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民兵们上来八只手,总算把葡萄制住了。过后的好一阵,他们一不留神脑子里就有王葡萄两个白白的枣馍,不吃光看看都美。
当天夜里,葡萄把公公孙怀清背回她窑里。孙怀清人事不省,身体也没多少热乎气。她知道他流出去的血太多,救不救得回来得看他命硬不硬。她把白天买回的羊奶喂给二大,一多半都从他嘴角流出来了。下半夜,她骑上老驴跑到贺镇,敲开兰桂家的门,问她讨云南白药。兰桂的男人半通中医,家里备有各种急救止血的药品。她随口说自己崩漏,回回都靠白药止血。
她替二大洗了伤,敷上白药,缠好绷带,鸡打鸣了。她想二大在这里是甭想藏住的。这阵子村里人高兴,庆贺这个庆贺那个,社火一个接一个。人一高兴起来串门儿也串得勤,天天都有闺女、媳妇来找葡萄一块儿开会,一块儿看社火。不单人高兴,狗也扭屁股甩尾巴到处走动,狗一走动孩子们就跟来了。
天亮时葡萄把一张铺安在了红薯窖里。陶米儿的红薯窖挖得漂亮,搁一张铺不嫌挤。但她怎么也没法把二大背到窖里去。窖口又深又窄,只能下一个人,葡萄想,只有一个办法,等二大伤好些,由他自己下去。得多少日子他伤才能好呢?葡萄觉着自己这回可愁死了。她长到二十一岁,头一次知道愁。
她从红薯窖上来,回到屋里,见二大睁着眼睛,那副拖不动的目光慢慢走到葡萄脸上。
“爹好些?”
她赶紧又把羊奶凑到他嘴边。他死白的嘴动动,想笑笑,又攒不足那么多劲,把灰白的眼皮耷拉一下。这回是他在跟她鞠躬了。
葡萄见这回羊奶都给喝下去了,没漏什么,高兴得用手掌替二大擦嘴。想想还是该去打些水来,给他擦把脸。一面嘱咐他睡,一面就拿了铜盆往窑洞外面走,还没出门,听见有人喊:“葡萄!葡萄是我!”
葡萄抓起窗台上的锁,就来拉门。
叫门的人又喊:“葡萄,我进来啦?”
葡萄这才听出是孙少勇。她摸摸自己胸口,胸口揣了面鼓似的。她说:“是二哥呀!等我来给你开门。”
她一抬头,见少勇已从台阶上下来了。他是从矮门上翻过来的。幸好翻过来的是他,是个其他谁,二大又得死一回。
孙少勇往屋里走,葡萄“啪嗒”一下关上门栓,把锁套进去,一推,铜锁锁上了。她的手一向主意大,常常是把事做下了,她的脑子还不太明白她的手早就先拿了主意。她锁上门,脑子还在想:咦,你连少勇也信不过?原来她葡萄是头一个信不过少勇。
“你要去哪儿?”少勇看她一身孝衣。
“去看看咱爹的坟。”
“你去,我在家等你。”少勇一脸阴沉,两个大黑眼圈,人老了有十岁。
“死了还算啥敌人?死都死了,还有罪过?还不能去看看?”葡萄说着,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少勇突然说:“葡萄,他死了,我这辈子也搭进去了。”
葡萄不动了,微微歪过脸,看他埋在重重心事下的眼睛。他见院子中间有堆没劈完的柴,走过去,人往下一沉,屁股落在柴捆上。
“我这辈子相信革命、进步,早恨透封建落后,剥削制度。到了还是不叫咱革命、进步。”少勇点上烟,抽起来。
“谁不叫你革命?”葡萄问。
“谁敢!越不叫我革命,我越革命叫他看看!孙怀清是我主动请求政府枪毙的!我还在通过关系跟我大哥联系,让他弃暗投明,从国外回来,争取立功赎罪。”
“你叫他们枪毙咱爹的?”葡萄看着这个慢慢不太像少勇的人。她眼里,这个白净脸儿,带俩大黑眼圈的男人一点一点丢失了她所熟悉的孙家男儿模样。
“我表态当然关键呀!那次监啸你听说了吧?那是一次反革命大示威!一个个审下来,没一个犯人说得清,就孙怀清一人招供了从头到尾的情况。不是他领头闹的还能是谁?”
“你叫他们枪毙咱爹?”葡萄还是想把这个慢慢成生人的人看明白。
“我一个四四年就入党的抗日干部,叫家里三个人给连累成了个这——昨晚上通知我,不叫我上朝鲜了,叫我下地方!”
