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纸上谈兵赵括逞能谦谦君子缘木求鱼(2)

“师母你老不必客气，我领进去就是。”许历说道。田单见赵奢妻子不但亲自纺纱，穿着的衣服也是一身粗布旧衣，心里感叹马服君的廉洁奉公看来并不是虚传的啊。几个人进到里屋，就听见赵奢正在厉声训斥赵括：“哼，别以为你能把《武经》、《孙子》、《韬略》倒背如流就能领军打仗了，还差得远呢。‘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两军对垒，变化无穷，关键在于灵活运用，光能背诵有什么用！”

赵括对父亲的训斥不以为然，争辩道：“爹，你总是这样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许历为将，爹常勉励他要多读《兵法》，难道他读了有用，我读了就没有用？赵王要委我任中军校尉，爹也不准；平原君侯要我参赞谋略，爹又阻拦，爹难道要我老死在家里不成？爹说兵法在于运用，括儿也明白‘兵不厌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孩儿又不是木头脑袋，跟着爹上过战场的了，难道不知这些个道理？”

“你就是不虚心。自以为是。”赵奢继续批评道。

“是，孩儿与爹爹相比，还差得远呢。”赵括半是检讨，半是戏言道。

赵奢看着他那副样子，又教训道：“爹不是小瞧你，而是要你知道，两国对阵，兵火无情，一个蹉跎，就是丧师失地，破国亡家。哪能等闲视之？”

“爹教训的是，‘兵者，国之大事也，不可不察。’孩儿一定慎记在心。”赵括应道。

许历见是个空，在门外喊道：“君侯，齐国安平君田单将军来拜访了。”

赵奢、赵括一齐出来相迎。

田单见一身粗布衣衫的赵奢面色蜡黄，瘦削不堪，脸颊下陷得很深，颧骨和下颌骨突出，额头上皱纹如刀刻一般，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令人肃然起敬。朗声道：“齐国田单拜见马服君侯。”

赵奢也打量一番田单，笑道：“是用火牛阵打败骑劫的田单？君侯气势非凡，果然光焰逼人啊。来，进屋坐，田将军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呀。”说着拉起田单的手，将他引进屋里。

“君侯身为赵国田部吏，掌管一国赋税，可举家清贫如此，令人感动啊。”田单环顾四周，不但一件装饰之物都没有，就连面前的案桌，也陈旧得油迹斑斑，铺在地上的草垫也已经烂了几个窟窿，可谓家徒四壁，禁不住叹道。

说起这些，许历内心感动不已，眼圈发红，赵王给赵奢的多少赏赐，都被马服君转赠给了部下和战死将士的家属！这些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已经不用多说了，只深情地望着赵奢。

“君侯今日怎么来了邯郸？莫非燕国又有什么举动？”赵奢一边问田单，一边看着许历。因为许历如今是中军将，掌管赵国的斥侯和情报，如果燕国又有什么举动，他应该知道。

田单道：“没有。如今平原君侯倡议天下合纵抗秦，齐国虽不同秦国接壤，可如今秦国之祸，遍及天下，齐国又安能独善其身？在下为响应合纵而来。”

“哦，齐王愿意参加合纵抗秦，那真是天下苍生的福音啊。”赵奢扫视众人道。许历想将齐国欲收回被赵国占领的三十七城之事说出来，转念又想，这不过是场私人晤会，何必将这些国家大事掺和进来？以后有的是机会同赵奢谈论，更何况，取这三十七城，赵奢也有功劳，他一直就不同意退还给齐国，说出来，反倒容易引起误会。

“适才听见君侯同赵括将军谈论用兵为将之道，在下贸然来访，多有打搅，实在歉意。”田单将话题一转，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这些人都是行军统兵之人，谈论起兵法战阵，顿时都来了精神。

