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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小说: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少勇从村口进来时,看见史春喜的吉普车。史春喜和几个大队干部正说着话,笑声朗朗,见少勇拎着个黑皮包过来,笑声错了一个板眼。不过也只有少勇听得出来。要搁在平常他会风凉一句:“哟,史主任不坐拖拉机了?”这时他心里有事坠着,直着就从吉普车旁边走过去。

黄昏去一个寡妇家当然让吉普车旁边的干部们全安静下来,盯着他脊梁。少勇感觉许多鬼脸、坏笑落在他脊梁上,等他走下田坎,后面不安静了,笑声像翻了老鸹巢似的哄上天去。搁在过去,少勇会心里发毛,这会儿他把自己的身板竖得直直的,把已经稀了的头发叫风吹得高高的。没了朱云雁,闲话都成废话了,再也说不着他。他和寡妇王葡萄搂肩搭背打锣吆喝地从村里,从街上走,也没人能把他奈何。这些年下来,孙少勇除了对治病救人一桩事还认真,其他都在他心里引出个苦笑。

他知道现在干部们快要看不见他了,从史春喜母亲家一拐,就是李秀梅家,再往前走,就是葡萄那高高的院墙了。葡萄这些年在院里种的树冒出院墙一截。就是秋天少勇也认出那些树梢是杨树、桐树。桐树种得多,夏天能把深井一样的窑院遮出一大片阴凉。也遮住想朝里看的眼光。

他看见史冬喜的儿子和他妈推一车炭渣在前头走。男孩有十几岁了,拖着两只一顺儿跑的大皮靴。冬喜死后,他家成了全村最穷的人家,这穷就成了春喜廉洁的招牌。少勇是明白透亮的人。他知道冬喜和春喜做派上很像,都不贪财,都领头苦干,但哥儿俩的心是不一样的。

少勇站在葡萄的门口了。花狗死了后,又引的这只黄狗不认识他,在院里叫得快背过气去了。这天一早,葡萄从耐火材料厂扒车进了城,到医院找到他,对他说:“咱爹瞎了。”晚上下了班他就赶来了。

他黑皮包里装的有检查眼睛的器具。

葡萄开了门,身体一闪,把他让进去,让在她前头下台阶,俩人连“来了?火车来的汽车来的?”之类的话都没说。他把外衣脱在葡萄床上,从裤兜里掏出个小瓶和十斤粮票一斤油票放在柜子上。葡萄知道小瓶里是给二大的补药,粮票油票是他省给他们的。少勇每回来总是撂下些钱或者粮、油票。

两人一前一后下到地窖里。葡萄把油灯点上,把火苗捻大。

二大说:“葡萄,叫你别找大夫。”

葡萄不说话。端着油灯让少勇从皮包里往外取东西。他拿出一个特制灯,一拧,把地窖顶照了雪白的一块。

二大说:“我说不见大夫就不见。我要眼睛干啥?”

葡萄说:“你不要眼睛干啥?”

二大说:“你叫大夫走吧。跟他说对不起,让他大老远跑来。”

葡萄说:“大夫怕你害的是……”

少勇接上去说:“糖尿病。”

二大说:“你和大夫说,我就是瞎,又不聋,用不着他扯着嗓子说话。”

葡萄笑起来。少勇斜她一眼,她还笑得出来。

葡萄笑呵呵地说:“糖尿病把眼睛病瞎了,还能让人瘫呢。”

二大说:“我要腿干啥?现在我和瘫有啥不一样?”

葡萄撅起嘴:“爹,葡萄惹你了呀?”

二大不说话了。他知道葡萄这句话重。他知道它重在哪里——爹,我容易吗?你再瘫了,我咋办?

缓了一下,他和和气气地说:“葡萄,你送送大夫。跟他说你爹七十四了,眼坏了就坏了吧,甭折腾了。”

两个人僵在那里。

二大说:“哟,大夫还没走?葡萄,叫你送客的呀!”

