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荀况巧言救黄歇秦王大义释唐雎(1)
一路上,荀况和李斯两人就都特别留意秦国的百姓对新相国的评价口碑。这一路还真听到了不少关于范睢的议论,有人说这范睢相国不错,帮助秦王废除了穰侯等宗室特权,任相国以来还没有加过赋税;有人说范睢任相国,常常派使臣下来全国明察暗访,使得官吏们不敢倦怠,官吏们稍有过失,就要遭受处罚,如今各地连城门都会五更开、天黑尽才关,哪像以前,想开就开,想关就关的,现在乡民进城买卖办事、会友可方便多了,如今秦国不但平民百姓守法,连那些郡守、县令、里长等差役也都更加遵法行事了;有人说范睢虽然鼓励百姓开荒,承认私产私田,可又强令官吏丈量土地,耕作三年以上的土地就都要纳赋,男丁满十八岁就必须分家,他家弟弟虽满了十八岁,可是因年幼患过重病,身体孳弱也不得不分家,如今分开三年还没娶上媳妇,也不好;有人说,这范睢任相国不到四年就发兵攻打韩国,只怕又是张仪之流,好大喜功,贪图封地,天下将要战乱频频了。这些话荀况听了,心头不由得感慨万千,反而越发想早点见到范睢。今天进了咸阳,到范睢府上来拜访,见郑安平也来了,心里更加高兴,等着范睢从秦王那回来相见。
范睢自从离开稷下学宫,与荀况已经阔别了十年有多。进门来两人相见,都止不住拉住对方的手臂,好好端详一番,范睢颇有几分激动,说道:“大师啊,十余年不见,先生童颜鹤发,仙风道骨,更加令人起敬。”
荀况也很高兴,笑道:“听人说你遭了魏齐黑手,我等还在临淄为你设灵祭奠呢,想不到你如今更加容光焕发,富贵逼人了呢。范叔,还记得当年我俩齐怀公、秦穆公之争吗?”
范睢略一愣,开怀大笑道:“记得记得,为这我俩人激辩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分出高下。唉,当年稷下学宫的那些日子,在下每每想起,就神往不已啊。”他转脸向李斯问道:“这位是?”
李斯自己主动说道:“在下李斯,跟随师傅来拜见师叔。”
“嗯。”范睢打量一番,说道,“荀大师可是当今天下第一高人,在齐国三为祭酒,无人能出其右啊。你要跟着先生好好求学,将来自会有一番好造化,我那时跟着先生学到的东西如今都派上了大用场啊。”
“范叔过誉了,我可没有教你派使者明察暗访,弄得那些官吏们睡不了懒觉,遭人骂呢。”荀况笑道。
“哦?”范睢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三人相视大笑,笑毕问道,“在下邀请先生来,可没有虚言吧。一路上都有些什么见闻?”
李斯一心要讨好范睢,抢先说道:“师叔,我们那天冒雨行路,在路旁发现一件衣服挂在树枝上,都被淋湿了也没有人来取。不远有一个放牛娃,我问他是不是他的,他摇头说不知道是谁的,都挂在那三天了,也许是路人掉的吧。我问他为何不拿回家,他说不是自家的东西不能拿,拿了要犯法的。师叔任相国,秦国都道不拾遗,颇有当年孔夫子相鲁之治呀。”
范睢觉得这话虽听得舒服,可也有点吹嘘之意,含笑不语。
荀况严肃说道:“李斯言过了,要知道,孔夫子相鲁,道不拾遗,那是鲁人受孔夫子礼仪教化,不愿拾遗;而今,范叔相秦,人人怕秦法酷严,不敢拾遗,此不敢非不愿,这两者怎好相提并论?”
范睢就笑道:“我可不管你是不愿还是不敢,总之道不拾遗就是。趋利避祸这是人之常情,天下不愿的人少之又少。唯有酷法当前,不敢的人才会多之又多呀。”
“你呀,还是那一套,只要行法之治,而不要礼仪教化之道,无道焉能长久?”荀况摇头说道。
范睢坚持道:“法有法道,得其精髓,遍晓天下,自然成道。”
两人默视对方良久,还是范睢笑着道:“哟,先生不远千里而来,可不是为了与我再为此激辩的吧?我不说了,总之先生这次来,且把心放宽,在秦国住上三五年。哦,对了,你们猜猜是谁要在下邀请先生来秦的?”