葡萄有一点明白了,他叫人把他爹的房子、地分分,又把光洋拿出来叫人分分,最后还叫人把他爹给毙了。原来分大洋不叫分大洋,叫进步,杀爹也不叫杀爹,叫进步。看看他,进步成了个她不认得的人了。
“孙少勇,你走吧。”
孙少勇没留神到葡萄的声音有多冷。他只看见穿着白色麻布孝服的葡萄真好看。从来没这么好看过,光让他看看都是艳福。
他说:“咋了?”
“走了,就别记着这个门。”
他慢慢站起来,眼睛眨巴着,心里想他在哪里惹她了。
他说:“我这是为咱好哩。这么要求进步,部队还把我踢出来,我要不跟孙怀清划清界限,还不知道组织上给个啥处置哩!全国到处在肃清反革命,城里一个机关就有十几个人给打成反革命,都判了!”
“你咋还不走啊?”葡萄顺手掂起斧头。
少勇怕她这生坯子不知轻重,赶紧躲开几步,绕到柴火那一边。她拎着板斧跟他过来,他再接着绕。绕着,他继续和她说道理。他说:“好歹我有把手术刀,哪儿都吃香,军队不叫咱进步,地方敢不叫咱进步?我和省医院打招呼了,他们满口答应要我去那儿当主刀大夫哩!……葡萄,可不敢!……”
板斧已经从葡萄手里飞出来,少勇到底有军人的身手,双脚一蹦,让它从下头擦地皮过去。他回身抓起它,往磨棚屋顶上一扔。
“你咋皮比黄牛还厚呢?你上我一个寡妇家来,大清早想找啥便宜?”葡萄说着,又拾起一块柴火。
两人又边绕边说话。
“省医院的主刀大夫,可比陆军医院名声响,人还答应给我两间住房呢!”
葡萄一心一意只想拿柴棍把他撵出去。“你再不走,我喊民兵啦!”
“等房子安置好,我就接你进城……可不敢,葡萄!可不敢往头上砍!……”
柴火从他头顶飞过去。葡萄弯下腰,想拣一块重些的柴火,少勇纵身从柴堆上跃过,一把搂住她,把她捺在地上。他用腿压住她的两腿,大喘气地说:“吃啥吃的,劲儿见长哩!”
葡萄吭哧一声,把他掀翻到身下。
少勇不服,哪能让女人在上他在下呢?他动真的了,全身力气使出来,又把局面扳回来。他把她压在身下,一只手腾出来,把她衫子的纽扣扯开。她一口咬住他的肩头。他身上还是一股刺鼻的干净卫生气味,滑溜溜的紧绷绷的皮肉,都是她熟透的。
“可不敢咬,那是肉啊!”
不去看,不去看他,就还是那个她拿心肝去爱拿肉去疼的二哥。她一下子明白自己了,小时候她是为了二哥学乖的,二哥是她情哥哥,铁脑只和她是亲同手足罢了。一次十七岁的少勇从学校回来,刚走进村,见一个神婆抱着两三岁的春喜往河滩走,冬喜妈提把柴刀走在旁边,不断停下来,回头吼一群孩子,不叫他们跟近。少勇问孩子们中的葡萄,是不是春喜得了重病,葡萄说春喜烧了三个礼拜,水都喂不进去了。他又问葡萄,有没有听神婆说,要把春喜砍了。葡萄回答说是的。少勇拔腿就追,追到神婆旁边正听见小春喜在说话,问他妈这是要带他去哪里。他妈哄他说,带他去赶会。他说:“妈,咱不去河滩。”冬喜妈说先去河滩上洗洗脸,就去赶会。小春喜又说,“妈,不去河滩吧。”神婆问他为啥不去,他说人家老把病孩子往河滩上抱,拿柴刀砍砍,再用石头砸砸。一看哄不了他,两人都不敢搭话了。
少勇这时已经扯住神婆的衣服,说等等吧,等到明早上再砍吧。神婆把裹在烂棉絮里的春喜往地上一搁,从冬喜妈手里接过柴刀,说那会中?万一夜里断气,再砍血就溅不到他妈身上,他下回又当偷生鬼来偷生。少勇一头顶在神婆的肚子上,把她撞了个四仰八叉。他抱起春喜就跑,冬喜妈和神婆都追不上他。他跑到街上的小学校,跑进一间教室,从里面闩上门。冬喜妈和神婆在外面,少勇在里面,隔着一扇门说话。外头的说她们要砍的不是春喜,是那个偷生鬼,不叫砍,他去了阎王那儿又不老实,不该他投胎他还来偷生,祸害得一家子一村子不安生。把他砍了,让血溅溅,他去了就不敢再来偷生了。少勇在门里说,叫他守着小春喜,夜里不中了他就去叫她们起来,再砍也不迟。他真的守了春喜一夜。第二天早上,春喜能喝汤了。少勇在那个冬天离开了史屯,说是要去学医。那时葡萄才多大?十岁?十一?暗暗地已让少勇做了她心里的情哥哥。而压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毁了她心里秘密的情哥哥。
