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暂别(2)
不远处有一家大型超市,我心想:反正也是闲着,哪儿溜达不是溜达。便走了进去。
快过年了,超市里人流拥挤,都推着个小车满载商品,高中政治里面讲:商品分价值和使用价值,这样看的话,人也是商品。
转了一层又一层,我觉得根本没什么可买的,娜娜家里什么都有,我大摇大摆的从收银台前走过,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竟然是陈尧。
陈尧也在同一时间认出了我,正当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收银员说话了:一共九十八块五。
陈尧一翻口袋,骂道:“操,钱包让我放在公司了。”“那这怎么办?”收银员不耐烦的问。
我把信用卡递给收银员,说:“刷我的吧。”收银员用厌恶的目光扫了陈尧一眼,她肯定以为陈尧是故意使诈,但我知道不是。
“你怎么在这?”出去的时候我问。
“公司就在附近,下班顺便买点东西。”“喝点儿去吧。”我说。
陈尧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我们在一家吵闹的饭馆儿坐下。“娜娜的事对不起。”我说。
“没什么,这不是你的错。”陈尧依然沮丧。
我们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谁都不再说话,这时候后面的酒桌开始吵闹起来。
“你说你原来那么牛,哥几个里面就你有出息,现在怎么混成这样?”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咳,命叹。”另一人说,声音熟悉。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那家琴行的老板。
北京这么大,我却在今晚一次碰到了他们两个人,这到底是谁的安排?我走到他旁边问:“您还记得我吗?”他抬头看了看,点点头。
“过来喝一杯吧。”我说。
“好。”他扔下他的朋友,坐到我这桌。
“我签约了。”我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诉他这个消息。
“哦。”他是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里面唯一一个如此冷漠的。
“你觉得你会成功吗?”他问我。
“当然,唱片公司答应要为我做专辑。”这话虽然是假的,但我一直确信肯定会发生。
“我曾经也出过专辑,甚至有机会红遍中国,但是现在不还是这样吗。”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转动着手上的酒杯。
“可是你们是因为乐队内部有矛盾不得不解散,我不同,我只是一个人。”我辩驳。
“我们乐队在一起十几年了,不只是那一次矛盾,任何内部的冲突我们都能够化解,最后我们失败的原因就是因为签了公司。”他说。
这话让我惊讶,可是说不过去,如果没有公司,他们哪有机会。
“可能你现在不相信。”他接着说,“但你以后会体会到的,有的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签约以后有那些白纸黑字约束着我们,我们不能做出自己想要的音乐,我们的专辑发行以后虽然得到了圈里的好评,但并不能保证销量,公司决定让我们改变风格,可是我们为了那些东西坚持了十几年,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他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你还太年轻了,没吃到真正的苦头,如果现在让你选,自我和金钱哪个更重要,你肯定会说自我,可是当公司给你施压,前途给你施压了以后呢,很多人会放弃自我,因为坚持下去,只能失败,你看看现在那些闪耀的明星,又有谁知道他们承受的呢?那种委屈求全的无奈。我不愿意委屈求全,所以变成了现在这样。”他站起来要走,但还是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孩子,有的时候你要分清楚,你的梦想究竟是要在这一条路上功成名就,还是坚持自己热爱的东西不离不弃。再见。”他走以后,我点燃一支烟,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想起每次老爸在跟别人谈起生活的艰辛的时候,也是这样寂寞的深吸一口烟,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我开始思考:他的艰辛,是来自生活的压力,还是自己的?说说我老爸吧,他是个画画的,但不是画家。
别人都说画家的作品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不能理解的,但是每次我看到父亲的画,总有或悲伤或激奋的情绪,所以老爸不能算作是画家。老爸从没跟我讲起过他的事,直到有一次我给他灌多了,老爸才说我并不是北方人,虽然我在北方长大,但其实我出生在南方,可是我生不逢时,在老爸情绪最暴戾的时候我呱呱坠地,老爸说,自己已经得不到新的创作灵感了,要远走他乡,感受一个从来没有经历的环境获得新的灵感,那个地方,就是我成长的地方。