范睢又自我解释道:“这次邀请先生入秦,可不是我范睢心血来潮,可是秦王之意啊。在下明日就向秦王奏明,请先生入宫为子弟们讲学。”
“秦王怎会想起我这个老头子来?这可不一定是好事呢。”
“大师又多疑了,”范睢说道,“其实,秦人也如山东六国,多有酷爱学习人士,毕竟这是三皇五帝当中的黄帝、西周发祥之地啊。先生可知道当年秦穆公问由余之事,穆公问:‘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秦无此,何以为治?’由余答道:‘此乃中国所以乱矣。夫自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以先之,仅以小治,及其后世,日以骄淫,阻法度之威,以责督于天下,下罢极则以仁义怨望于上,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至于灭亲,皆以此类也。夫秦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此真圣人之治也。’看看,那时就如此,现今就更加。当今秦王更是与众不同,对周礼更是严格遵守,大施仁政,就是人犯也多以徙蜀而保命呢,虽不名仁礼之政,实则行之,缘何不能称儒政呢?”
荀况听了,一时无话可驳,想想也是,自己这一路上所见所闻,秦国百姓们的那淳朴的民风和勤政守法的吏治,东方六国何以能比?遂释然笑了,说道:“说来也是,西周发祥之地,岂有不尊周礼?在下还想到秦国各地走走,学习些西周礼义教化呢。不过,天下人仍不认同秦国为儒政。”
范睢诡辩道:“就是呀,其实秦国百姓最是尊奉周礼教化,所以,在秦国施政缺的不是礼而是法。至于天下其他各国,不过是见秦国这些年强大而心有不平而已。”
李斯见师傅和范睢一开口就辩论起来,很是担心。这下子,也赶紧附和道:“想不到师叔所用竟全是师傅论政、治国之道。”
荀况听了,又反驳道:“弟子又错了,我可没有教你师叔去攻打韩国。”
范睢知他是反对自己兴兵攻伐,又见李斯一味给自己贴金,有些洋洋得意,接话道:“在稷下时,先生不也常常缅怀汤武、周文,期望能以王兵一统天下吗?”
荀况说道:“是啊,天下人都期望王兵,而非霸兵,而你们秦兵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为称霸,不为称道。你们秦国那个武安君白起,天下人称其为屠夫将军,滥杀无辜,罪恶滔天。”
范睢听了这些,有些窘迫,稽首道:“先生一定误会了,两军打仗,如何能免得了相互厮杀,即便当年汤武、周文王、周武王,不也一样流血漂橹?只要得了天下,后世自会称为王兵。咳,只要顺天之意就行了。这次攻韩国的是王陵将军,不是白起,王陵可与白起大不一样。”
“哦?范叔的天意是指什么?”李斯问道。
“天意就是天机,这不能泄露呀。”范睢故弄玄虚道。
荀况沉着目光说道:“你这位范叔总是如此,自以为自己是负天命而生之人呢。不过大难不死,倒也算得上是天意不绝你命。这次秦国攻韩国,可是你自己为了谋得封地?”
范睢叹息道:“先生怎么也这样想?我范睢从来就不是贪婪之徒,只求自己这辈子能衣食无忧就行了。只是,天下自周王东迁,四分五裂,诸侯为争霸,连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当今秦王意欲统一天下,一劳永逸地结束这战乱不已的局面,那才是天下苍生的福音啊。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尽自己一点心智而已。”
“哼,”荀况听了,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们啊,说是为天下,其实还不是为了争霸。天下要统一,这样只靠武力征战,又怎么可能?白起与王陵又有什么不同?还不一样攻城略地,杀人如麻。想当年秦穆公那样征战一生,又怎样了呢?要用王道啊。”
范睢笑道:“先生说的并不错,在下在稷下学宫时,记得先生也是向往汤、武那样天下一统的,可是,天下一统,就只能有一个王,可是,你看,天下这些诸侯王,有谁愿意轻易放弃自己的王位?你用王道跟他说上一千天、一万天也没用的。所以这次王陵出征,秦王和我都有交代,不能滥杀无辜,秦国并地可是要长久经营,要实行商君秦法。”
“实行商君秦法有什么用?”荀况责问道。
“那可大不一样,白起在楚地实行商君秦法以来,如今都能交纳赋税,楚人都已乐在其中呢。”范睢答道。
“哦?真能如此?我倒想去亲眼看看,也许是白起胡说八道,自欺欺人的吧。白起会懂得这些,就不是白起了。”荀况不信。
“白起是不懂,可是秦王懂啊,我……”范睢正要说,又有人来报,道:“相国,外面有一人称是相国的故旧颜轸求见。”范睢听了脸色瞬间暗淡下来,但他眼珠一转,立刻又变了一副嘴脸,笑道,“今日是什么大喜日子,这么多老友一起来,真是夫子所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快请进来。”荀况听到颜轸来了,也是喜出望外。
大家正注目门口,就听见颜轸大声说道:“范睢,你好造化,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秦国的相国了,也不来门口接我,跟我端起架子来了。”颜轸是个十分爽快之人,人没进门来,先自嚷道,待他转过屏风一眼看到荀况,立刻两眼也直了,顾不得跟范睢招呼,先自跪在荀况面前,惊讶得语无伦次,“荀大师,你怎么来了?我没认错吧,这里还是秦国吗?”