“哪里？适才不过是同小儿谈些家事，无稽之谈，恐见笑于大家了。”赵奢随意说道。

“马服君侯阏与之战，以少胜多，是近二十年来，秦国首次被打败，此战意义重大，在下深深为之折服。可听外界传言，将军用兵，并不主张以少胜多，每用兵，必起兵十万、二十万，多多益善。可征兵拉夫，必然影响农事，再说，劳师动众，耗资浩繁，也对国家不利。在下一直不甚明了，今日有幸得见君侯，还望君侯指点迷津。”田单提出的这个问题，可说是乐乘、许历、赵括都想提的事情，就为这，赵王和平原君对马服君也有同样的疑惑。

赵奢含笑不语。

许历也问道：“前次燕国兴兵犯境，赵王和平阳君都是十分震怒。平原君侯回来后，赵王、平原君欲起兵讨伐燕国，为这经询君侯。君侯言非二十万大军不可。赵王一听直皱眉头，平原君、平阳君侯也摇头。在下当时心里也纳闷，君侯善战，同燕国对阵，缘何提出要二十万大军。今日在此，也好听君侯解说，以释心中之疑。”

赵括也插话道：“正是，爹一说二十万，赵王吃惊不小，还以为爹年纪大了，胆子小了呢。赵王私下问孩儿，孩儿虽不敢违背爹说的，但心里认为，有个三五万兵马。也就差不多了，最多也就十万吧。”

听了赵括之言，赵奢脸色顿时变得凝重，双眼盯着他说道：“三五万兵马就想去同燕国打仗，岂不是儿戏？你哪里了解用兵之道？哪里懂得当今天下军战形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连三个质问，弄得赵括面红脖子粗，很不好意思。乐乘听了，心想：马服君教子之严，远超过叔父乐毅，叔父可从不如此让人下不了台阶。果然，赵括不服气，嘟哝道：“孩儿也是欲请教爹爹嘛。”

赵奢正色道：“天下闻名的吴国干将宝剑，如果用来砍肉，则可一剑削断牛、马的脖子，试金则可斩断盘匝，不可谓不锋利。可如果靠近柱子用力砍杀，剑就会断为两截，如果对着石头上猛砍，剑就会断为碎片，现在如果用三万兵马去攻打燕国，不就无异于以卵击石？许将军，你说现今秦国都城咸阳有多大？有多少人口？燕国的都城又有多大？多少人口？”

许历答道：“现今咸阳城墙四周长达百里，人口不下五十万。这还不算每日里进进去去的人。燕国都城尚不确知。”

“乐乘将军，你当知道燕国都城？”赵奢转向乐乘问道。

“燕国都城自燕昭王复国，都是新修的城墙，面积不是很大，大约四周各十里，南北可能还要长些，因为新修，用的料却多为石头，坚木等，十分坚固，吾在燕国时，人口约有二十万，现今可能又增加了吧。”

“你看看三万人马，就是让你去围攻燕国都城，都不够围住一个角，更不用说，你还得一路攻杀，还有其他城市需要分兵把守，如何能够？”赵奢神情有些激动，“当今天下形势，岂可与古时同日而语？想商、周时期，天下分为数百个诸侯小国，一国一城，方圆不过数里，人口难上万人，所以古时为将统兵，有三万训练有素的兵马，足可横扫天下的了。可如今，天下已并作七国，一国之地，方圆不下千里、万里，一城之廓不下百里，如果照搬兵书，以三万王者之师就能行吗？一旦打起仗来，旷日持久，不经过几年的搏杀难分胜负，如果兵不多，将不广，如何能取胜？燕都人口二十万，一旦围城，则人人可上阵杀敌，剔除老、幼、妇女，也会有四五万之众，再加上征调的军队，十万大军，顷刻即成。你以三万之兵攻城，与自送死地有何不同？孙子尚云‘倍则攻城’，围攻十万之城，你没有二十万兵马如何能够？当年齐国攻打楚国，二十万大军，征战五年，方让楚国甘愿停战求和；赵国征讨区区小国中山国，二十万将士，苦战五年，才取得胜利啊。现在周围百里的大城、人口万家的大邑，彼此相望，攻一处而四方救援；如果野战，山地、平原、沟豁，四处设防，分兵把守，所需兵马则更加难以预计啊。”

