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快过年的时候,人们听说戏要开演了。公社怕小学校的操场不够盛五十个村子来的人,就决定把戏放在中学的球场上演。到了要开演的时候,有人说这怎么唱戏?观众坐得比演员高,演员换个衣服、梳个头都让观众看去了。多数人同意把戏还搬回小学校去,好歹那里有个戏台子。
五十个村子来的人都挤在街上。谁也打听不准戏到底在小学校还是中学校唱。史屯中学在街的西头,小学在东头。不断有误传的消息出来,人群便卷着漫天黄土一会儿压向东,一会儿压向西。几个维持秩序的民兵拿着铁锨把子一会儿敲这个脑袋,一会儿戳那人肩膀,嘴里叫着:挤▇啊挤!他们告诉大家一旦决定在哪里演戏马上下通知,不然这样胡挤非踩死谁不可。人们哪里肯相信他的话,都说他们向着史屯的人,先让史屯的人占好位置。他们有多年没看梆子戏了,天天听广播里的“样板戏”,听得烂熟,公共厕所半堵墙,男声在这边唱一句,那边准有女声接下一句。这回总算有新戏看了,还是他们自己的梆子。他们有的住得远,看完戏还得有十几里路哩!
风硬得很,在人的鼻子上、颧骨上划过去,拉过来。不知谁喊起来:看老朴媳妇!她往小学校去了!人们像塌了的大寨田似的,连石带土向东跑。孩子尖声哭叫,女人们劈开嗓门唤孩子。几千双脚把黄土街面踢肿了,又踩瘦了。没有路灯的黑暗里人们打着电筒奔跑,手里拽着背上背着怀里抱着大小不一的孩子。刚跑到小学校门口,有人大喊:中了共军的奸计啦——中学球场上戏已经开演啦!人群连方向都没完全转过来,就又往中学跑。迎面来了个带牛犊子来找兽医的,来不及躲闪,被人群撞倒在地上,等他成个泥胎爬起来,他的牛犊子没了。一小时后他看见牛犊子死在地上,让人踩死了。他养一辈子牲口头一次遇上人踩牛的。
中学的球场四周都坐满人。所有的碎石烂砖土疙瘩都给人垫了脚。墙头,教室窗台也都成了好座位。坐在球场一侧的人看了一晚上演员们的后脑勺、背梁、屁股。
驼背蔡琥珀给人挤得站不是坐不是,葡萄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叫她坐在自己位置上看,她去台边上找老朴想办法。老朴给戏打小锣,葡萄叫他,他听不见。她怎么也挤不过去,只好将就缩在一边,看小半个戏台,看大半个观众席。她看着看着明白戏唱的是什么。戏是三十年前史屯的年轻寡妇保护老八游击队员的故事。老朴把戏改成了七个寡妇,个个都是女知青扮的,化出妆来七张脸一个模子。
老朴打小锣很认真,不然他一走神就能看见葡萄。葡萄见他穿着一件蓝棉袄,打锣时袄袖一甩一甩的。那是什么袄子?这么薄!和过去史修阳的棉袍似的,夏天把棉絮抽了,袖子就会这样乱甩耷,也不合身呀,袖子太宽了,那不进风透寒?老朴媳妇坐他边上,不知看不看出老朴冷。她也不知戏演到哪儿了,就想着老朴那呼扇呼扇的棉袄袖子。老朴的手老挨着冻,他怎么写出这本戏的?