范睢故意咳嗽一声,说道:“好你个颜轸,你认错人了呢。”“哟。”颜轸再次打量了一番荀况和范睢,确认自己没有弄错,才说道,“范相国真是高人,竟然把荀大师也弄来了,是不是逼迫齐王送来的?”荀况听了稀里糊涂,说道:“颜弟何来此话,我一个山野之人,又不够格做王室人质,也不是什么和氏璧之类的珍宝,如何需要齐王送来?”颜轸转脸对范睢,说道:“大师何时来的?你不知道如今范相国和秦王正四处搜寻魏齐,弄得天下不得安宁呢。”范睢听了,颇不高兴,问道:“颜兄,我追讨魏齐,与颜兄有何瓜葛?怎么天下又不得安宁?”
颜轸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平原君派自己来说情,可并没有承认魏齐在赵国,自己切不可不打自招。赔笑道:“哎,范相国不向平原君追讨,的确与我无关,可是秦王却说什么魏齐在平原君处。弄得赵王和平原君不得安宁。”
范睢道:“那么你是奉了平原君之命而来的?”“那当然,不是平原君侯委派在下来拜见你范相国,我大老远来干吗?我又不想到你这讨官做。”“噢,平原君怎么说?”范睢问道。“平原君叫我劝你不要再追杀魏齐了,人家毕竟也曾是一国相国、君侯,现今四处流落,已是莫大的耻辱了。再说,平原君说了,魏齐并不在赵国,缘何向他追讨?”“不在赵国?真的吗?”范睢反问道。“那当然,我就在平原君府上,怎能不知道?”颜轸认真说道,“荀大师,你说范相国追杀魏齐是不是不应该?”“魏齐在魏国滥杀无辜,弄权误国,的确该死,不但是为范睢,就为魏国他也死罪难逃。”荀况对魏齐毫无好感,叹息道。颜轸听了一时语塞,干巴巴地说道:“我不管魏齐这人怎样,反正魏齐不在平原君处,范相国要追讨魏齐,尽管去向魏国讨要就好。”范睢似笑非笑道:“也罢,我魏齐没追到,倒追来了颜兄,今日又恰逢荀况大师刚到,不亦乐乎,不亦乐乎,快快上酒席,我要与各位老友开怀畅饮,一醉方休!”范睢吩咐家人刚刚摆上酒席,仆人又来报,说是楚国的公子师傅黄歇求见。范睢对荀况等说道:“这个黄歇也是个人中俊杰,前年才被派来做楚公子的师傅,来得正好。”荀况道:“听说过此人,还从没有谋面,没想到今日能在应侯处相见。”颜轸道:“那年为了和氏璧他到过赵国,在下见过他一面,却并不认识。”范睢笑道:“也算故人了,请他进来,加一个座位好了。”不想黄歇进来,一脸的紧张神色,跪地惶恐地说道:“范相国,在下来请罪了。”“哦?”范睢茫然地看着他。黄歇凄惶地说道:“相国,我家公子因思念父母心切,七日前已经悄悄离开秦国回楚国去了。”“啊!”范睢大吃一惊,“公子不是病重吗?怎么又跑了呢?”