等少勇做完好事,她冷着脸说:“我和你,就是这一回了。”
少勇以为她不过是说气头上的话,想给她几天工夫把气性过去,再回来和她说正经话。他走的时候天已大亮,葡萄还赤着身体坐在泥土地上。他说:“还不快穿上,人来了!”他一副逗耍的口气。她根本没听见,就像真给糟蹋了一场。
就在孙少勇乘夜里的火车往史屯去的时候,河滩上的刑场上全是灯火。当然孙少勇不可能看见,他乘的火车不经过那里。史屯的人也没看见。周围五十个村子,没一个人看见这副繁华夜景。连侏儒们也错过了这个灯火大出殡。这天白天响了一天的锣,铁皮喇叭也叫喊了一天,没喊出一个人去河滩上认领尸体。周围村子和城里的死囚家属在白天都不愿和死囚有关系,谁也不想做敌人的亲眷。夜里十二点之后,他们提着灯笼陆续来了。有的一家来了两辈人,有的人家四世同堂地来了。
假如这时有一个人走到坡上,站在侏儒们早晨站的地方,这人会看见无数灯笼从河岸坡地的路上移动下来,弯弯曲曲,延绵不断,移到河谷底。慢慢地,灯火把河谷涨满,向上漫去。没有哭的;老的、少的、中壮年的都一声不吭地用灯笼去每一个脸上照。才一天,这些熟脸都隔了一百年似的,看着那样远,那样不近人情的冷漠。有年少的认出了父亲,刚要哭就被喝住。
假如站在坡头上的这人耳朵特别灵,他能听见灯火深处偶尔会有两句悄悄话。“……钢笔还插着,没叫没收哩!”“看看留下信没有?”“妈看一眼行了,咱得埋呀!……”“……少半拉脑袋会中?还是找找吧?”“那能找着?还不打碎了?”“不中,得找。反革命也不能就半拉脑袋!”
“……”
假如这人耐得住河上结成饼子的蚊虫小咬,他能一直看见灯火明到鸡啼,河下游天空上的启明星也暗下去。人们就在河滩上刨出几百个坑来,把使他们蒙羞受辱、并将要连累他们一生的亲人们草草埋葬了。
天亮之前,这场灯火辉煌的丧葬结束了。
假如有这么一个人恰恰在这天夜里上到坡头,看见了这个景观,那么这个灯火大殡葬就不会完全漏在史外。
要过很多年,这个地方才有人敢来。那个时候日本人年年来欣赏这一带的牡丹,于是有人把河滩开发出来,种成牡丹园。到那时,假如这天夜里看灯火大殡葬的旁观者还活着,他会看到拖拉机在干涸的河上开动,把几百座荒坟犁平。
这天省医院的主刀大夫孙少勇刚上班,走到窗边去开窗透气,看见大门口坐着葡萄。孙少勇上班一向从侧门进来,所以和葡萄错过了。他想这生坯子气性够长的,三个月才过去。这时都秋凉了。他刚想叫她,她抬起头来。她知道这是他的窗哩。他做个手势叫她上来。她摇摇头。他看她站起身,朝他走近两步。她走路不像过去那样带劲,有一点蠢。他笑笑,说:“你在那儿喝冷风啊?上来吧?”
“你下来!”葡萄说。
“我这就要进手术室了。”
她不说什么,又走回去,坐在传达室门外的台阶上。她背后看着更蠢些。
“我两小时就出来。你等着?”
她使劲点头。
可等他一小时零四十五分做完手术跑到楼下,哪儿也不见葡萄了。他问了问传达室的收发员,都说没注意。他看看表,下面还有个小手术,只好回去。葡萄保不准去街上耍了。他第二趟下楼,还是不见葡萄,心里有些恼她了:生坯子就是生坯子,凡事都不能和她理论。
过了三天,是个礼拜日,孙少勇突然想起葡萄蠢里蠢气的步子来。亏你还是医学院毕业的:你没看出那是怀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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