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别,别说话,让我想。
婉儿煞费苦心地想着想着,便灵机一动,眼前豁然开朗,那就是武三思的希望。
她问着武三思,你是说武延秀从突厥回来了?他想要探望上皇?好吧,这就是那个机会,延秀当然该来看望上皇,这是情理之中的,我们就以此为借口,要上皇在上阳宫举行一个盛大的家宴,只让家人参加。女皇不会反对,她一天到晚巴望着有人来看她,显也不敢反对,毕竟是他把女皇从她自己的家中赶了出来,是他夺了他母亲的权,难道他连他母亲想见亲人的权力也要剥夺吗?不,他不会。我了解他。他已经对女皇怀了很深的歉疚,尽管他没说,但是他面对母亲时的那一番愧悔是我能看得出的。所以他现在对女皇的请求可谓有求必应。那时候皇后也会来。我会为你们安排一个秘密的地方单独会面的。那时候,怎么让那个女人离不开你,就是你的事了。好吗?三思。你说这主意好吗?虽然我远离朝廷,但是我坚信,你的命运一定会改变的。
你真的想把我再一次推给那个女人吗?
我也不想。但已经别无选择。我也需要你。但你的性命比我的需要更重要。
婉儿,你真的是天下对我最好的女人。
武三思紧紧地抱住了婉儿。那是他由衷的感激和感动。他觉得他认识婉儿已经几十年,他就是和她上床也已经十几年了,但是他至今还是无法参透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爱或者为什么恨。他不知道她那所有的谋略背后的那个真正的动机是什么。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恨着女皇而又无比忠诚地陪伴她一生。他更不知道在他如此倒霉落魄的时候,她为什么要站出来鼎力帮助他;不知道在她帮他的后面还隐藏着什么样的用心。他想他的姑母就已经够深不可测的了。但是她的所有的内心和思想还是通过她手中的权力传达了出来。而婉儿手中没有权力。她的心思将永远是无形的。她才是一个真正深奥的女人。而武三思也将毕生不能理解她。
但是,武三思干吗要看得那么透彻呢?就凭着婉儿在表面上对他的救助,他就千恩万谢了。婉儿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欲望,而怂恿武三思去和韦皇后上床,这是怎样的精神。而婉儿如此做的目的是什么?无非是要武三思能安全,能活着。为此她将不懈地努力,武三思想,这是天下任何女人都不会做到的。
和婉儿分手的时候武三思竟满怀了敬意。他觉得他在吻别婉儿的时候,已经没有冲动了。代之的是一种非常纯正的感觉。这是第一次。他觉得婉儿是一个值得敬仰值得膜拜的女人。他觉得这个女人很神圣,很崇高,是容不得他再用猥亵的念头去想念的。他很热烈很纯正地亲吻了婉儿。他再没有一点想和婉儿交欢的愿望,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婉儿为了他的到来去换的那套崭新的衣裙,和她为了见他而在脸上略施的粉黛。
那场上阳宫中的家宴果然如期举行。
那是一席很隆重很盛大的晚宴,弥漫着很浓烈的家庭的气息。亲人们酒杯晃动,百感交集,仿佛他们全都躲过了一劫,死里逃生。
筹备这样的聚会和营造这样的氛围,对婉儿来说,一点儿也不困难。她果然就把李、武姓的几乎全部亲属都邀请到了女皇的身边,让他们重新意识到他们仍是亲人。
如果说这样的一次盛大聚会是婉儿专门为武三思筹办的,其实莫不如说是为了刚刚登上王位的新皇帝李显。
这样的一次亲人的团聚对显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因为毕竟显是通过政变改朝换代的,也毕竟,是显把母亲赶出了她的皇宫。尽管这是大势所趋,是政治的需要,是“五王”的胁迫,但是显总是对此耿耿于怀,心有不安,心头压着不去的阴影。加之李唐复兴之后,他终日忙于政务,而荒疏了他与家人亲戚的交往。就连他自己的亲妹妹太平公主,也因他对诸武的冷漠态度,而不再与他来往,好像他就真成了那个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显也确乎是经常听到朝臣们乘胜诛杀诸武的吁请。但是他思前想后,特别是鉴于他对李、武两家的那千丝万缕的关系的分析,他知道,一旦他动了武家的人,他的江山很可能就坐不稳了。且不说他的女儿要跟他闹,他的妹妹不饶他,就是冲着他武姓的母亲依然健在,他也不能就听了那些臣相的劝谏而在武氏家族中大开杀戒。那他就成了什么人了?如果说将昏聩的母亲赶出皇宫还算是为国家为天下的话,那么他如若真的诛伐诸武,那他就真的是大逆不道、千夫所指的罪人。在后宫中他将从此无地自容。