两人没法子,上到窖上来。晚上少勇叫葡萄用个小瓶去便桶里取一点二大的尿。他用实验药水一验,说:“还好,不是糖尿病。先按青光眼治。”

他接过葡萄递的茶杯,把两只冻得冰冷的手焐上去。他忽然说:“葡萄,这不是事。”

葡萄说:“啥都不是事。”

“我是说把他藏着……”

“我知道你是说这。我不和你说这。”

“葡萄,我是说,得想个法子……”

“你怕你别来。”

“别不论理……”

“我就不论理。你杀过你爹一回。再杀他一回吧。”

“你让他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啥也不胜活着。”

少勇放下茶杯,拿起床上的大衣。葡萄看着他。他的手去拿包时,她捺住他的手。她说:“没车了。”

他看着她。假如他二十年前和她失散了,这时在人群里找她,肯定是找不着她的。因为找人时总想着一个人二十年了还不知变成什么样了。她一点儿没变,所以他眼睛一定会把她错过去。少勇不知道,两年前来的香港大佬孙少隽犯的就是这错误;他在抗旱的人群里找一个变了的葡萄,可他错过了一点没变的葡萄。

少勇把她抱在怀里,闭上眼。

她柔柔地推他,一边柔柔地说:“等等。”

他说:“我都快五十了。”

她身子还是等的意思。他不知道,她是想等她把一个叫老朴的人忘淡一些。她这时吃惊了,她心上怎么能一下子放下这么多男人?个个的都叫她疼?只是两处疼不能摞一块儿。

她说:“我给你搭铺。”

他说:“我住招待所去?”

她说:“不去。”

等少勇睡下,她把他的毛衣拿过来,用针把袖口拖拉的毛线给织回去。她总在地窖里做针线活。她知道二大夜里苦,觉难睡,他常常是白天打打瞌睡,所以她在夜里多陪他一阵。他们都说过去的事,说铁脑妈在世时的事,说葡萄小时的事。葡萄突然说:“爹,知道蔡琥珀不?她又回县里了,解放了。这阵子这人解放、那人解放。”

二大说:“哦。”

“解放了这个,就会打倒那个。想解放谁,得先打倒谁。”

二大不吭声。她的话他是这样听的:“爹,你可得挺住,别想不开,说不定也能把你解放呢。”

葡萄说:“啥也不如硬硬朗朗的,全全乎乎的。”

他听明白的意思是:多难都过来了。要是蔡琥珀游街时想不开,做了第二个瘸老虎,人解放谁去?

二大开口了。他声音和平得像念经文。“葡萄,你睡你的去,啥事不愁。要愁早该愁了。最愁人的都过去了。”

她想,二大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回答了她:葡萄,你放心,我不看病是我真活明白,活透了。没了眼,那是老天收走了它们。就让老天慢慢收吧,收一样是一样。所以你叫啥大夫来都没用。老天收人有时一下子收走,有时慢慢收,我这个人,已经给收去一点儿,你非要再从老天那儿夺回来,是办不到的。

二大真是悟透的人。过了两个月,他耳也聋了。到了夏天,他半身瘫了。少勇的判断是他渡过了几次中风。二大不肯吃药,葡萄把药碾碎,放在汤和馍里。知了又唱起来,二大可以拄着棍,拖着腿在院里遛弯子了。少勇说越是多遛弯越好。所以葡萄把水、饭都留在院子的树荫下,二大的床也搬上来了,搬到堂屋里。

这天葡萄从地里偷了几个嫩茄子回来,见李秀梅魂不守舍地站在她家门口。她儿子把鸡给撵飞了,飞进了葡萄的院墙,在桐树上栖着不下来。小三子找了梯子爬上葡萄的墙,吓得从墙上摔下来了。他见到一个白脸白毛的老头儿,一身白褂裤,在葡萄院子飘忽。小三子到现在还浑身出冷汗,得出去给他叫叫魂。

葡萄笑起来,说:“那是我舅老爷,又不是白毛怪,怕啥呀!”