听了赵奢这一番真知灼见的分析，田单直点头称是，喟叹道：“今日听君侯一席言，在下豁然开朗，古人云‘听智者一言，胜读书十卷’，信哉斯然。”

许历笑道：“当初田将军破燕军，只有不到数百只火牛，今后该不会弄出上万只火牛阵来吧。”

田单也笑道：“那时是被围在即墨城里无兵可用，逼出来的，再说燕将骑劫，麻痹轻敌也有关系，如若碰上乐毅将军、赵将军，就是十万只火牛，只怕也难有效。”

许历笑道：“田将军能化腐朽为神奇，传为天下美谈，有什么用兵秘诀也应该传授给我等呀。”田单谦逊地说道：“班师面前，岂敢卖弄板斧？我哪有什么可值得称道的用兵之法？”赵括耐不住，说道：“适才爹爹所言为两国生死大战用兵之法，如若两军对垒，如田将军善出奇兵，也不失为用兵之道。”赵括这话说得并无不当，赵奢没有制止他，众人也对他提出的用“奇兵”之道来了兴趣，都转脸望着他。

赵括见自己的话引来众人的兴致，侃侃而言道：“自古用兵有正兵、奇兵之分。用奇兵则不在乎众寡，常常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自古以来，小国与大国战，常常依靠出奇制胜。两军对垒，谁能善出奇兵、奇策，往往就能得胜。”

赵奢神情严肃，问道：“何谓‘奇兵、奇策’？”“孙子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即谓奇兵。”“‘不意’是指什么？‘不备’又指什么？”赵奢进一步问道。“‘不意’就是对方意想不到的战机；像爹爹阏与之战，先是按兵不动，后乘胡伤不意，突然就到达阏与城下，胡伤焉能不败？‘不备’就是敌方没有防守的地方，”赵括信心十足地答道，面露得意之色。

赵奢虽然没有“难”到赵括，但看到他那副神气的样子，心里略有不喜，好为人师，言过其实者，往往不能当大事啊，说道：“这些道理人人都知，可如果敌将是个老谋深算、经验丰富之帅，当心你的‘奇兵’反而中了别人的诱敌之计，像马陵之战的庞涓，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

众人听了都颔首点头，唯独赵括不以为然地说道：“庞涓明知孙子之才，可他还要意气用事，怎能不败？”“说得好！”众人都聚精会神听赵奢父子斗兵法，竟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平原君已经进来了，回过头来见是平原君，都起身来。赵奢道：“不知君侯驾到，有失远迎呀。”平原君笑道：“无妨，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统兵打仗的将帅们聚在一起一定会有精彩之言。

赵括将军虽然年轻，可后生可畏啊。”“哼，他呀，初生牛犊不怕虎，没被老虎咬过，不知道老虎的厉害！”赵奢认真说道。“好啦，马服君廉洁奉公，待客也是两袖清风，一席言谈。走，到我府里去，酒宴都备好了，今天什么歌舞琴音都不要，我请大家煮酒斗兵法。马服君，你也去吧，你身体欠安，今日特许你不喝酒，同大家一起坐坐吧。”赵奢夫人在后面听了，说道：“不行呢，他还要喝汤药。”平原君道：“正好，将汤药带去吧，安平君田单难得来一次，赵将军去吧。我们是佳肴美酒，将军是苦口良药了。”赵奢拗不过，只得同大家一起到平原君府里来。此时正值初冬季节，天气已经很冷，平原君吩咐撤了桌席，在厅中生起一炉大火。那青铜炉一人都抱不住，下面生着炭火，上面还放着一些干柴，炉上架着一个青铜架。那三脚青铜架下挂着一只全羊，已经被烤得油汪汪的，香气扑鼻而来。平原君招呼众人围炉而座，说道：“今天大家都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我也就按照野战之炊招待大家，来个胡人烧烤全羊，这样好吧？”