她一扭脸,见蔡琥珀抽着驼背正哭。戏里的七个年少寡妇中,背上背孩子的就是蔡琥珀。蔡琥珀那时刚生下她儿子。儿子还没满月她就把儿子爹给捐献出去了。葡萄记得蔡琥珀当时出去救老八游击队员时没背儿子。她把儿子交到了婆子手上,才站起身来的。她婆子在她身后压下嗓音叫了一声:“琥珀!”婆子知道她会干什么,想叫住她。葡萄想那时的蔡琥珀一身圆圆满满,衫子前襟上让奶汁湿了两大片,一头头发多好,梳在脑后像个红薯面大窝头。那样一个琥珀就从日本鬼子鼻子下走过去,救老八去了。
蔡琥珀穿着男式中山服。她当县委副书记一直穿男式衣服。她用中山服前襟擦眼睛擤鼻涕。谁也不知道那年她救下老八游击队员后回到窑洞里就昏过去了。是她婆子用纳的鞋底把她打醒的。婆子打得她一泡尿尿在了身上。是她婆子把她打革命的,打成了个秘密女老八。革命后她才明白她爹娘把她说给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做媳妇是不对的,是封建。她爹娘用她换了三斤棉花一石小米,她婆家花出去三斤棉花一石米换了她这两条腿的牲口。不过在她婆子用鞋底把她打跑之前,把她打到革命队伍里去之前,她不知道自己是两条腿的牲口。蔡琥珀哭得好痛,看戏台上的自己在那里扯着嗓子唱戏词儿,骂日本鬼子、骂汉奸。戏台上的她穿枣红衫子,拧着水蛇腰。那时她婆子不让她穿一点儿带红色的衣裳。
驼了背的蔡琥珀想,戏台真好,演错了重演,光演最风光的一段。她看了戏之后,把戏台上的自己敬重了一番。她的一生能重演的话,那一段她还会照原本子演,后来这一段,要能改写多好。把她偷庄稼、游街,挨批斗的一段从戏本儿里删掉。她要有老朴那支笔就好了,把戏本儿中最后一段改成蔡琥珀宁愿饿死也决不偷社里的庄稼。特别是要把游街的场面好好改一改。她胸前挂的牌子上骂着“偷粮贼、社会主义蛀虫蔡琥珀”,她走在民兵后面,庆幸自己驼了背,脸朝地。蔡琥珀把戏本儿的最后一段改成了这样:一个人民的女焦裕禄书记,在大荒年时把自己的口粮全省给饥民,自己病饥交加,英勇死去。蔡琥珀哭得痛,因为她没有那个机会去为人民省下自己的口粮了。她革命到底的机会给剥夺了。
她哭那么痛,让葡萄在一边也鼻子酸起来。葡萄当然不知道蔡琥珀哭什么。她在散戏的时候走在蔡琥珀边上,怕人们把她踩着。
“好戏啊!”蔡琥珀说。一个县委书记又在她嗓音深处了。“这样的好戏该多演演,让群众记住,谁打下了江山!”
葡萄挡着疯野退场的人群。蔡琥珀矮了人一头,胡踏乱踩的人群万一看不见她,非踩烂她不可。
走到街上,人群发黄水一样涨到街沿外,冲着两边的房屋。葡萄护着蔡琥珀,把她送到公社革委会院里的一间偏房。那是蔡琥珀的宿舍。她说:“琥珀,啥事一会儿就过去了。”蔡琥珀心想,现在轮到这个没觉悟的来开导我了。
葡萄看见人把老朴两口子围在院子里,史春喜的嗓音更圆厚了,笑出一个大领导的气魄来。老朴看见葡萄,刚说什么,马上又给别人分了神。人们把他拽到公社招待所,那里给他两口子和女主角摆了两桌。葡萄看人群抬轿驾车似的轰隆隆往前滚,老朴两口子乘坐着人群走了。
她回到地窖里,见二大还在扎笤帚。她坐下来,也不说看戏的事。二大也没问戏怎样。二大什么都不问,就知道老朴要时来运转了。从葡萄这半年一句半句的话里,他明白老朴的处境在变。省里有人要他去写稿子,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老朴一直不答应,不过越不答应人越看重他,要给他恢复工资了。这全是半年当中二大从葡萄的零碎话里听出的整块话。他心里想,一个好人,又和葡萄错过去了。
二大说:“他不是咱中国人呢。”
葡萄说:“爹妈不是。”
二大说:“是高丽人。”
葡萄想二大忽然又说起这干啥?他早就知道老朴的身世。她马上明白了。二大的意思是,那样远来的,不是机缘又是啥呢?不打日本,他爹妈就不会来;不来,他也没有那个中国爹,后头也就没他写的那本书,再后头他也不会为那本书倒霉。不倒霉他能在咱史屯吗?
