊慌得前言不搭后语。相如叩头道：“君侯，我家主人得了和氏璧，因十分喜爱，没有献给大王。不料大王知道了，追问缪大人索要和氏璧，缪大人舍不得，说没有。今天大王和平阳君侯带着军士们打猎，突然到府里，借口找一只白狐，将和氏璧搜去了。缪大人害怕大王治他罪，故来求君侯到大王面前讲情。其实我家主人也是情有可原，请君侯看在缪大人三代忠良的分上，求大王宽恕缪大人之错。”相如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平原君已经明了是怎么回事。

“和氏璧？真是和氏璧吗？”平原君有些不敢相信，责怪道：“缪大人啊，你可知道当年楚国丢了和氏璧之后，风闻在齐国，差点派兵与齐国打了起来。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能擅自收藏起来，不交给大王呢？”

“都怪我一时糊涂，”缪贤自责道，“可我真的不想欺骗大王，平时有什么好的东西，我从来都是主动献给大王的，这次实在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平原君看着缪贤那副委屈可怜的样子，不忍心再责备他，和气地问道：“大王说要办你的欺君之罪了？”“没有，我是怕大王治我的罪。再说，明天大臣们一知道，一定会奏请大王治我的罪，所以来请君侯求大王宽饶了我。”“哦，”平原君轻笑道，“大王还没有治你的罪嘛，这么紧张干吗？”“君侯你不能见死不救啊！”缪贤近乎哀求，无奈地说道。相如说道：“缪大人，平原君侯贤明无人能比，这次和氏璧的事情，是非功过，君侯心中自然能辨别清楚，君侯一定会为大人说话的。其实大人并不没有犯什么大错，爱玉之心，情有可原嘛，再说若不是大人重金购得，这和氏璧说不定就流落到他国了，大王想要也要不到。大人只要去到赵王面前认个错，君侯再帮你解说一下，大王当不会治罪。”相如这话说得如刀切豆腐——两面都光。缪贤听了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要赵王也知道，其实我缪贤还是留住和氏璧的功臣呢。”那些卿客们听了，一个个颔首，心想此人真会说话。

平原君听了，朝相如看了一眼，说道：“缪贤卿啦，你家的这位仆人都替你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你就照他说的，明天你自去赵王面前请罪就是。若大王欲治你的罪，我再说吧。来，给缪大人和这位宾客上酒。”

仆人给缪贤和相如端来一尊酒，缪贤接过，手还有些微微发抖。跟着赵王打猎就跑了大半天，后来又惊又吓的，折腾了这一整天，还滴水未进。至此，缪贤感到饥肠辘辘，几乎要虚脱了，颤声道：“谢平原君侯。”仰头喝下，看着他们桌上的美味佳肴，他还真希望平原君能赏他一个席位，然而平原君却说道：“缪贤卿，今日已经很晚了，你先回去歇息吧，明天到宫中再说。”

“是。”缪贤咽了咽口水，干巴巴地应声出去了。

看着缪贤主仆消失在黑夜里的身影，平原君兴奋地想到，赵王得了和氏璧，这真是一个好兆头。

范礼最沉不住，说道：“大王得了和氏璧，真正难得啊，这个缪贤，也真是利令智昏，竟然敢背主贪荣。君侯，别替他求情，让大王治他的罪。”

颜轸跟范礼老是相佐，说道：“这也不对，大王打猎搜玉也有过分之嫌，如果再治他罪，于情于理都不妥。”

平原君不愿听他们争论这些，笑着说道：“和氏璧价值连城，名动天下，当年卞和三献玉璧的故事，感动多少人！大王得到它高兴还来不及，不会治他的罪，再说你们看缪贤惊吓的这副样子，还用大王治罪吗？”

众人都笑了，平原君高兴地举起酒樽，此际也许是酒喝得多了，只见他面泛红光，先前的疲惫之色一扫而光，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来，为赵王、赵国喜得和氏璧干一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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