李秀梅说:“哦,你舅老爷呀!”她奇怪得很,葡萄娘家人都死在黄水里了,从没见谁来看过她,猛不丁出来了白毛老怪的舅老爷。

葡萄说:“舅老爷住了好一阵了。大病一场。现在话也说不成,眼也看不见。家里没人伺候,就送过来给我窑洞里添个人气楦子。”

“那啥时包几个扁食送给舅老爷尝尝。”李秀梅说。她还是疑惑。她和葡萄住得近,天天见,从没听葡萄说家里来了个舅老爷。

葡萄眼睛直直地往李秀梅眼里找,要找到她心里真正念头似的。葡萄说:“舅老爷看不见也听不见,腿脚不灵便,怕人看他呢。”

李秀梅突然在葡萄眼里看到了另一个意思。是求她也是威吓她的意思。那意思好像说:别和人说去,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分上。和别人说,没你啥好果子。

“怕见别人,还能怕见我?我又不是外人。”李秀梅说,她的意思也传过去给葡萄了:不管这个舅老爷是人是鬼,我决不给你张扬出去。

“舅老爷走背运。成分高了点。”葡萄眼睛还那么直直的。

李秀梅把眼躲开了,东看西看地说:“这些年成分高的人可吃苦大了。”她让葡萄听懂她对成分高的人不在乎。就是看在葡萄这些年待她待她瘸老虎不二气,她也不干那不仁义的事,把她成分高的舅老爷给检举出去。她又说:“舅老爷有七十五六了吧?”

葡萄说:“七十四。”

李秀梅心里一算,这就对了,和死去的孙二大一个岁数。她觉得脊梁上的汗全结了冰;她儿子把他看见的白毛老头儿的样子、个头讲给她听了,这时她想,葡萄难道藏着孙二大的鬼魂?

葡萄说:“哟,你脸色咋恁黄?”

李秀梅笑笑说:“下地累得呗。回来又见小三子给吓丢了魂,着了急。”她说着就朝坟院那边走。回头对葡萄说:“我去给他喊喊。”

葡萄知道李秀梅已猜得很近了。李秀梅她不愁,她和李秀梅走得最近,偷庄稼是好搭挡,一个偷一个站哨。两人见啥偷啥,只要队上的果树一挂果,两人眼神马上对一块儿,转眼便溜进果林。她教会李秀梅吃蜀黍皮、蜀黍芯儿,教会她磨豆腐。李秀梅常对她孩子说没有葡萄,他们早在坟院里做饿死的小鬼儿了。

葡萄把灶烧起来的时候,二大在一边给她劈柴。他坐个板凳,把柴竖起来,一手握斧子往下劈,斧斧不劈空。二大做一辈子好活路,瘫半个身子还是把活儿做恁漂亮。葡萄把围裙解下来,递给他,让他擦擦脸上的汗。他笑笑,一边嘴角跑耳朵上去了。

这时她听见李秀梅在坟院上喊得和唱一样:“我小三子哎,回家来吧……”

她眼里的二大哪里像个白毛老怪呢?他是白发白须,脸也白得月亮似的。但葡萄觉得二大的脸容,皮肉一天一天干净起来。她从没见过一个这么干净雪白的老人,眼睛也和月亮似的,又凉又淡。一时间她想,二大是不是已全部叫老天收走了,现在劈柴的这个是从天上又回来的二大,不然怎么一身仙气?她觉着坟院里给儿子喊魂的李秀梅这时闯进来,一定会以为自己见了个老仙人。她不懂李秀梅那十七岁的儿子魂是让什么给吓跑的。

她把小饭桌摆在树下,给二大盛上汤,又放上一把瓷勺。二大不愿她喂饭,自己握着瓷勺往偏斜的嘴里舀汤。有时勺和嘴半天碰不上,碰上又碰错了,汤洒下来。但葡萄不去帮他。二大要强,这时她只当他没事,他最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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