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不知道婉儿为什么要如此死心塌地地把自己捆绑在武三思的那条战船上,在惊涛骇浪中,随那条大船起伏颠簸。她或许是太忠于那个已经仙逝的女皇了。她是因忠于女皇而忠于女皇的后代们,她不忍心武家的后代从此被斩尽杀绝,而从此不再有人能在武家的嗣庙中为女皇进香供奉。不知道为什么婉儿跟定了武三思。她不仅把她的身体给予了武三思,还把她的智慧也无条件地送给了他。进尔让迷惑中的李显觉出武三思确实是一个智勇双全不可多得的人物。所以他宁可讨伐张柬之等为他打下江山的诸大臣宰相,也要死死留住武三思。他宁可相信皇后和婉儿,因为她们才是他的亲人,他的亲人怎么会加害于他呢?
中宗李显最终决定将五王赶出朝廷,其实还因为他知道唯有这种选择,他的后宫才能合家欢乐,皆大欢喜。不但皇后、女儿不再和他纠缠,就是婉儿也会对他笑逐颜开。十多年来,他所受的苦难太多了,他深知一个祥和美好的家庭对他来说意味了什么。他太看重他身后的那个家庭了,也太看重那些令他赏心悦目、怕然自得的嫔妃了。他何苦要为了那几个恃才傲物的朝官,而得罪了他要朝夕相处长相厮守的那些女人呢?
于是,果然,五王均罢其政事,被封予了郡王的远离朝廷的闲差。然而,就是如此地贬黜了张柬之等功臣,武三思还是不肯善罢甘休。他曾大言不惭地宣称,我不知世间何为好人,何为恶人,凡巴结我的就是好人,而反对我的就是恶人。依照这个原则,张柬之们自然就是坏人了。于是武三思对反对他的人就决不手软。结果不久之后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地又罗织出了一个关于张柬之们的罪名,说洛阳的天津桥卜有揭露韦皇后淫荡行为的字条,上面吁请皇上将这个污秽的女人罢废。
这个伪做的字条是武三思拿给圣—亡的。而韦皇后当时正煞有介事地坐在圣上的身边。韦皇后听到那字条上的污言秽语之后就哭哭啼啼了起来,她抽泣着说,这天下真是不太平了,今天他们能废了我,明天他们就一定敢杀了圣上。武三思便也趁火打劫,说一定是张柬之等人所为。他们被废黜之后心有不甘,便来指斥皇后的所为。以臣之见,圣上必将这些人贬谪岭南,或许方可保证圣上、殿下的平安。
韦皇后坐在一旁独自垂泪,她说我招谁惹谁了,他们要把对圣上的不满发泄在我身上。我清清白白,十几年跟随陛下颠沛流离,历尽艰辛,才度过了那苦难的岁月。如今好不容易坐在这皇后的位子上享几天清福,还要被那些恶人说三道四,攻击谩骂,那让我在这朝廷之上后宫之中怎样做人?莫不如陛下就废了我吧,不然我就死在这里,用我的头去供奉那些无耻之徒,用我的血去封住那些小人的嘴……
韦皇后说着就去抽李显侍卫腰中的刀。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一边拿着刀就要砍自己。韦皇后的表演显然很到位,以至于连中宗李显都坐不住了,和武三思一道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韦后手里的刀夺过来。
韦皇后依然大呼小叫、不依不饶、寻死觅活。弄得显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加上武三思又在一边旁敲侧击,显只好带上他们亲自去找婉儿,要婉儿起草将张柬之们流放岭南的诏书。张柬之们可能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他们是多么地大度和大意。他们悔不当初在诛杀二张的时候没有将诸武一道干掉。如今的武三思如恶狼反扑,他们才不会像张柬之们那般手软呢。而中宗李显也决不会站出来救他们,于是张柬之们只能慨叹大势已去,无可奈何了。
婉儿睁大眼睛惊异地看着李显。显然如此的一出要清君之侧的闹剧不是婉儿导演的。婉儿为了武三思,可以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地将张柬之们赶出朝廷,甚至赶出都城,但是婉儿导演不出如此下作的表演,为了将仇人陷于死地,竟然不惜将自己的私事丑事抖搂出来将罪名嫁祸于人。婉儿不相信这世间还有如此没有廉耻的人。但是她一听就知道这一定是韦皇后拙劣的苦肉计。一个出身于小小参军家庭的庸俗女人所想出的最无聊无耻的主意。而圣上怎么能就屈就了那个女人和那女人背后的武三思呢?
婉儿拿起笔,但马上又放在了案台上。她摇头。她说她不能下笔。她看着显时的固执的目光。她说陛下,就凭着这一纸肮脏污秽的字条,就要把郡王们发配岭南?奴婢实在不懂。
你要懂什么?这是朕的意思。
陛下真的这样决定?
朕决定了。
那么,陛下也知道岭南意味了什么吗?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就是说,陛下要张柬之死?
显被婉儿大胆的责问逼得有点无地自容。他说不,朕也不知道。显有点犹豫了起来。甚至惶惑,甚至想收回他的旨令,想偃旗息鼓,不再追究。
而就在显的身后,很快迫来了武三思和韦皇后。韦皇后一副搔首弄姿的样子,和武三思当着圣上和婉儿的面就卿卿我我,轻薄放肆,令婉儿无比厌恶。韦后走近案台,就发现诏纸上还一片空白,她于是勃然大怒,转身对着李显大喊大叫:怎么回事?为什么诏令还不发出?莫非陛下改变了主意?
显支吾着。婉儿不知道显为什么会如此惧怕韦后。她真的都不愿再看一个帝国的君主竟会被皇后如此欺压。
韦皇后于是更加变本加厉,更加恶毒地问着显,难道对我的侮辱不是对朝廷的侮辱吗?