而在那个时候,我妈早就受不了他了,觉得我爸是个疯子,空有一股热忱,而不会创造财富,我妈告诉我爸:两个选择,一个是留在家里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是跟她离婚,去北方独自创作。
我爸为这个问题几夜没有睡觉,最后他问我妈:如果我走了,艾熙能跟我一起吗?当离婚证发到他们两个的手里的时候,我爸很想和我妈说点什么,可是最后什么都没说就出来,我爸带着我,来到了这个全中国最冷的地方,像个流浪汉一样,可是我爸说,当他刚刚到这里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想要的,这浑然天成的景色,是一切艺术的源泉。
可是我爸的画从来没有被展出在艺术馆里,而是全部挂在了我家的墙上。
每次老爸都说,这些画弥漫着不一样的气息,小的时候我就很好奇,踞着脚尖凑过去闻,却只闻到了纸边泛黄的霉味儿。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爸便不再谈起他的画了,他的手上也渐渐的消失了那些油彩的颜色。
再后来,我长大了,老爸告诉我,跟谁玩儿都好,就别跟三儿在一起,他那人不着调,一画画的,能有什么出息。
我曾经几次问老爸那些关于他过去的故事,他都不肯说,结果还是在一次醉酒之后告诉我了,老爸第二天清醒以后后悔地说:“这酒啊,放在瓶子里稳稳当当的,放在肚子里就开始晃喽。”也许我的艺术细胞都得益于老爸,可是老爸对于我选择的东西始终不赞同,但并没有当面阻止我,也许他明白,自己二十几岁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冲动的青年,又有什么资本阻止自己的孩子?这以后老爸连酒都不喝了,说喝酒误事,还劝告我不要总出去喝酒,人一喝醉了什么都说,一桌子人称兄道弟的,有什么意思。
但他的烟好像从来都没停过,每次见到他,总能看到他指间夹着的半截烟卷,深深的吸一口,阳光透过窗子撒进屋里,都是蓝色的烟雾。
我知道他时常想起我妈,也时常跟我说,我哪哪哪长的像我妈,可我早忘了我妈长什么样了,连照片都没见过。
我和陈尧的矛盾化解,也许开始就没有什么矛盾,我只是自以为是罢了。
回去的时候看到娜娜一个人坐着看电视,我刚进屋,她就扑过来抱着我。“去哪了?”她在我嘴唇边闻闻说:“又跟谁喝酒了?”“陈尧。”“你们怎么碰上的?”娜娜很好奇。
“他公司就在这附近。”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想去浴室放水洗澡,娜娜在身后又问。
“那他现在还在那个公司当打字员吗?”我很纳闷为什么她有这么多关于陈尧的问题,但是我现在已经很累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嗯。”躺在浴缸里,我昏昏欲睡,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仿佛它在我头顶不停的旋转,也许是我在转吧,像一只陀螺,不知道何时才能停下来,而每次自己精疲力尽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总是现实狠狠的一鞭子。
一只柔软纤细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是娜娜,她说:“我来帮你洗吧。”我点了点头,娜娜的玉手缓缓在我的后背游走,我闭上眼睛,享受着短暂的永恒。
“艾熙,你累了吗?”她问。
“嗯。”我有气无力。
过了一会儿,娜娜又说:“那天我们在一起吃饭,陈尧提到他上班的那个公司,我知道,是我爸他们的合作伙伴。”“怎么了?”我睁开眼睛,知道娜娜有话没说完。“哪公司在朝阳,离这里远着呢”娜娜的指间在我的锁骨处来回滑动,沉默了一会儿,我再次闭上眼睛,我太累了,不愿意去想任何事。
陈尧还是骗了我,我知道他一定是因为娜娜的原因才搬来这里,那么这么长时间以来,娜娜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也许我的出现再次伤害了他,我总是不停的伤害着别人。
靖文说过的话在我耳边萦绕,我不经意间划过的眼泪重重的滴落在浴缸的水里,再也分辨不清。
这一个冬天就快过去了,新年越来越近。
节日的气氛弥漫整个北京城,大街小巷到处是欢声笑语的人,中国人有个习惯,每到年终总喜欢总结点儿什么,我也试图这样做,可是发现这零零散散的一年,我毫无改变。
昨天我给戴鹏打电话,他告诉我,我老爸在那边逢人就说我家艾熙签约了,要当明星了,以后翻身农奴做主人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了,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戴鹏还告诉我,家里那边都传说,只要我一出专辑,就能赚几百万。
可现实是我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的。
已经很多年过年没回过家了,其实我无所谓,哪儿都是一顿饺子,没必要非得回家吃,可是这次我的确很想回去,因为总觉得家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我有这种感觉。
最让我发愁的就是回家以后怎么解释自己现在的穷困潦倒。