所以,显觉得婉儿的这个关于亲人团聚的提议真是太好了,也太及时了。关键是,他爱他的亲人,他与他们有着很深的感情。政变使他疏远的这些亲属的关系,需要通过这样的聚会修补和弥合。也正如婉儿所说,一个由家人组成的后宫对一个执政者来说非常重要。一旦后宫起火,那他的王朝也一定会随之毁灭,所以,显才对这样的一种联络家人感情的方式十分推祟也格外重视。他想,这样一来可以安慰病中的母亲,让她看到她的孩子们是怎样团结和睦,冲淡政变所带给她的沉重的打击;二来也可以在家族中树立起一个美好和善的形象,家和才能万事兴嘛;三来,显也可以向前来的诸武们表明他的一种亲善的态度,让他们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他是不会跟着那些李唐的旧臣们跑的,毕竟大家是亲戚。
宴会的女主人是老女皇。
而如今的女皇早已全没了当年的那风采,她甚至只能斜靠在那龙榻之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地观望着她的后世子孙了。
既然是依然至尊至上的家长举办的宴会,那她的子嗣们就自然是不论多远,都会准时地赶到上阳宫。一时之间,上阳宫的大门外,一改往日门前冷落车马稀的衰败景象,顿时排满了一辆一辆皇室的或者王府的马车,尽显皇家风流。
那是个春风吹拂的夜晚。
有很清澈的郊外的星光和月色。
很多张满面春风的脸,和春风拂面的心情。
那时候,唯有气息奄奄的女皇不知门外的春天。她的仙居殿总是很冷。所以她总是很害怕,因为她想大概仙境也很冷吧。在那个晚上,女皇大概只有两次清醒的时候。一次是她见到前来请安的新皇帝李显和如今已鸟枪换炮的韦皇后。女皇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儿子的手。紧接着她在俯下身来的儿子的耳边说,好好看护着你的王朝和你的性命吧。老女皇说得惊心动魄,意味深长。她说过之后就即刻昏睡了过去,没有看一眼站在儿子身边的那个得意非凡的韦皇后,好像女皇并不承认她就是那个当今的皇后。
女皇第二次清醒是在儿孙们不断的呼唤中,她好不容易抬起了满是皱折的眼皮,好像从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回来,又面对了众多如此陌生的脸庞。女皇惊异地看到了那个刚刚被突厥默啜可汗放回来的侄孙子。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就是六年前被她送去和亲的武延秀。她用枯瘦的手指去抚摸延秀白皙而细腻的脸颊,说,宝贝,你回来了。然后她就仿佛听到了安乐公主的笑声响在一个她根本就看不到的地方。其实她早已耳聋眼花,听不到也看不到。她只是影影绰绰含含糊糊地感觉到了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天真活泼的安乐公主。于是她指着那个有点异国情调的武延秀对她的意识中的安乐公主说,裹儿,你看,他是不是有点像那个突蹶的可汗了?女皇这样说过之后,就消耗光了她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的心力,立刻又昏睡了过去。直到宴会结束,她再没有清醒过来。她就斜靠在那里。昏睡着。脸上是她一生都没有过的平静与祥和。她已经不需要说得太多或是看得太多了。对她来说,她知道她的孩子们都来了,都聚集在她的身边,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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