“回相国,公子的病是装的,其实,公子没病,只是从楚国传来楚襄王的病情已经日益加重,公子若再不回国,恐无法见到最后一面了。所以,在下无奈,不得不出此下策。”黄歇实话相告。
范睢也失了神态:“啊?公子是你们楚国派来的人质,怎好如此不辞而别,擅自逃回楚国?前次那个公子横在秦国与人争吵失手打死了人,惹得秦王大怒,发兵大破楚国,这次,唉!黄歇,你怎这么糊涂!”
黄歇央求道:“相国责备的是。可是如果公子不回国,楚王一死,公子在这里也就成了废人,秦国扣留他在这里也毫无意义。如今公子已经回国,在下去年来秦国做公子之师,就已于楚王商议好了,公子回国必登大位。在下求相国和秦王,看在公子这些年在秦国为人质,对大王和相国恭敬无以复加,请求大王能宽容楚国。只要大王能宽容,公子为新楚国君主,一定对大王和相国感激不尽,誓与秦国和好,每年都来人朝贺。”言毕,竟掉下泪来。
范睢好似不胜其烦,说道:“黄歇,在下念你也是天下名士,对你深信不疑。自你来任楚公子之师,我对你们从来都是宽待以礼,前次你来说公子病了,我信你就没有派人去验看,没想到你们竟弄出这样的事来,叫我如何去向秦王交代?”
荀况插话道:“相国不必太过紧张,黄歇这也是事出有因。在下一路上也听说楚襄王的确已经病入膏肓了,楚公子这么急着赶回去也是迫不得已。明日若能让我面见秦王,我一定能说动秦王不予追究。不但不追究,到公子登位还应该派人去庆贺呢。”
“哦?”范睢心里其实早想好了该如何处置,不过他现在故意装出一副仁人之心,却是另有所图,就听他叹息一声说道:“也罢,明日我就带荀况大师去见秦王,黄歇那时你再到堂前来禀明。对了,颜兄既是代表平原君而来,不妨也先到堂前来拜见秦王,到时候,大家一起帮黄歇说话吧。”
第二天并不是什么大朝的日子,简短的朝会后,秦王身边就只留下范睢和那些博士们了。荀况被带进来时,不料秦王竟然亲率范睢等众人到大殿的门口来迎接,把荀况都惊了一跳。荀况要跪下施礼,秦王拉住了,说道:“寡人听相国说与大师有缘,即命范睢设法将大师请来。大师不远千里而来,实乃我大秦国的福音。来来,大家坐下说话。”秦王说着,将荀况引到王座最近的右边座位。范睢坐在左边,下面依次是桑弘、楼缓等。接着,范睢又安排人将颜轸引进来与秦王和众人相见,说是平原君派来求见秦王的,颜轸就座了最下首。
秦昭王今天看起来心情似乎很好,说道:“大师乃当今天下第一儒士,世间被称为儒士者并不多,寡人亦不明了儒士究竟于国何用?”
荀况笑答道:“儒士只是那些德行被人称颂、通晓《诗》《经》《周礼》等智识之士。此等人,在一国朝中,则为朝中忠臣,能为百官表率;在民间则为人人称慕,能化性起伪、为百姓所敬仰之辈。”
“噢。”秦王看看众人,笑问道:“那依大师之见,寡人朝中这些重臣有谁能称得上儒士呢?”
荀况回道:“楼缓、桑弘可谓。”
秦王故意问道:“那相国范睢呢?”
“不算。”荀况毫不客气。
“哦?这又为何?寡人知道相国与大师可是有莫逆之交、兄弟之情的呀。”秦王问道。
“大王问的正是,在下与范相国相交多年,知其性情,虽通晓儒士之经,却践行法士之术,故不算儒士。远不说,在下听说相国如今满天下追杀魏齐,就非儒士之为。”荀况口无遮拦,随口就说,范睢听了,不由得有些脸红,争辩道:“古人云‘知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不丈夫’,在下与魏齐有生死之仇,岂能不报?”
荀况道:“这就是儒士与常人之别。儒士以感恩、教化为根本,而不是以报应为宗旨。在下也深知魏齐可恶,可是,正是魏齐之恶,才彰显儒士之德。范相国若能稍存宽仁之心,饶魏齐一命,相国儒士之名自会传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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