我把自己想回家的愿望告诉了娜娜,娜娜点点头,却有些沮丧的说:“艾熙,我本来以为你会留下来呢,我都计划好了,趁过年把你介绍给我的父母。”“现在还不是时候,娜娜。” .她明白我指的是靖文,我一直都放不下她,这些我都无法掩饰,娜娜却从来不会说起什么,只是静静的等待,等待我忘一掉靖文那一天来临。娜娜递给我一张卡:“艾熙,这些钱你先拿去用,明天我托人去给你订机票。”“不用了,娜娜,我坐火车回去就可以”我不能接受娜娜的钱。“不行,坐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很疲惫的。”她把卡硬塞在一我手里,“密码是你的生日。”“娜娜,我欠你的太多了,这样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偿还。”我回到房间里,娜娜一个人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后来娜娜又笑着跑了进来,装作开心的样子说:“艾熙,我帮你收拾东西吧。”我不敢直视娜娜的笑容,那映射着我多么可耻的嘴脸。
说是收拾东西,娜娜却总是在拿起某一样东西的时候重复的说:“这个别带走了。”我知道她是在挽留,她怕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所以想尽量留一些对我很重要的东西在这里,呵呵,女孩儿总是有一些可爱的小心眼儿,让人忍不住想发笑。
我一个人当然带不走那么多东西,最后我决定只带走一只皮箱和一把箱琴。
我把闹钟调的很早,拒绝了娜娜找人开车送我的要求,清晨,我被闹钟的音乐声吵醒,洗漱过后,看见娜娜还睡着,在她的额头轻轻的吻了一下。
“娜娜,再见。”我小声说。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划出,她醒着。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拿起行李离开了。
当门紧紧关上的那一刻,忽然一种锥心的疼痛袭来。
娜娜,谢谢你。
到了北京站,我去买票,却被告知只能买到明天的车次。
没有办法,现在车票就是很紧张,我从窗口接过来第二天的车票,却不知道该去哪。
娜娜那里是不能再回去了,我怕回去之后自己没有勇气再次离开。
走在站前广场,不停有人过来问我“住店吗?”我心想,如果有钱,谁还在这呆着?除了在车站过夜,我别无选择。
候车室里都是人,大多是等待回家的外地民工,我坐在他们中间,除了穿着还算干净利索以外,没有什么不同。
这些人在北京吃苦受罪,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回家过年,可是每年春节,总有一些无奈的留在了这里,北京对于他们,虽然繁华,却不是家。
而那些繁华的高楼大厦却是他们用砖一块一块的垒上去的,都是他们用双手建成,自己却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住进去,这也是一种人生,很难改变。
旁边一个抱小孩的妇女问我:“你是大学生吧?”我尴尬的笑了笑。
她接着说:“大学生好啊,有出息。”我看到她的眼神中满是羡慕,却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其实我不是学生,在家的时候我最讨厌有人来家里做客的时候问我在哪里上学,而每次听说我搞音乐总会表示出不屑的态度,好像搞音乐就是扯淡似的,还有些人总爱跟我爸说自己的孩子今年考研,英语过了八级之类,我就不喜欢听这些话,不是我嫉妒,可是一个人,即使你是大学生,你是研究生,或者博士硕士什么的,不都是学生吗,学生都一样,而人只有在社会这个环境中才能分出高下,当人真正懂得了要去奋斗这个道理的时候都是在青春时期,大家起步都一样,为什么总要对别的孩子提早定论,这不公平。
在候车室我一遍一遍的听着许巍的《故乡》,伴着周围民工的鼾声,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寂寞。
第二天我提着行李上了车,我的位置是下铺,很方便。
刚把东西放下,一个老太太被人搀着走过来,坐在了我的铺上。
搀扶着老太太的年轻人对我说:“小兄弟,我妈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我们的票还是上铺,你看能不能换换,我妈晚上九点就下车。”我想了想,自己长这么大没做过什么好事,就做一回吧,便点头同意了。
那人感激的握着我的手,颇有些革命成功后老百姓感谢解放军的情景。
他说:“兄弟,要不我给你点儿钱吧,下铺贵。”我说:“不用,没事儿。”“给你二十吧。”他说。
可真够抠门的,可是来回几句话了之后,他连二十都没给,我当然也没计较,一个人爬到上铺去了。
北京城渐渐在我眼前消失,像是生硬的抽走了我的一段生活。
车开了几个小时,我在上铺闷的难受,正准备去车厢接口处抽根烟,广播响了:“餐车已经为大家准备好了食物,请旅客去餐车用餐。”跟我换铺的老太太一听广播,扑腾一下起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向餐车跑去,那速度我都赶不上,我站在后面看傻了。
半小时以后,老太太擦着满嘴的油满意而归,我坐在下铺,她视而不见,又直挺挺的躺下了。
我说:“大妈,给我二十块钱,你儿子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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