众人一听，都欢呼赞同。

平原君坐在主宾位上，因赵奢、田单两人恰都是君侯身份，于是他俩人分坐在平原君的两侧，右边接下依次坐着平阳君、公孙龙、许历、乐乘、赵且、赵括等，左边是田单、鲁连仲，正好十人，围成一圈。炉中的炭火烧得旺旺的，把众人的脸膛都映红了，连赵奢的那张蜡黄面孔，看上去都光彩照人。赵奢觉得这火烤得他浑身暖洋洋的，非常舒服。他是第一次到平原君府上赴宴，看着面前的小桌席上摆着的一双玉箸、一个玉碗、玉杯和一把精美的青铜短腰刀和青铜插条，皱眉想到：人言平原君家奢侈豪华，果如所言啊。他因寒症，最忌油荤，今天的烧烤全羊，他是一点都不想吃。平原君吩咐单独给他上一尊沸水，其他人就都是美酒了。酒过三巡，自然又说到了正事上。

平原君想起什么来问道：“安平君，长安君在齐国可好？”

田单道：“好呀，齐王和太后都知道赵王和君侯对长安君十分关心，所以也很关爱，特为他建了一座府第。太后见到长安君还十分喜爱，意欲将卫妃的小公主许配给长安君侯，说是等小公主满了十四岁，再托人来做媒呢。尚不知赵王和威太后有何意见。”

平阳君笑道：“这可是一件大好事，威太后听了一定会十分高兴。”

田单道：“本来嘛，威太后本就是先王的姐姐，与当今齐太后还是姑嫂呀。”那时候王室之间，这种婚嫁结亲的事情比比皆是，常常是亲上加亲的，有时候，秩序还有些乱呢。

“这下可好，姑嫂又变成了儿女亲家。”公孙龙笑道。

平原君道：“前次我身陷咸阳，燕国又来犯境，田将军说动齐王同吾国结盟，燕国不战自退。如今对付秦国，只要赵国、齐国联合起来，量秦国也不敢轻举妄动。”

鲁连仲道：“正是呀，只要两国君王和诸位君侯能矢志不移，捐弃前嫌，坦诚相待，齐、赵再造天下合纵之势，秦国何足惧呀。”

“嗯。”平原君连连点头，自言自语道：“长安君若能与小公主成亲，那三十七城就当作是送还给齐国做聘礼。”他这话声音并不高，可田单听了，拿在手里的一块羊肉也忘记吃了。赵奢眯缝起眼睛，盯着平原君，但众人都正面对熊熊的炉火，忙着对付各自手中的烧烤羊肉，谁也没注意到赵奢那阴郁的表情。

过一会儿，平原君起来出去更衣，赵奢连忙跟了出去。外面昏暗的天空已经飘着零零散散的雪花，地上也积了一层。赵奢在雪地里拦住平原君问道：“君侯，你怎么能在席上说将三十七城归还齐国呢？”

平原君并没有注意到赵奢那阴沉的表情，他还以为是外面太冷了的缘故，笑道：“没什么，燕国屡屡犯境，以后有齐国对付，也就不用担心了，再说，两国合纵，秦国与燕国的连横也就不怕了。”

赵奢气愤地说道：“君侯是不是酒喝多了，三十七城可是将士们拼死拼活才得来的，怎么能随随便便给齐国？小小燕国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乐乘、庞嫒、李牧等军中还有很多将领都在燕国待过，对燕赵边境地形无不熟知，只要燕兵来犯，只需五万兵马就足可抵挡燕国。君侯现今欲与秦国争锋天下，不求自强，反而割地，岂不是缘木求鱼？不行！这三十七城不能让。”

平原君有些不高兴了，说道：“前次你不是说非得二三十万大军不能讨伐燕国，这怎么又说只要五万？”

赵奢道：“那是要发兵征讨燕国，这是抵挡燕国来攻，完全是两码事呀。不行，三十七城不能这么随随便便给齐国！”

平原君这才发现赵奢的严肃认真，他对赵奢的话生出反感，说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再说这些事情都得由大王做主，将军这么发火干吗？”

说完，只顾自己回厅去，不理赵奢。赵奢看着平原君的后背，叹口气径直回家去了。

转过年，齐王果然派人来给小公主和长安君提亲说媒，赵国答应了将三十七城归还齐国，赵奢在这一年的夏天病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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