殿下怎么能等同于朝廷呢?婉儿不得不站了出来,义正辞严地反驳韦后。
但至少也是对圣上的侮辱。
奴婢懂,你们是想将张柬之诛杀,但是这方法实在是太拙劣了。皇后殿下这是在羞辱自己,是在授天下以柄,也是在将圣上推向受世人取笑的境地,难道殿下不觉得?婉儿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谁羞辱圣上了?怕是你在使圣上蒙羞吧?一个小小的昭容,竟敢顶撞起我来了。你知道我是谁吗?陛下,三思,你们看她……
行了行了,朕不管了。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
陛下不能不管。武三思终于挺身而出。他走过去,站在婉儿的面前。他拿起笔,递给婉儿。
武大人这是在逼我?
五王不除,必为后患。还请昭容娘娘以大局为重。倘若昭容娘娘这般心慈手软,姑息养奸,最后,怕是连你也在劫难逃。你难道还看不清朝中的局势吗?
武大人真的要斩尽杀绝?
看来只能如此了,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
大人是在挟天子以令诸侯?
谁又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大人主意已定?
写吧,这明明也是陛下的意思。
武三思斩钉截铁。婉儿便也不再犹豫。她接过笔,转瞬之间就写好了那份将张柬之等贬黜岭南的诏令。然后婉儿扭转身离开了。她知道她已经做完了他们所需要她做的一切。她不知在诛杀五王的罪恶中,是不是也将她的那一份罪恶加了进去。她想从此她也是这惨案中的罪魁祸首了。她也将被天下和后世所不耻了。但是她别无选择。她唯一的选择就是离开,离开这一桩她已深深陷入其中的罪恶。
婉儿所拟制的诏书是将张柬之等神龙革命的功臣贬至岭南。一旦陷入岭南那漳湿之地,通常是很少有人能活着回来的。所以贬黜岭南其实就是等于是死刑。是要让那些被放逐的官吏,在那个可怕的地方慢慢地死。但是就是这慢慢地死,似乎也不能使武三思们满足。不久便传来消息,说那五位朝中要官,刚刚抵达流放之地,就被广州刺史周利贞一个一个地逼迫身亡了。这是婉儿又不曾想到的。她从此就看到了末日。
婉儿很愤怒。这是她不想也不愿接受的现实。就仿佛是她亲自杀了五王。就仿佛是她的手上沾满了五位神龙革命功臣者的血。满朝文武都已经把斥责的目光投向了她。甚至天下都在议论着她的歹毒。但是婉儿确实不知他们为什么会那么残酷地被毒杀于流所,什么会一个不剩地被贬杀殆尽。是武三思陷婉儿于不义之地。婉儿知道她是在为武三思,为韦皇后,甚至是在为懦弱的皇上承担着罪名。不,凭什么?凭什么要让她代他人受过?她当然知道她自己也很坏很恶毒,但是,她无论怎样险恶却不曾去追杀那五个无辜的朝臣。
婉儿是气冲冲地来到武三思的司空殿的。她只想问问清楚,究竟是谁下令追杀五王的,她要他洗净她手上的血,她决不枉担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她真的很生气。她一走进大殿就开始大声喊叫。她觉得她有这个权力。她要武三思出来。她想不出那个被她叫出来的年轻人是谁。
他为什么不出来。
这会儿他不在。
是不是又去皇后那儿了?
请昭容娘娘息怒。这里是政务殿,不是圣上的后院。
你是谁?你在指责我?
微臣不敢指责娘娘。只是,娘娘出言如此不慎,不像娘娘一向的风格。
你还是在指责我,那么你到底是谁?
娘娘真的不认识我了?
你是……婉儿直到此刻才睁大眼睛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她不期地与那个炽热的目光相遇。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婉儿的心中油然而生。是谁呢?那么遥远的记忆。她拼命搜寻着那已经被丑恶和阴谋挤满了的大脑。她觉得在这个年轻人的面前,拥塞的记忆正在裂开一道明亮的缝隙。她想咽想啊。你是……婉儿觉得她就要想起来了。她确实见到过这个优雅英俊的年轻人,是啊,谁呢?
微臣崔湜,娘娘真的不记得我了。
是崔湜,崔浞……婉儿当然是记得崔湜的。只是她不敢想那个依然留在武三思身边的年轻人会是崔湜。她记得女皇还活着的时候,武三思曾对她说起过,他的处境之所以艰难,就是因为有张柬之派来的崔涅,每天盯着他,伺其动静,以在他不轨的时候对他动手。记得婉儿那时候对崔浞的作为还很不解,因为婉儿毕竟是读过崔浞的诗作,婉儿不敢相信一个诗写得如此之好的人会做盯梢之类无聊下作的事。就像是婉儿当初不能理解崔湜这样的年轻诗人为什么要参与政治,投靠五王;婉儿更不能理解这个崔浞是为什么依然能继续待在武三思的身边。如今五王不仅被流配,而且早已匆匆殒命,照理说身为的五王耳目的崔浞也早该被武三思诛戮,他怎么竟然还能如此悠闲地滞留于敌手的营垒中呢?
于是婉儿惊愕地站在那里。她看着那个对她满怀了崇敬和仰慕的年轻人,问他,你怎么至今不在武大人的身边?
崔浞为什么不能和司空大人在一起呢?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武大人手下的中书舍人。
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被晋升了。你不是那个小小的考工员外郎吗?
娘娘真的不知?微臣全凭了武大人的栽培。
他怎么会栽培你?听说,他并不是你真心的主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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