他手里慢慢拨弄着高粱穗,慢慢插进线,慢慢紧线。早已不是过去那样利索快当的一双手了。他这双手现在做什么都是老和尚拨念珠,拨着拨着,他银发雪眉,满面平和。他垂下眼皮时,就像一尊佛。葡萄不懂,二大的样子是不六根清静得来的?她觉得他越来越少笑容,也去尽了愁容。有时她讲到村里的事,谁和谁又打闹了,谁又给拉上台斗争了,二大就扯开话去,说家里几十年前一件事,说铁脑奶奶,爷爷的事,有时说得更远,说他自己奶奶、爷爷、老奶奶、老爷爷的事。说到孙家从哪里来,原先怎样穷苦。葡萄有时碰巧在小油灯里看见他的目光,那目光散散的,好像什么也用不着他看见了。
二大说:“还有那只老鳖。也是奇物。”
他的意思是老朴那天不在街上转悠的话,就不会碰上这个卖鳖的汉子。汉子碰上史屯任何一个人都是白碰,只有老朴敢买、也买得起那只老鳖。后头二大身体的变化,兴许都和吃那只老鳖有关联。葡萄把鳖汤鳖肉放了有半斤盐,把它盛在一个瓦盆里,上面盖着油纸,放在地窖里,每天给二大盛一碗,添上水去煮。他吃了两个月之后,浑身长出一股温温的底气。又过一阵,他肿大的关节全消了肿,断了的指甲也长出来了。慢慢的,他的动作缓下来,去掉了生性中的急躁。他一下子宽了心似的,对世上的、村里的所有人和事都不图解答,不究根底,最后他连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他顶不想知道的事里就有少勇的事。葡萄和少勇一年见一两回面,都是去河上游看看挺。葡萄回来带些糕点奶粉给二大,并不说那是少勇给他买的。她只说:“爹,他当医疗队队长,到哪处大山里,给人开刀开出个六七斤的大瘤子。”“爹,人家把他的事写成文章登上报了。”“爹,他弄了个啥叫做针疚麻醉。”他一句话不答,让葡萄的话在他耳朵口上飘飘,就过去。有时有两三句飘进去了,飘到他心里、梦里,他在醒来后会伤一阵神。有回葡萄带回一根高丽参,说是少勇的病人送少勇的谢礼。最近一回,她说:“爹,他媳妇走了。”他没问,走哪儿去了。她也知道他不会问,便说:“是知道我和他有挺,才走的。”他也不问,他媳妇咋知道的?她接着说:“他媳妇见了挺的照片。他给藏在他工作证里。他媳妇问这孩子是谁,他就照实说了。他说他媳妇连个下蛋母鸡也不如,他还不能和别的女人生个儿子?她媳妇叫他把儿子带回来,他说带不了,是葡萄的。”葡萄说到这儿,不说了。过了好多天,她才又说:“他媳妇那次还说,他要去医院告他。”二大没说,那不是把少勇毁了?他什么也不说,这个叫孙少勇的人和天下任何一个人一样,和他没有关系。他只是在葡萄说老朴时,会搭一两句茬。
二大原先想看看这个老朴。后来他心宽了,想,人干嘛非得见个面才算认识呢?认识人不用见面,见了面的人也不一定认识。不见面,老朴以后走了,把这儿,把葡萄忘个净光,他也不跟着寒心,他也就不怪老朴。所以老朴临走时,他不叫葡萄把他带下地窖来。
老朴走的那天,葡萄在街上和一群知青闺女赛秋千。她回来和二大说,老朴在下头看,她在秋千上飞,就这样,他转身上了接他的黑轿车。黑轿车后面窗子上透出他媳妇的雪白毛围脖。她在秋千上,人飞得横起来,看老朴蓬得老大的花白脑袋挨在他媳妇的雪白围脖旁边了。黑轿车朝东开,和少勇每回走时一样,乘朝东开的长途汽车。黑轿车开到史屯最东口时,葡萄的秋千正飞成和地面平齐,她脊梁平平地朝着地,脸正好全朝着天。她没有看见黑轿车最后那一拐。
她说:“爹,我手把绳子抓得老紧。”
他听懂了,她假如抓得不那么紧会把自个儿摔出去。把身子和心都摔八瓣儿。他知道葡萄。葡萄是好样的。她再伤心伤肺都不会撒手把自己摔出去摔碎掉。她顶多想:快过到明年吧,明年这会儿我就好过了,就把这个人,这一段事忘了。
葡萄把油瓶拿起来,给油灯添油。她这时心里想,要是现在是三年之后该多美,我心里说不准有个别人了,不为这个老朴疼了。
她忽然听见二大说:“别点灯了,我能看见。”
她想,灯一直点着呢。她把灯捻亮些。
她见扎好的笤帚齐齐摞在一边。二大的手慢慢地、稳稳地摆弄着高粱秆、高粱穗,他的眼睛不看手里的活儿。高粱秆高粱穗在他手指头之间细细地响动,“刷啦、刷啦、刷啦”。她把手伸到他脸前晃了几下,手停在空中。
二大瞎了。她想问问,他啥时开始看不见的。但她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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